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沙漠
荒漠遼闊無際,沙丘起起伏伏。繁星與涼月,草草勾勒出幾筆蕭瑟寂寥,看似無意雕琢,卻顯出精細痕迹。無痕的雲遊走漂泊,繾綣雲卷,金戈鐵馬,烽火狼煙,被一場風沙層層掩埋。
沙山層抱之處,一汪清泉從地底暗河流出,日積月累下,形成一面如鏡的湖泊,湖畔沙柳繁生,自湖邊往沙山半坡長著,高低不一,錯落有致,自然而生,倒是為這汪碧波蕩漾的泉流攔住了風沙侵蝕。而這片不大不小的沙漠湖泊,點綴著這方無垠的寂寥,在日光月光下,閃耀著斑斕光芒。
湖泊東北角有一方嶙峋怪石,上書「半落璧」,何人於哪個年月所刻已不知曉,但推測下來,應為湖泊名字。文意簡明,字體卻繁複,似乎昭示著這方天地的別有文章。
天上繁星鋪滿湖面,彎月與湖泊相印,夜晚的風雖被沙柳攔下,但絲絲入懷,仍覺得有些微涼。阿月每日這個時辰,都坐在這方怪石旁,在沙丘上用一個木棍,反覆寫著「半落璧」三個字。一邊寫,目光一邊越過彎彎又狹長的湖泊,望向西南方向星空與沙丘相連處。
這些事情,阿月做的,很是熟悉了。
算一算有記憶以來,不過幾月光景,但是這些事情熟悉得,像做過無數次。
比如,今日晨起,她同師傅一道修理她們住的木屋,昨夜疾風驟雨,雖然時辰短,但是將草皮子屋頂掀了一個洞,師傅後半夜回來時,阿月圈在床榻一角睡的甚香。師傅同她修屋頂這件事情,阿月總覺得自己做過,但是細細算下來,昨日沒破,前日亦沒有,這種熟悉感從何而來?
再往前,是她記憶的起始。
她從一場無夢的沉睡中醒來,茫然無措,不知年歲何地時,卻見眼前站了一位純白衣裙的女子,她長發輕綰,未著一物,面容溫柔,嘴角噙笑,手中拿著一個未編完的竹簍。還未等女子開口,阿月一片空白的腦海中,便浮現出一個聲音,那個聲音問她:「你是誰?」
然後另一個聲音回答:「不知道。」
那聲音又問:「從哪裡來的?」
再答:「不知道。」
而這兩句對話,正是接下來女子與她的問答,語氣口吻,如出一轍。
甚至,連這片湖泊,這片沙丘,這片遙望無際的沙漠,這個「半落璧」的名字,都沒來由的熟悉。
將近三個月前,此處突然天有異象,出現了一場地動山搖,並著一道驚雷。異象吸引了這女子,待女子往戰場中去時,沙漠平靜,空無一物。那幾日,沙漠邊界處,原本正經歷著一場規模斐然的戰亂,不多時,竟然毫無痕迹,只有她躺在沙漠的月色中。
阿月醒來后得知,她原是被那名問她話的女子,從沙漠深處所救回。而她想了許久,想不起自己的身份來歷,記憶空空,亦不知曉自己為何落在了茫茫沙漠中。
那女子說,既然她不知姓名亦不曉來處,便暫時留她在身旁,自己來此多年,有個人陪伴也不錯。此後,二人便以師徒相稱,若有一日阿月記起了自己的身份,要離開,她也不攔。
她說:「那晚月色極好,你不像是被掩在黃沙之中,倒像是被圓月籠罩,既然不記得名字,就喚作月吧!」
於是在似無邊際的沙漠之中,在碧波蕩漾的半落璧湖邊,阿月跟著師傅就這樣住了下來。師傅日子過的極為簡單。常日中,上午師傅睡覺,阿月練習烤魚,下午師傅帶著她去湖中撈魚,傍晚至後半夜,師傅會往沙漠深處而行蹤莫測不定。
師傅說說她是神女,入此凡世,在此凈化邪祟剷除惡靈以修行。
