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寒宮
大漢帝都雒陽。
臘月三十,暮色將盡,除夕之夜將至。
悠長雒水此時已結了一層冰,卻不及滿天飛雪的寒冷。萬里長空一時冷如冰鏡,全無過年的熱鬧氣氛。
今年的冬雪連綿不絕,彷彿要下到明年去。都說這是一場瑞雪,來年必定風調雨順。而今年夏天的一場大旱彷彿已被帝都熙攘的繁華所淡去。
本是到了冬節,該熱鬧些,只是今年司隸部有幾場小天災,便是南陽郡和河南尹這樣的大郡都有些蕭條,帝都之外已是人跡罕見,唯獨在十里長亭之外,一輛四駕車馬緩緩駛來,車室中散發出道道暖流,在這寒天雪地中別具一格。
馬車中放著一樽香爐,余香裊裊,平添暖意。
「咴嘶嘶——」
幾聲馬鳴,馬車停在長亭之前,年輕的車夫揚眉看去,臉上變了變色,低聲道:「府君,前面有人來迎了。」
「嗯……」
車內昏暗,瞧不見那人模樣,只能聽出聲音清亮,必是一個年輕人。
車前一丈處,傘蓋之下,一個二十一二年紀的儒生,穿著六百石大漢官員朝服,佩六百石銅印,一身英氣勃發,向著車駕拱手下拜:
「大漢議郎劉和,特代太常種公,來此迎接南陽太守。」
劉和身後,是三十位太常府司禮侍者——大漢立國三百餘年至今,罕有如此迎賓禮儀。
「想不到竟然有如此大禮……」
雪色中,一隻白皙手掌緩緩打開車門,露出一張英俊臉龐。
車夫連忙放下踏板,恭敬退開,車上那人一身玄色衣衫,緩緩下車,來到劉和身前五尺,亦是拱手見禮:
「大漢南陽太守孫宇,見過議郎。」
兩人起身互視,眉宇間閃過一絲笑意。
「上一次見君,君尤是少年,想不到今日已成大漢議郎。」
「使君已是大漢重郡太守,非和可比。」劉和微微一笑,退身讓開,長袖一揮,直指身後車駕:「還請孫使君與和同車而行。」
孫宇身後的車夫登時眉頭皺起,卻見孫宇輕輕擺了擺手,淡淡道:「落楚,將車駛去太常府,以南陽太守名義入住,本府與議郎同車。」
那名叫落楚的車夫,似是擔心孫宇安全,想了想便道:「屬下只是擔心府君安全。」
劉和被這車夫的模樣逗得一樂,笑道:「帝都之中何必擔心。」
落楚看了一眼劉和,他知道劉和是大漢宗室,是大漢議郎,身份特殊,如此地位尊崇,想來不會威脅到孫宇的安全。
孫宇甩了甩衣袖:「無妨。」轉過頭來沖劉和微微一笑:「請」。
車駕遠去,沿著十里長亭直往大漢皇宮而去。
六駟車駕更是寬闊,車中孫宇、劉和隔案對坐。
他看著劉和:「是陛下讓你來的?」
「除了陛下,也無人敢讓議郎穿朝服來迎接大郡太守。」劉和嘆了一口氣,「陛下越發無所忌憚了。」
孫宇的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若真是重視,也不會讓他秘密入帝都,更不會只讓劉和一個議郎來接——「可是朝中有事?」
劉和凝視著孫宇嘴角的微笑,總覺得有些詭異和冰冷,道:「內外朝都有事,你說的是哪件?」
孫宇搖頭,帝都這等地界,果然從來不缺不怕死的人,望著劉和又問:「內朝有十三位常侍,已是夠亂,如今怕是外朝也有人出手?」
劉和點頭:「外朝是世家大族的天下,自然是與宦官是水火不容的。太尉楊公、司空袁公都是名震天下的儒士,豈能容忍他們造次。」
「看來朝堂又亂了。」孫宇淡淡笑笑,「這個局,來來回回二百年了。」
劉和無奈搖頭,長嘆一聲:「是啊,二百年了。」
二百年來,大漢的至高權力,在宦官、士人、外戚手中輪迴轉動,每一次交替都會掀起一陣腥風血雨,不論是曾經的長安,還是如今的雒陽,都是那一座座墳墓構建起來的華麗宮廷。
「陛下也在布局,這個局他布了十年——從胡廣太傅去了之後。」
他看著孫宇,眼神里彷彿帶著無盡的仇恨和痛苦,話語冰冷:「陛下,要出手拿回大漢最至高無上的權力了。」
「是么……」
那玄衣如夜的年輕太守緩緩抬頭:「陛下,想要做什麼?」
劉和沒有回答,而是以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著他,似是而非地說了一句:「陛下在五日前,剛剛任命了新任魏郡太守。」
「哦?」
「他叫孫原,字青羽。和你一樣,淮陰人。一個時辰前,和你南陽郡都尉趙空一同入了皇宮。」
孫宇駐足,劉和看了看他的表情,瞧不出一絲異樣。
