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有約

六十八——有約

一程天光。

阿月靜靜地划著船。

半落璧上波光粼粼,層層緩緩的波浪,在槳聲之中將日光碾碎,破碎如晶石的日光,又不露聲色地,晃到船頭立著的阿月身上,將阿月方才,就著湖水洗凈臉上污漬后,留在臉上的一層水汽給晃幹了。

雲門色的衣裙,正與天,與湖水一色。

淳于慕的眼珠子落在阿月的一呼一吸上,看她挽起的袖子下白皙而有力的小臂,看他隨意攏起的烏髮掉了幾縷在耳際,如今在晨風之中往後搖動;看她那雙靈動的眼睛,除了眼前的景色,沒有任何的情緒,明亮得已經同著日光一色;看她因為吃上力,而微微發紅的臉頰,在呼吸之間,染盡沙漠的晚霞,和山間的秋色……

這樣看著,看的淳于慕心無法靜,看得他如同飲沙般,口間喉間乾涸,身上不知怎麼起了一層薄汗……

淳于慕懷疑自己,在失憶以前,是不是一位心思不純的浪蕩登徒子。酒意未完全消,此時,天地間幽幽柔柔的笛音又起,這笛子總是莫名其妙地出現,落在淳于慕的手中,又總是莫名其妙地消失,不知道哪裡找尋。

上一次,正是在來的路上,突然出現,解了自己的危機,此後在手中便化為無形。現在又不知在哪裡,奏響這個曲調,調不成歌。但,見阿月沒有轉身,淳于慕又懷疑這聲音,是不是只在自己心中迴響?

好在阿月側面相對,淳于慕將目光挪開,屏息凝神,讓湖上的風,將自己殘存的酒意吹散,也在心中念叨著,這聲音不要於此時繼續煩擾。

小船靠岸,他便迅速起身,幾個跨步下船,不待阿月停好船,直直往阿月指的那間屋子而去,小船在這猝不及防的舉動下,猛地晃了晃,好在阿月站的穩,不然要被晃下去。

「看來淳于慕說的不錯,他想見淳于弋之情果然切之又切。」阿月心道。

只淳于慕曉得,眼下正事要緊。

而正事可驅心魔。

屋子簡陋卻古樸,與天地自成一色。淳于慕叩響門扉,喚了一聲「兄長可在?」

房門突然打開,淳于弋不可置信地立在門前,看著淳于慕,道:「義弟?你是如何找到此處的?」

阿月泊好小船,看著二人兄友弟恭的樣子進了門,心裡那幅四人的圖景,這般補齊大半,但阿月也只有默默記下。

師傅也正坐在自己房間等著她,不知道等了多久,桌上仍是短刀、錦囊,還多了兩個小包袱的行李。

「師傅要去哪裡?」阿月坐定,看著師傅直勾勾望著她,也不說話,便輕輕咳了一聲,問道,「為何收拾了行李?」

師傅卻微微皺了眉頭,輕輕湊過來,頗有深意地問道:「阿月飲酒了?」

阿月想起昨晚,登時雙頰染上一層紅暈,「嗯,那個淳于慕帶的酒,叫晴拾醉,我沒嘗過酒,貪心多嘗了兩口。」說完,不知道師傅是不是不允許,悄悄抿了抿嘴。

「哦,無妨。跟著為師幾個月,過的日子太過清簡。過幾日,師傅帶你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師傅沒有怪罪的意思,還說要帶她出去看看,雖說之前也說要為自己找尋身世,但此時說來,阿月心中更是暖意融融的,便親近師傅,拉著師傅的衣袖,撒嬌起來。

「過幾日,那師傅收拾這些做什麼?」

「這?」師傅笑著,扶正阿月,指了指包袱道,「是為那位蘇衛將軍準備的,備了一些隨身藥物,他中的毒雖已解完,但還剩這許多藥材也無用,權當送他們的禮物罷!」

「哦……」

「阿月有心事?」師傅捕捉到,阿月眼神之中的一抹遲疑,「還在想寂卬?」

「不,」阿月否認道,「師傅不是說他不重要?來無影去無蹤的,沒在火場就好。」

這話聽來像是在賭氣一般,師傅仍只笑了笑,沒有追問。

「那我們去送一送那兩位罷!之後,我們也要走了。」

阿月圓眼望著師傅,不解道:「往何處去,師傅已經定好了?」

「嗯,淳于弋給出了線索,為師要去順藤摸瓜,降伏在這處人世為禍,且能繞開我法陣的大妖。此行兇險,阿月若是要留在這裡等我,也可以。」師傅一句話,語調轉了幾彎彎個,像是在逗她,但話語堅定而又柔和。

方才既然說要帶自己,t去見見外面的世界,此番又這樣說留下,阿月定然不願意,「不,我與師傅一起。師傅不是還要為我找尋身世親人,留在這半落璧可找不到。」阿月語氣似個孩子般道。