阿月聽不太懂,但還算是聰慧。看師傅每夜回來雖有些疲累,但從未見傷痕,她覺得師傅要麼是騙她的,要麼是頂厲害的人物。深想一層,騙她能有什麼好處?那師傅定然是頂厲害的人物。
雖然這諸多事情都讓阿月覺得熟悉,但唯有一樁,她甚為陌生。
距離她和師傅住的那個木房子不遠,正在半落璧狹窄處對岸,也有一座相似的木頭房子,裡邊住著的一位同樣神秘莫測的男子,遊離於所有熟悉感之外。
有一日晚上,滿月鋪就湖面,師傅已經離開,沙漠上師傅的腳印淺痕,很快便被沙塵掩住。月色太亮,照的屋子裡堪比白天,阿月輾轉想著這些時日的事情,越想越覺自己似乎正在墜下深淵過程中,沒有抓處,亦不著地。這般想著,便沒有了一絲困意。
睡不著,乾脆起身,隨意披了件外衣,坐在屋前抬頭看著天空,數著星辰,想通過星辰的數量,來測一測是否亦是熟悉的數字。
卻不知不覺間,恍惚飛入半壁落湖中央。待阿月從混沌之中醒來之時,自己仍保持坐著的姿勢,卻不是在屋前,而是虛浮在半空之中,身影映在湖面,看不見影子。正疑惑間,便這般乾爽利落地落入了水中,撲騰的聲音在這浩蕩沙海之中,很快便捕捉不到痕迹了。
阿月想要呼救,卻想起此時師傅已經離開,對岸一直沒有人出入,想來此時並沒有人可以救自己,幾個撲騰下,便任由自己墜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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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下,月色光輝被濾掉了一層又一層,黑暗之中,阿月卻看見遠處有一個人向自己游過來。
逆著微弱的月光,看不到那人的樣子,只見他游向自己后,攬住自己的腰身,往上浮去。待冒出水面,阿月嗆水猛咳幾聲,那人沒有說話,繼續帶著她又往岸邊而去。
月光之下,那人側坐著扶著阿月,目光對上阿月的眼睛,他幽幽淺淺地笑著,雖是一張正常不過的臉,伴著笑容,確如暗夜之中亂人心神,攫人心魂的魅影。雖然同從水中而出,但那人衣服卻似避水一般,未濕一分,他伸手將她打濕后,已經凌亂落在額前的頭髮,熟練地捎到耳後,問她:「浮水啊?忘了嗎?」
「你是誰?」阿月聲音有些浮,是還沒順過來氣。
「先睡吧,等好一些了,過來找我,好嗎?」那人說。
然後,等阿月再次睜開眼時,卻仍是在自己的房間內,眼前是師傅,在床邊擦拭手中的短刀,桌子上放著織錦繡白蓮的錦囊,問道:「已經午後了,怎麼這麼好睡?再不起來,沒魚吃了。」
桌上的魚散出香味,阿月看了看,自己的衣物乾爽,恍然一場夢魘。
若真是夢魘,那真是過於真實了。半落璧中水冷地有些徹骨,日光此時越過木窗打在身上,仍讓阿月覺得有些涼意。還有那救他之人的笑容,一直在腦海之中浮現。
阿月一邊吃魚,一邊問:「師傅,對面住的是誰啊?」
師傅仍然低著頭,認真擦拭著那把短刀——據說,這就是師傅用來凈化邪祟的武器,師傅看也沒有看對岸一眼,淡淡回道:「不知道。」
師傅曾說自己在這裡已經許久,怎會不知?阿月便又問道:「那,何時住在這裡的,師傅也不曉得?」
師傅此番望了望對岸,又轉身過來,似想了想,道:「忘記了。」
阿月見師傅對對岸住的是誰也並不在意,昨夜發生的事情,便想著也許就是一個夢,便沒有同師傅細說。管他是不是夢,待過去見見再說。
