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炮灰女配
也許是被引出了心底埋藏許久的東西,承衍帝心神恍惚,直到出了酒肆,躲過一個直直撞上來的清秀書生,他才恍然發覺事情的棘手。
這分明是一個姑娘。
偏偏這麼巧撞到他身上。
他如何不知這又是一個志在「攻略」他的人物。上一世,他眼盲心盲,只覺她們汲汲於此,是對富貴榮華嚮往,作為君主,他也樂得享受美人的追逐討好,甚至把這當做無聊時候的消遣——如今看來,何等諷刺!
在他消遣別人的時候,他也不過是被你爭我奪的一件玩物而已。
派人跟上她,他轉身吩咐道:「喬安,去鎮北侯府。」
「是,陛下!」喬安躬身應答,心中卻是一窒,鎮北侯?但侍奉君王,他也算飽經風浪,心性自不是常人可比,恭恭敬敬掀開轎簾,引承衍帝上了軟轎。
——陛下大病初癒,還是仔細侍候為好。
不久前的那場大病震驚了朝野,陛下卻生生挺了過來,只是陛下醒來之後,心思又莫測了許多,這對他們這些下人,著實不是什麼好事。
陛下今日更不尋常了,他心中閃過千般想法,腳步卻飛快,堪堪跟在轎旁伺候,不敢有一絲懈怠。果然,他聽到陛下的聲音:「喬安,探望鎮北侯,需要帶上什麼東西?」
那聲音竟是有些猶疑。
「聽聞鎮北侯喜愛桂花糕,城南徐記老字號的桂花糕。」鎮北侯在宮中呆過一段日子,名為皇子伴讀,實為質子,因為當時的老鎮北侯,正統領三十萬北軍於邊疆抵抗赫氏。不過桂花糕…喬安心中一哂,主子們表現出的喜好,真的有那麼可信么?
他哪裡知道此時此刻的轎中,承衍帝聽到「桂花糕」三個字,心緒激蕩,竟是要噴出一口血來。
許久,平復了心境,承衍帝長嘆了口氣,面色慘淡。
上天給他機會重來,已經是天大的恩賜,如何能要求更多?他的記憶很破碎,一些東西怎麼想也想不起來,只能靠別人提醒。就像……
就像聽到「桂花糕」,倏地想起那段慘烈的記憶。
——天牢,他的鎮北侯神色恭敬地接過他親手遞過去的食盒,跪謝隆恩:「願陛下長樂久安。」
然後面色不變,吃下了。
他還記得自己當初的心境,分明是…分明是快意得很,還有濃濃的不屑——除了你這心腹大患,朕自然會長樂久安!
「去吧。」
雖是難安,桂花糕還是要買的。腐肉,只有挖出來,才會有全愈的機會。當年的他…承衍帝搖頭,當年的他何嘗有這種步步為營的心思?而為帝四十載,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了。
從後門而入,承衍帝一行人進了鎮北侯府,揮手示意緊跟著的侍衛退下,他和喬安由侯府管家引路,走向正院。
「陛下請。」歷代鎮北侯權兵事,以軍治家,管家自不是凡俗人物,承衍帝悄然微服而至,他也只是守禮地迎接,從容自若,沒有半分忐忑畏懼。
——風骨,這是鎮北侯身邊人,特有的東西。無怪他當年把鎮北侯視為眼中之釘。
承衍帝掃他一眼,跟上。
鎮北侯手下人才濟濟,從前是忌憚,而今是欣慰,真的不同了。
侯府面積不大,這只是在京城的落腳點,雖有侯府的規制,卻沒半分尋常侯府的富麗,滿目黑白雙色,有隱隱的青,靜、肅,就如鎮北侯那個人。
「容卿傷勢如何?」
他聽到自己出聲問道,意外的冷靜平淡。
「回陛下,侯爺傷勢見好,已然無恙了。」這是同樣淡定的醫官。
撒謊!跟在承衍帝身後的喬安睜開了一直眯著的眼,這是欺君!陛下在鎮北侯身邊有人,還是他這個暗衛首領親自吩咐的,如何不知實情?鎮北侯很不好了,他是鎮北侯一系的頂樑柱,這麼撒謊欺瞞陛下,是怕陛下趁鎮北侯虛弱,把他們一網打盡?