二人正說笑間,淳于慕與淳于弋二人已經過來,二人面容嚴肅,神色鄭重,像是來辭別。

「在下甚為感激二位姑娘大恩,此恩情淳于弋沒齒不忘。」淳于弋朝阿月二人拱手致謝道,

「蘇衛王都好景好酒,本應當邀二位世外高人,前去一賞。但……蘇衛如今動蕩不安,此一願,只當淳于弋欠下的。本無心再回到世俗,但姑娘說的對,我身上尚有家國之責,如今奸佞妖邪當道,民不聊生,況且還有軍中兄弟,不斷消失,諸多迷雲,淳于弋責無旁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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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立馬就要走的意思。

「這,是淳于一族祖傳的綠松石,曾經嵌於在下的護心鏡上,如今護心鏡雖毀,但寶物未損半分。弋將其贈予『未名姑娘』。」淳于弋突然從胸前,掏出一枚碧藍色的石頭,遞到師傅面前。

師傅看著這瑩瑩泛光的寶石,沒有接,亦沒有回話。

「這是什麼意思?」阿月問道。

「我知道這類身外之物,不配沾染姑娘,但……請姑娘收下他,只當……留一個念想。」淳于弋說的磕磕絆絆又含含糊糊。

「什麼念想。」阿月又問。

「世俗念想,世俗之內有這樣一個人,請你師傅記得他。」淳于慕補充道。

先前他們兄弟二人相見,自己將淳于弋離開之後的各種事情,包括王都如何將他戰敗的謠言傳的漫天,王上如何震怒其無能,而緒倞如何將此事巧言拋的乾淨,還有王上對莨國割讓城池,對西圖膠著戀戰卻節節敗退,以至半個月來失去半壁江山,淳于一族雖因開國之功,沒有被沒收家產,沒為奴婢,但因削爵一事,淳于族內已經將淳于弋徹底除名,另立淳于弋祖母母家一位幼子為家主……

淳于弋聽完這些,面色不動,似是心中早已算定這個結果。

但聽到淳于慕講述,過來一路本為富庶的安燕、粟豐等幾座城,如今已是民生凋敝,餓殍遍野時,淳于弋眼中先是閃過不忍,后又燃出怒意。不過半月而已……

但對於將要離開一事,淳于弋將手中一方素羅帕緊握了幾分,然後將掛著的鎧甲上的護心鏡給取下來,拿下上頭的綠松石,這塊石頭,淳于弋雖沒有明說,淳于慕知道,對淳于弋乃至淳于一族的意義,甚至對於蘇衛的意義,都非同一般。

淳于慕不解此意,但當他將石頭送出之時,他便懂了。半個月的相處,弋兄此舉,這裡頭有個人感情,也有其他託付。

「是,請姑娘,莫要忘了在下。」淳于弋道,他知道自己此去迷霧重重,關山難越,崎嶇坎坷,未來不可期……「若有一日,在下了卻心中因果事,還想回到這裡,來找姑娘,姑娘可能再收留在下?」

除光點落,除湖風來,沒有任何其他動靜。

「師傅?」阿月聽罷,心有動容,也懂了一些,便輕聲喚了喚,一直未發一言的師傅。

「好。」師傅垂眼,接下了寶石,「半落璧非我所有,你自可留,但是不必來找我,我們也將離開。」

淳于慕蹙眉,問道:「二位要去哪裡?我來找兄長的一路,看的清楚,不只是蘇衛,外頭都很不太平。雖知二位應為高人,但外面的不太平,可不只是簡單的戰鬥紛爭。」

阿月想起淳于慕講訴的自己遭遇,但是,師傅不就是要去處理,這不簡單的紛爭?果然聽到師傅回道:「正是不簡單,我們才要去。」

淳于弋聽此,眼中有一瞬失落,但拉住淳于慕想要再問什麼話,轉身一聲口哨,風齊和淳于慕的那匹駿馬,一併奔騰而來。

眼看著二人就這般翻身上馬,準備前行。

師傅道了一聲:「保重。」

淳于弋手握韁繩,轉過頭來,道:「此命為姑娘費心所救,弋當珍之重之,雖時運坎坷,亦不敢有絲毫損傷。此番離去,姑娘亦答應我,終有再見之日。」

立馬對望。

「我叫遲娑。」師傅突然道,這是她的名字,阿月都一直不曉得的,她的名字。

果然,淳于弋表情驚詫,又轉為明明笑意,道:「『蘿月影婆娑』,遲娑姑娘,弋記下了。」

淳于弋與淳于慕朝著刻下「半落璧」三個字的大石頭方向,策馬而去。

師傅目送他們離開后,說她要再去一趟先前結陣之處,說完便消失了,留阿月一個人站在原地,歪著頭看著離開的方向出神,心中又開始空落落的。

突然,一道翠綠的影子,不知從哪裡飛出,直向阿月而來,熒光閃過,一根翠色的笛子,停在阿月面門前。

似裝有靈魂般,對著阿月。

而那副記憶之中的圖景畫面,就這般完全補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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霽月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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