他目光深邃,只是望著幽深的大道,終究只是淡淡吐了一句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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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敕令,迎新年,開宵禁,群臣並皇室宗親命婦一律入南宮千秋萬歲殿慶祝新年。於是,這座當世最繁華的皇宮便開始了一場不眠之夜。
大漢皇宮分南北二宮,南宮為群臣朝賀議政之所在,主體落座於南北中軸線上,自司馬門入,依次為端門、卻非門、卻非殿、章華門、崇德殿、中德殿、千秋萬歲殿、平朔殿,此外,東西兩側各有十六座宮殿建築遙相呼應,蔚為壯觀。
整座皇宮此刻已是舉宮歡騰,數以萬計的宮人、侍女從司馬門直排到千秋萬歲殿前,沿著主幹道排列整整八十一座青竹堆,燃燒的青竹將徹夜不休,爆發出不絕的爆裂聲,震徹整座大漢皇宮。
從入暮時分開始,太常種拂便與太常丞林梓一同入宮主持除夕大典,天子以下,三公、九卿、諸卿並在帝都的所有官員齊聚千秋萬歲殿,共度除夕之夜。三千舞姬自千秋萬歲殿中往外,一路起舞,絲竹之聲混雜青竹爆裂聲震徹這全天下最輝煌的所在。
三千良臣迎除夕,十萬子民度良宵。何其壯觀!
歡呼聲、吶喊聲、歌舞聲,綿綿不絕,浩蕩如江,萬里長空映如白晝,好個良宵。
只不過,在這一片喧鬧中,有個角落格外清冷。
這一座清涼殿便位於皇宮最東側一排建築之中。此時的清涼殿與平常大不相同,本是夏季避暑所用的勝地,逢如今大雪之冬,本應人跡罕至的大殿之外竟然多了數十列鐵甲衛士,大殿之頂上,還佇立著一道青色身影,風雪之中如一道勁松,偉岸雄渾。
若是平常,膽敢立足於大漢宮殿之上者,無不以謀反論處,該是格殺當場的。然而數百鐵甲衛士竟無一在意此人。此人一身青衣,恍如隔世一般,也渾不在意腳下乃是大漢最威嚴雄壯的所在。
整座大殿里只有深處寥寥幾盞燈火搖曳,不時傳來爽朗笑聲,在空蕩的大殿里迴響。
「愛卿,你於弈棋之道果然不精,誤子連連啊。」
一方案幾,兩人對弈。與千秋萬歲殿截然不同的氣氛,說話那人,頭戴十二梁帝冠,正是本該端坐在千秋萬歲殿上的大漢天子劉宏!
「臣本不諳此道,陛下非要與臣對弈,不正是想多贏幾局么?」
對面這人,紫衣紫帶,年紀不過十七八上下,容貌雖是一般,卻也有個年輕公子的模樣。在平常人家,尚是稚子之身,而他已然能與大漢天子面對博弈了。
正是孫原孫青羽。
「朕在朝堂上輸得那麼多,從愛卿手上贏回幾局來,怕是不過分罷?」
天子眉眼沉寂,彷彿一心都在這棋盤上。
黑白二色,來往縱橫,如同兩條大龍糾纏不休,每一著都是極險的狠招,若是讓人在此,必然認為這並非在對弈,而是全力搏殺。
「棋分二色,朝堂上恐怕遠不止如此。」
紫衣公子信手捏子,到了棋盤上卻躊躇不前了。
大漢朝堂,自光武中興之後一百七十年,皆是少年天子,太后掌權,中朝官宦、外朝群臣與外戚鼎足而三,來來回回掌權五六遭,到了當今天子這裡仍是一般。
他被天子一朝提拔為重郡太守,卻看不透天子的盤算,自然想方設法問問究竟是什麼意思。
「你——」
對面的皇者看著他,搖頭道:「優柔寡斷,有一時之勇,無一世之威。」
聽得天子這般言語,紫衣公子不禁笑了一聲,隨手將棋子丟入棋盞,道:「陛下,棋至中盤,非奇道不能解,正奇相輔方能制勝。若陛下以一子博全局,怕是要輸。」
「你說朕會輸?」
天子猛然挑眉,借微弱燈火,依稀能見他乾瘦的臉龐,一雙目光雖然長年羸弱卻依然散發著精謀的神采。
「千古無同局,自然沒有必勝的方法,若有,早已人人皆是棋中聖手。」
皇者看著他,眼睛眯成了一條線,反問:「你是在教育朕?」
「臣不敢,論事而已。」
「只怕你想說的是『若有安治天下的方法,早該是人人千古一帝了。』罷?」
「治大國若烹小鮮。」紫衣公子突然微微一笑,「陛下,利弊權衡亦是優柔寡斷,陛下沒有孝武皇帝那般魄力,又何苦要臣有那般魄力呢?」
皇者看著他,猛然笑出聲來:「哈哈哈哈,朕沒看錯你!」
回頭,探手。一道身影從黑暗中幽幽探頭,紫衣公子便已依稀看出,這人並非是尋常內侍,雖是燭火明滅,也能瞧出袖口蜀錦名貴非常。
