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棉籽餅上做文章
「供銷社沈科長有批條,我來拉棉籽餅,這是批條!」李宜忠紮好自行車,往口袋裡掏皺皺巴巴的條子,那紙軟得適合開屁股,不能太用勁,摳破了手指頭上就沾著屎了,理直氣壯往老頭眼前一遞。想想沈仲達,那傢伙看著長得比小鮮肉稍蒼老,特別招惹已婚婦女的喜愛,看著單純,實則可甜可咸可油膩,心裡骯髒得成一道自流溝。
「這個我不看,找趙主任去,前排,裡間,第三個門,自己找!」嘴上說不看,卻伸出瘦骨嶙峋的雞爪子接過去,還掃一眼:這他媽都是什麼意思?
他揚了揚手,做了要打人動作,心裡結結實實罵開了,「你他媽的狐假虎威,被窩伸出個腳,你算個手嗎?什麼東西!」李宜忠猛地從老頭手中扯過去,「噢,謝謝你!」紮好自行車,趙主任,是哪一位?他在心中嘀咕,賊眉鼠眼。
問了幾個人,有些跌跌撞撞,終於找到辦公室,他一腳里,一腳門外,見屋子裡有四五個人,倚在辦公桌頭,交頭接耳,交談著什麼,他用手指在門上敲打幾下,幾個人停止說話,齊刷刷看向他,並不言語,「請問,哪位是趙主任?」
「我!我就是!」有人指著自己,迎過來,「你有什麼事嗎?」
「噢,是這樣的,趙主任,我是南邊三木公社的,吳窪子大隊,賈家溝生產隊的,我帶人來拉棉籽餅!」他揚揚手中的條子,象是要證明什麼。
「多少?」
「不多!五千斤!」李宜忠把條子遞給趙主任,「你看一下!」
趙主任接過條子,迎著灑進屋太陽,瞅一眼,「你帶什麼車來拉?」趙主任上下打量著李宜忠,「你是生產隊長吧?」
「這你都看出來了?」他退出門外,沖趙主任招招手,遞上一包大前門。
主任迎出來,卻用手擋了一下,「你這是什麼意思?」
「是這樣的!」李宜忠附在趙主任耳朵,嘰哩咕嚕說了一陣,悄不驚聲把煙塞在主任口袋內,拍拍了他兩下肩,「這是沈仲達科長的意思,咱不是也沒辦法?明著五千斤,實則拉走三千斤,就是這麼回事,誰讓他是毛不平的小舅子,咱惹不起不是?再說,就我們生產隊的老鹽鹼地,下個一萬斤,又有啥鳥用?這是大實話!」
「你的意思是五千斤分兩攤?一倆另一個仨?」趙主任的手扎煞著,象仙人掌在靈活轉動,「風水輪流著轉,我這個破主任得聽科長擺布,這世界怎麼啦?」
「乾坤顛倒,偶爾偶爾,特殊時候是這樣,馬蹄靴子有時候也倒著穿一下,平衡,平衡是為了和諧不是?這個,你趙大主任比我懂,人家背後靠座山,不服不行!抽空一定請你喝酒!」李宜忠自以為圓滑老練,開出空頭支票。
姓趙的在這當口摸爬滾打多年,這小伎倆算個屁。
「趙主任也是不易的,這個我懂,誰讓你我同是天涯淪落人!」拍拍趙主任的肩,把幾張拾元大鈔裝進他口袋,「一點兒個人意思,不多,就是個意思!」
「不妥吧?」
「就這樣!妥了!」李宜忠按住他掏口袋的手,「趙主任,他們不認你,我認!」
「是嗎?」趙聳聳肩,心裡悵然若失,回眼看看李宜忠:這個粗黑的鄉下土佬冒,是個道上人,雖初來乍到,明事理,不象別的隊長:摳屁眼,撒芝麻,鐵公雞上山,一毛不拔,完全公事公辦,那是不開竅呀,「你叫啥嘞?」趙方年想記住他。
「姓李,宜忠,俗氣得很,不值一掛!」那張笑臉,溢出狡黠。
「三木哪裡?」
「吳窪子賈家溝!」
「我記住你了,只要我在,今天後儘管來找我,你忙!」
第3章:
劉長根和賈福生一人一輛驢車,太陽象泉水一樣潑灑,在雲蒸霧騰里,離城不遠了,劉長根掌舵,有根繩子掛在他的車上,賈福生舒服仰躺在車裡,陽光曬得醉醉迷迷。
「我們到哪兒找他?他為什麼不和我們一起?」劉長根困惑不解。
「這裡頭有貓膩,跟你我在一起,這點兒不見亮的東西,不全爆光啦!」
