第8章 何比命重
情緒很奇怪,來的快去的也快。
這師徒倆因為烏鴉山上的罪孽,探索起了人性的善惡,因為善惡又說起了讀書,因為讀書,項小滿就挨了一頓揍。
這一頓揍倒也沒有白挨,心底剛剛產生的陰霾也被打散了不少,陰霾沒了,他就又吃了七張麵餅。
二人在篝火邊各鋪了一張草席,躺在上面看月亮。
「唉,讀書,讀書啊。」項小滿打了個飽嗝,揉著肚子感慨,「書中自有黃金屋,讀書可以賺黃金,讀書先得有黃金……」
這個年代,讀書是一種奢侈,光是十數年來紙筆需要的花費,就不是平民百姓所能承受的,往往是一個家族傾盡全族之力,才能供養出一個學子,除此之外,還要有一定的人脈,若是沒有名家大儒的舉薦,就連參加策試的機會都得不到,更別說入得朝堂受到皇帝青睞了。
項謹不願項小滿讀太多書,他說讀的書太多,人就會變得痴獃,倘若項小滿真的一頭扎進書堆里,就有可能被束縛在裡面,再難看清真實的人間了。
項小滿覺得,這老頭兒就是不捨得給自己花錢。
他自顧自感慨了那麼一番,又指著一間草屋問項謹:「師父,我讀書少,不清楚書裡面到底有沒有黃金屋,但我知道,那間茅草屋裡可是有不少……」
「那些都要分給百姓。」項謹沒等他說完,便搶過話來,「明天一早我就下山,讓百姓們來把錢分了,等事情了了,咱們就要動身去鄴邱了。」
「鄴邱在哪?」
「北邊,緊挨著冀州。」
「冀州么,長這麼大,我還沒出過豫州呢,咱們去鄴邱幹嘛?」
「帶你去見一個老友。」
心中又補充了一句:「旱災似乎要過去了,承諾的禮物也該給你了。」
項小滿有些憧憬,沉默了一會兒又說:「師父,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項謹翻了個身,背對著項小滿,語氣有些不耐煩:「那就不要說。」
「哦,那我就說了,那些錢……」
「滾!」
次日一早,項小滿醒來的時候,山頂已是人頭攢動,項小滿沒想到項謹的動作那麼快,天還沒亮就把周邊各村的百姓喊了過來。
他找了一個角落蹲著,耷拉個臉,活像一頭倔驢,眼巴巴的看著百姓們聚在一間草屋前,再聽到制錢碰撞的聲音,心如刀割。
等那些人都分到了錢,一陣千恩萬謝滿心歡喜的下山之後,項小滿便急不可耐的衝進那間草屋,四下翻找起來。
「太過分了,一個子兒都沒給我留!」
屋內傳出項小滿的怒吼,屋外的項謹已經把其餘幾間草屋推倒,把草木全部堆進了那個山洞,放了一把火。
項小滿跑出草屋,看著這熊熊火焰焚燒著罪惡,因錢被瓜分而產生的悶氣,也瞬間煙消雲散。
「師父,這一間也推倒吧。」
「留著吧。」項謹搖頭嘆道,「沒準哪天咱們落了難,再回來也有個遮風擋雨的地兒。」
師徒倆又把那數十把刀全部掩埋了,便向著山下走去。
項小滿的心早已是飛到鄴邱城去了,像個孩子般撒歡兒,對了,他本來就還是個孩子,只是正哼著小曲兒夢往神遊之時,突然又閉上了嘴,側著耳朵,像是在尋找什麼聲音。
「師父,是我聽錯了嗎?」
「沒有!」項謹微微皺眉,指著左手邊的林子說道,「那個方向傳來的,快去看看。」
林子雖大,卻枝稀葉疏,師徒倆分頭尋找聲音的來源,剛走出不遠,便發現一個女人躺在地上,正捂著肚子不斷發出悲苦的呻吟,身子還時不時的抽動一下。
項小滿招呼了師父一聲,自己快跑了一陣兒,先一步來到那女人身前,哪知剛看清了樣貌,便又怔立在那。
正是師徒倆昨日從流寇手中救出的其中一個。
項謹緊跟著來到女人身前,也是倍感驚詫,眼瞧她正遭受極致的苦楚,來不及多問,急忙握住她的手腕。
「你別怕,我師父醫術很厲害,等他把完脈就能給你治病。」項小滿一邊安慰,一邊著急的看著項謹,卻見他眉間的溝壑越來越深。