「朕給你一個魏郡太守,算是朕給你的一點支持。」
皇者回手,棋盤上便多出了三張詔書。
三張三公聯名發布、天子玉璽加印的空白詔書。
「陛下欲置臣於炭火。」
孫原望著那三張空白詔書,宛如三塊燙手的紅薯,令他不禁苦笑。
「朕贏了愛卿三局,便給愛卿三個願望,但是不要讓朕太為難。」
大漢天子微微而笑,彷彿知道他必然會伸手去拿一般。
「陛下……這是拿臣當做了一枚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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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頭直視天子,雙眸入眼,絲毫不懼那臣子犯上的規矩。
「天下皆是朕的棋子。」
天子笑中帶冷,天子之威即使是內斂,仍不比等閑,彷彿能透過眼眸直攝入心底。
他心中一嘆,心思百轉:「這,便是天子出的難題么?」
奇正相輔,天子獨處深宮十六年,身邊掌權者一再變化,又豈能不明白這般簡單的道理。
所以,他孫原孫青羽,不過是天子棋面上的一枚棋子,在天子的手心裡,還握著那枚絕殺的棋子,沒有人能看見,即使——是身在局中的他。
「臣……」
「要北軍一個營。」
整座大殿再度陷入沉寂,滿殿燈火剎那間變得極低極暗,彷彿隨時都會熄滅一般,莫名而現的壓力令人不寒而慄。
大漢北軍,帝國最精銳的軍隊,全天下也只有五營五千將士,而這一張口便是一營。
「你是太守,不能同時兼任校尉,你這是為難朕。」
孫原微微一笑:「陛下,何嘗不是為難臣?『若有鑄劍為犁之心,當有平復刀劍之力』,臣若有心無力,只怕功敗垂成。」
「好個『若有鑄劍為犁之心,當有平復刀劍之力』!」
天子仰天一笑,九五之尊的威嚴油然而生:「朕能給你,自然拿的回來。准了。」
這個問題並未讓大漢的天子沉吟多久,看似隨意的揮手,大殿中無形的壓力便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你還有兩個選擇。」
「臣要一面戰旗。」
「戰旗?」
「是,大漢的戰旗。」
看著眼前這個人,大漢至高無上的尊者眯起眼睛,似是想從他身上看出什麼。
「戰旗,朕會送給你。」天子沉吟了一下,又問:「第三個呢?」
「第三個……臣還沒有想好。」他手托前額,「當作陛下欠臣一個人情,如何?」
「你果真放肆。」天子的臉上看不出喜憂,卻能體會出他話語中冰冷之意。
「臣散漫慣了,不大適應這些禮儀了,如果臣有失禮的地方,還請陛下恕罪。」
紫衣公子緩緩起身,略微躬身點頭致意,便拂袖轉身。身前三道詔書絲毫未動,依然空白,只是那三公印璽與天子印璽卻彷彿紅得像血。
他背對天子,直視森冷殿門——出了這道門,便是入了天子的局。
天子培養他十年,等得便是他跨出這道門。
他突然止步,側臉回望:「陛下欲以一子決江山,難道當真不怕滿盤皆輸么?」
抬起、踏出。
大殿寂靜,唯有腳步聲堅定有力,層層傳開。
「朕給你的,朕可以拿回來。」
身後,天子的聲音威嚴而不失大氣。
止步,駐足。
這不像是一個被酒色掏空身體的天子,卻有著超越常人的魄力。
他沒回頭,聲音卻如此沉穩——
「臣給陛下的,臣也拿得回來。」
大門轟然而開,一陣風雪怒卷而入,一身青衣卓然而立,漫天飛雪一入他周身,便如沐春風般盡數消解。
「青羽。」
那人微微笑道:「和陛下談得如何?」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紫衣公子報以一笑,「陛下備了一份大禮。」
「哦?」
趙空登時眼前一亮。
孫原前行兩步,卻又突然止步,轉身看著「清涼殿」三個大字,高高的匾額孤懸殿牆,周身卻突然有一股寒意泛起。
冰天,雪地,一片飛白。冷了這宮,冷了這甲,冷了這心。
一座寒宮。
他眉心凝起,似有一股冷冷地寒。
寒宮裡,天子抬手,在棋盤裡緩緩放入一顆棋子。
局終,天子已勝。
他望著棋局,一雙慧眼一動不動。
良久,卻見他突然仰天長笑,笑聲登時充斥整座清涼殿。
「朕!」
「便以一子決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