「你是說……?」
「我可什麼都沒有說!」賈福生把手臂上揚,枕在頭下,悠閑吹起口哨。
「他敢!」
「他不敢嗎?什麼錢他不敢使?當初李金亮、李建玉為什麼如此反對他當這個隊長?窮凶極惡,喂不飽!」
「可賈雲龍認他!」
「他是雲龍的一條狗,雲龍指誰他咬誰,只要給好處,這小子餓虎撲食,因為林氏,兩隻瘋狗對咬猛撕,一對齷齪的傢伙!這小子比瘸子更壞,壞水咕嘟咕嘟往外淌!沒他不敢幹的事!」
「賈雲龍腦子壞了,用這樣人為他打江山?」劉長根揚起鞭子。
「你錯了!李宜忠雖如狼一樣窮凶極惡,但只要有吃有喝,會象狗一樣咬人,賈家溝有他撐著,賈雲龍就可騰出手來,與那些人周旋,要撬走趙步洲,他需要等待,一個時間的契機!這回,這狗日的不知道又從中挖了多少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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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豈不是要發達了?」
「慾望是一口深不可測的井,象鴨嘴獸,喂多少吞多少,精衛可以填海,什麼時候填滿?恐怕等不到他填滿,他就下到地獄去了!」
「嗯!別人都說你是老狐狸,原來我是不信的,現在我是徹底信了,你的確有一雙陰陽眼,看人看事入木三分!」劉長根把鞭子甩在驢頭上,叭叭響,貼著驢的屁股,卻沾不著驢毛,但這聲勢,讓驢踢撂得更快。
「你少拍我馬屁,我可給不了你什麼好處!」
「我就不明白了:你既然這麼通透,這隊長你幹嗎不幹?石隊長生病那會兒,李宜忠頂多是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這一晃,小二十年下來了!你要伸伸手,能有他什麼事?」
「這裡頭看似單純,實則複雜,干與不幹,都不要緊,沒啥大油水,我勞那神作甚?」
「周金俠是不是真的和高孝民真那樣了?」看似這沒頭沒腦,天一句地一句,實則,醋味早已從心縫中瀰漫開來,象把鋼絲刷子,把心刷出一道道擦痕。
「你眼饞了?你妒忌了?你不相信是真的?」伸出手拍拍他的後背,「你想一想,別人都稱呼高孝民什麼?先生,再聽聽周氏:一口一個『孝民』,恐怕他們早已經做了露水夫妻,你也想?」
「他能,我為什麼不能?憑什麼?」劉長根不服,同為男人,同在吳窪子這片土地上,高孝民一把年紀,孫女都出閣了,他正值壯年,象一頭牡牛,健壯得每天都象鬥牛士,上竄下跳,躍躍欲試。
「你小子不怕跪搓衣板?小心你家母老虎!」
「她敢!虛張聲勢,讓她張狂她張狂,要動真格的,她就慫了!」劉長根用手摸摸下巴,那裡的髭鬚,象刈割的稻茬,堅硬挺拔,雄性激素,象噴泉,咕嘟咕嘟往外冒。
「那可能是一雙被人靸爛的破鞋,不一定合你的腳!沒靸上,覺著好,真靸上了,沒冷倒你胃口!」
「別人靸得,我為什麼靸不得?我不服!就是齷水缸,我也涮一下!要不我不得後悔一輩子?」
「你要真的靸上,也許你噁心!除了兩大坨大肉,有什麼?心不平衡了?她比你年齡大,有過兩個孩子!」
「也許更有滋味!」
「吃不著,總是好的!」
「你說我吃得上,吃不上?」
「你能!」
「你操我!」
「你是誰呀?你是二土匪!」
太陽撩人,斜斜的光,密密如織。他們趕到那裡時,李宜忠已經和那裡的人,相當熟絡,一包大前門,撒了幾遍,早完了,他手裡端著茶杯,一會兒進,一會兒出,吞雲吐霧,來去自如,門衛勾著頭,痴痴地望,想不出這裡的子午,一個鄉下來的糙人,居然混得風生水起,身上甚至散發泥土和牛屎味,土狗子一個,神氣什麼?