對岸的房子同阿月和師傅住的差別不大,都是在這沙漠之中,遠遠看開,同黃沙漫漫融為一體的天然樣子。唯有一個,這房子門上掛著一塊,像是快要朽壞的木板,上書「玄闕」二字。阿月透過門縫朝裡頭望了望,看不真切,便敲了敲門,裡面沒有聲音。
此時師傅正在閉關,阿月心有忐忑地回頭看了一眼,心想,師傅閉關的時辰一般不會太長,說是凈化邪祟的最後一步。阿月挑著師傅閉關快結束的時間過來,若是此時阿月有什麼事情,大聲呼喊,師傅也能趕過來。想罷,便壯了膽子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屋內陳設極為簡單,除了桌椅,床榻外,就是門口正對,高案之上,擺著的祭品、香爐和靈牌,靈牌上書「家妹之位」。雖有光線透過窗棱,照著屋內光斑耀目,但阿月覺得仍是涼颼颼的,心下疑惑更深,還帶著些恐懼,便準備關了門離開。
床幃之後,一男子,右手掀開帷幔,如百草落霜的外袍顏色,襯托的這人風姿卓絕,那個目光和那個笑容,正對上昨夜從湖中撈她上岸的人,但在這個情境下,阿月覺得有些陰測測的。
他邊走近邊道:「既然過來了,我陪你坐一會兒?」
阿月看著他笑著說的這話,感覺有些不對頭,便搖了搖頭,準備離開。
「誒,」他跨步上前,拉住阿月的手臂,「你陪我坐一會兒,好嗎?看在昨夜我救了你的份兒上?」
看來並不是一場夢。
「那是你替我換的衣服?」阿月正色,直接問道。
男子將她拉坐在桌前,又像怕她會繼續走開一樣,自己坐定后,將椅子拉的離阿月近了一些,阿月眉頭一皺,不明所以,只聽他道:「那不然呢?這沙漠之上,只有我們三個人。」
是了,師傅說過,有時候會有往來商隊到路過時,到湖中取水,但近一年來,周邊三國,在沙漠邊緣地帶起了大小十餘場戰事,往來商旅避之不及,沙漠靜的只聽得到風的呼吸。昨夜,師傅如往常離開,那能救自己的是只有這人了。
但是,「這樣,你有些無禮。」阿月臉紅了一下,又覺得有些生氣。
男子一直盯著阿月,臉上笑意更深,未理會她說的這句,直道:「你不問問我是誰嗎?阿月?」
「你怎的知道我的名字?」阿月脫口而出,甚為不解地問道。
「這名字好聽。你真的不問問我是誰?」答非所問,男子對此似乎很是在意,見阿月不問,反而露出些難過和茫然。
阿月想著眼前這位,畢竟救了自己一遭,便順著問道:「你是誰?」問完又指了指牌位,「那是什麼?」
男子沒有看阿月手指的方向,只身體前傾,離阿月更近,吐息都快近了阿月的面龐,笑著回道:「我是寂卬。」說罷兀自拉起阿月的手,在她手心寫下兩個字。
雖然阿月如今世事遺落,記憶無他,忘記了許多事情,但是這人似認識她,似不認識她,讓阿月心底有些發毛。阿月將手抽回,道:「我知道了。那,那是什麼?」
「家妹病逝,以此為祭。」寂卬不以為意道。
阿月看著香爐上,大半截燃斷的香灰,和青煙寥寥,問道:「她沒有名字嗎?」
「沒有。」
「真是可憐。我走了,昨夜,還是要謝謝你。」阿月感嘆一句,忙不迭離開了此處。
出門之後,日影向西,空落感加劇,沒有記憶相輔,神思變得既敏感又遲鈍,她還是忍不住回頭,像是這個回頭便能有所獲一般。
寂卬斜靠在門框上,風卷衣袂,不變的目光,不變的笑容,正對上阿月的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