緊繃了精神,陛下身邊只有他一人,而鎮北侯府,沒一個是善茬!他緩緩靠向承衍帝的方向,警戒。
哪裡不知喬安的想法,承衍帝還是容色淡淡,他用眼神安撫了喬安,示意他遞過捎來的禮物,接著,由管家引著進了內室。
撇過頭,他不想看那桂花糕。
醫官道:「侯爺剛剛睡下。」綳著臉,語調生硬,像是在強壓什麼。
承衍帝看了他一眼:「朕只是看看而已。」
這些人把鎮北侯的傷歸到了他的頭上,他承認,這不冤。君臣不和,齟齬不少,外人都覺得他們要一決生死了,他自己也是這麼想的,可誰能想到他的鎮北侯竟……
他欠她的。
揮手示意一眾人退下,靠近床榻。
「……容卿?」他聽到自己的聲音低緩輕柔,柔到自己的心猛地一顫。
「容顧,容顧……」
床上人沒有動靜,看來真睡下了,因是側卧,他看不到臉,只有蒼白的輪廓。俯下身,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執起她的手。
他們從沒這樣靠近過。
「容顧。」他的指尖微微顫抖,卻緊緊握住了那隻手。
嗤笑。這手真不好看,不像後宮女子那般保養得宜,也比不上他這個男人的,甚至…甚至連他年逾五旬的母后都比不上。呵,他的皇后,那個幾十年不見老,只見風韻的皇后,就更不用提了。
厚厚的繭,是用劍的;稍薄的繭,是使弓的;最薄的,是執筆的……小指不能彎曲,是過去在北疆受的傷,細細密密的小傷口,是這次新添的。哪裡像個女人?
「好了,你的苦肉計成功了。」他說。
沒人回答。
把她的身子轉過來,動作生硬,卻儘力不要扯到傷口。看到她的臉……果然!他心裡感嘆。
果然如此,皇后的側臉,和她很像。
給她掖好被子,緩緩起身。
抓起床沿放著的斷劍,這是先帝賜給鎮北侯容顧的信物,在他看來,是用來轄制他這個皇帝的信物。當年那個年少氣盛的皇帝,怎麼受得了這個。
指頭摩擦劍刃,出了血,細細的刺痛。上輩子死的時候,也許是大晉祖先庇佑,他福靈心至,想明白了許多東西。
還記得那句讓他肝膽俱裂的話。
【叮!帝王好感度1oo,獲得重要道具「帝王之心」,達成成就「一生一代一雙人」,獎勵生存點數一萬。】
記得清清楚楚。
不止如此,還想起了許多忽略的東西。上輩子,不知為何,他無比信任他的皇后,把一個帝王最難交付的信任都給了她一人,追究起來,確實蹊蹺。還有愛,現在想起皇后,散盡後宮只為她一人的愛意也模糊了。愛不是說消失就能消失的,既然如此深愛了,為什麼現在就像從沒有過一般?
想必……
和那個「好感度」有關?
還有皇后這些年不經意說過的話。當初他認為那都是女人家的私事,就忽略了,現在想來,真的不尋常。
「你是白月光,我就把你變成干米飯!」「不過是個炮灰女配而已!」這是皇后曾經嘀咕過的。
……女配!女!天底下知道容顧是女人的,一共才幾個?是哪個泄露出去的?
白月光……心上珍重之人?承衍帝回頭看躺在床上呼吸淺淡,卻在睡著的時候都眉頭緊蹙的鎮北侯,白月光,只能是容顧。
可皇后是怎麼知道的。他藏得那麼好,連身邊最親近的人都不知道。
那一年,容顧的祭日,他心緒鬱結,微醉,在和容顧一同讀過書的御書房窩了一夜。一出門,就見當時還是貴人的皇后捧著茶湯盈盈而立,眼神堅定,笑意清淺,頗似……
現在想來,頗似少時的容顧。
然後就對皇后心軟了。
「攻」者,伐也,然後皇后就漸漸攻伐了他的心?漸漸地把容顧,擠成了干米飯,炮灰女配?
走到床前。論眉眼,容顧只是清秀而已,還被凌厲沖淡了不少,和皇后,和今日見過的慕容青,和撞過來的清秀書生根本比不得,否則為什麼沒人認出她是女兒身?
細細描摹。肌膚,還不如他保養得宜的手指,這是北疆風沙所致。燒得厲害,臉色蒼白,滿是不詳的紅暈。
生得不美,性子不溫柔,還心硬。
天知道為什麼他覺著天底下只有容顧最好。只要念著她的名字,就心軟得一塌糊塗。
鎮北侯……容卿……容顧。
連名字都不美。
忽然,察覺到了什麼,猛地一頓,承衍帝緩緩起身,整理衣冠,推門離開。
門外是臉色不好的侯府管家,額頭滲汗的醫官和眼神凌厲的喬安。承衍帝也不理會,只是對著喬安吩咐道:「走。」喬安趕緊跟上。
一言不發地出了門,軟轎里,承衍帝突然出聲:「去看看。」容顧方才似乎醒了的樣子,不敢面對她,於是落荒而逃……
喬安急忙應下,再一次潛進了鎮北侯府。他回來時面色古怪,青青白白的。
承衍帝疑惑道:「如何?」
喬安咬咬牙,視死如歸:「鎮北侯清醒過來,他問,他問容管家……」
「問什麼?」
臉漲得青紫:「他問陛下是不是有,有龍陽之好……」聲若蚊蠅,他覺得自己就要沒命了。
半晌,他才聽到自己的陛下說了一句話,咬牙切齒地。
「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