兩輛驢車,駛進院子。
「哪兒來的?那兒不能停車!」老頭兒一邊指著,一邊大聲喝斥,這憤怒聲里,有對李宜忠的不滿,李宜忠連一支飛馬煙都不給他敬。
「我帶來的,拉棉籽餅!」李宜忠出來,「放那兒吧,二位,天時尚早,進趙主任辦公室歇會兒,然後裝車!」
「不行!驢如果拉屎在那兒怎麼辦?」牛不拌人,牛樁伴人。
「不會吧?哪兒有哪么巧的事?」趙主任也出來了,有些不耐煩,「就算真有這事,也不麻煩你!」
「這不一定!麥芒有時就掉針鼻子里,七巧奇巧,無巧不成書!」
李宜忠用右手食指點點門衛:那意思,你牛!你厲害!「拉牆邊!」
太陽五顏六色,在屋頂上灼熱打滾,天是越來越熱,坐了一會兒,又一包煙撒了大半,李宜忠起身,和趙主任話別,趙吩咐小王帶他們把驢車拉大廠棚里,小王指著地上幾把寬口大杴,對他們說,那是你們的,含糊不清,裡面有三兩個工人約秤分堆。
「二位辛苦,你們把東邊靠牆那一堆,上車上,分兩車,我去安排伙食,吃了飯,出城,到楊茶棚那兒喝點兒茶,睡上一覺,太陽掉下去,再走,到公社那兒,吃晚飯,胡德祿食堂,好好搓一頓!」說完,在劉長根肩上拍兩下,他就出去了。
賈福生和劉長根對望一眼。
「狗日的,不幹活,事還不少!」劉長根有一雙狼眼,象釘子釘在李宜忠出去的後背上。
「知足吧!上餅!」賈福生在他高大的肩膀上拍一下。
太陽迷離人蔫巴,李宜忠夾著他的舊不拉幾破提包,縮著脖子,獸手一樣粗壯的手扎煞著,罩在眉毛上,看看,丑街陋巷裡,沒有一個人進出,他把提包蓋在頭上,蒸騰的汽浪,正在向上撞,不遠處有幾個棚子,他鑽進一個棚子里,一個渾身髒兮兮的女人,吊著圍裙,一聳一聳胖腚,正在涮碗,冷不丁沒有注意身後有人。
「大姐,你好!」
女人嚇一跳,「你幹什麼?你是鬼嗎?走路怎不出聲?要問人別找我,我不知道!叫誰大姐呢!老娘有那麼老嘛?沒事,走人!別找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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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一下,這兒是小飯鋪嗎?」
「你要吃飯?幾個人?」女人的臉如同向日葵,一臉金黃,笑容象流瀉的污水,帶著氣味,瞬間淌到腳下。
「噥,我是三木公社的,帶人來拉棉籽餅,還有兩個人,他們在上餅,回頭到你這兒吃個飯!」
「可以可以,剛才我以為你……是干那事的,來問路的,不好意思!」女人放下碗,勾摟一下垂下的長發,爬在屋頂上的爬山虎,低垂到門腦上,野野的炊煙,從稀疏的縫隙中,裊裊軟軟飄過,沒有熏黑植物,反而將小花染得更加好看。
「干那事?那事是什麼事?」
「你就別問了,你是正經人,心思就不要往污濁的地方跌落!」女人撲閃著大眼睛,搓搓手,「是現在弄呢,還是等你們來?水餃、麵條、乾飯,都可以!有菜,也可以喝兩盅!」
「就便飯吧,回頭來!」一貓腰,李宜忠出去了,他在咀嚼女人話中的脆骨,心浮躁長草,青幽的石板路上,那腳步,象釘子一樣尖厲的嘴,想從陳年的縫隙中,吸咂別樣的味道來。或咸,亦或淡,有苦澀,更多是五味雜陳。
鍋礦山北村,實在是具有誘惑力,城裡人排斥它,嫌棄它:狐狸戴帽子,硬充大尾巴狼,我們上班,你們種地,要和我們一起吃皇糧,熬著吧,還有多少醋甜苦辣咸沒有嘗,鄉下人羨慕妒忌恨:靠鍋先熟!早早晚晚,千年王八會熬成精靈,在那裡的人,有著極其複雜的情緒,他們雖然象補丁一樣:今天這兒一塊,明天那兒一塊,填補著空缺,但終究沒有象水和在面里,不是油,就只能如水,沉在底下,油借著水的惰性,就高高飄在上面,真正意義上的解放,還遠遠沒有到來,要割除陋習,鄧小平功不可沒,歷史會記住這一點。
鍋礦山北村那樣尷尬存在,有其歷史原因,削尖腦袋要做城市人,那是幾代人的夢想,距離那兒只有一步之遙的鍋礦山北村,有過刻骨銘心的體驗,城裡人曾經象八旗子弟,既寄生又墮落,以至於後來的深刻改革,讓他們無所適從,特別是龐大下崗潮鋪天蓋地席捲城市,有的人甚至自殺,那是中國迅速崛起的前夜,分娩的陣痛,絞腸殺般的痛不欲生,黎明前總是最為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