「丫頭,你這是中毒了!是誰害的你!」
這女人原還在不斷掙扎,見到恩人出現,身上的痛苦好似陡然消散了一般,變的異常安詳。
她費力的搖了搖頭:「是我自己吃了信石粉。」
項謹臉色驟變。
「師父,信石粉是什麼?」項小滿很是緊張,聲音都有些顫抖。
項謹注視著女人逐漸渙散的瞳孔,內心升起深深的無力感,輕嘆一聲:「何苦呢。」
「師父,您就別打啞迷了,信石粉到底是什麼,還有,您不要在那感慨了,趕緊……」
「救她」這兩個字沒有來得及說出口,項小滿就發現,她已是沒了任何生機,臉上掛著笑,笑容凄凄。
項小滿不敢相信:「為什麼會這麼快,剛才她還能說話呢,怎麼突然就……」
項謹伸手劃過那雙仍舊沒有合上的眼睛,又是長嘆一聲:「唉,這信石粉是百姓們的叫法,通常用來滅鼠殺蟲,醫家管它叫……砒霜,見血封喉。」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
項小滿只覺胸口有一塊大石壓著,憋悶的無處宣洩,奮起一拳狠狠砸在樹上,憤憤然道:「為什麼,我們昨天剛救了她,她為什麼要尋死,天都下雨了,旱災也要過去了,她到底有什麼想不開的!」
項謹見徒弟似有萬恨千愁百般不解,便也只能出言提醒道:「小滿,師父問你,你覺得世人眼中,什麼對女人最重要?」
「當然是性命!」項小滿的回答果決,緊跟著又補充了一句,「不單是女人,男人也一樣,誰都一樣!」
「你難道忘了那個賈書生,他可是會把文人氣節看的比天還高。」
項謹指著女人的屍體,語氣中多了一些不甘與憤怒:「她被擄到山上好幾天,會發生什麼,心照不宣,就算她有求生之心,但她的鄉鄰族人,甚至她的父母兄弟,都可能受不了別人白眼,逼著她去死!」
項小滿目瞪口呆。
「唉……」項謹站起身,拍了拍向小滿,「再遇上也算有緣,走吧,去挖個坑給她埋了,別讓她曝屍荒野。」
又是挖坑埋人,兩年多的時間,師徒倆走遍豫北十七縣,殺流寇,救災民,埋死人,總是在不斷重複這些。
看著又一座堆起來的新墳,向小滿黯然神傷,語氣中滿是凄涼:「師父,另外三個,是不是也活不了。」
項謹抿了抿嘴,不知如何回答。
「師父,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呢?」
……
師徒倆沿著官道一路向北,見到的路人屈指可數,這不僅僅是因為災荒餓死了太多人,更因為流寇的橫行,讓人們不敢隨便出來。
大災之年的老百姓們,這裡的老百姓可不算那些巨賈富商達官顯貴,而是處在底層的那一撥。
他們有三條路可以選擇,一是等待朝廷救濟,可朝廷不管,他們就活活餓死,二是向沒有災的地方逃,逃得過就活,逃不過依然餓死,三是成為流寇,燒殺搶掠。
這些百姓還是百姓的時候,痛恨流寇的惡行,可一旦他們成了流寇,也會做同樣的惡行,有時候還更甚。
項小滿不懂人性,可有位哲人說的好:「人呀,有時候真夠操蛋的。」
走走停停,已是過去一天半的時間,日頭正盛,項小滿取出水袋,咕嚕嚕喝了好幾口。
「師父……」
「嗯?」
「給我一張餅。」
「昨夜裡你吃的那是最後一張。」
「啊?你不是準備了三天的乾糧嗎?」
「是呀,三天的乾糧,讓你一天就吃完了。」
正所謂半大小子,吃窮老子,項小滿現在的食量到底有多大,誰也不知道,這兩年鬧了飢荒,他很少有機會能吃飽,就算吃飽了,沒一會兒就又餓了。
項小滿有些委屈,只能抱著水袋又是一通猛灌。
「師父……」
「說!」
「您那個老友是誰,家裡有錢嗎?」
「能讓你吃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