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風起
千秋萬歲殿。
歌舞昇平的大殿里,華筵大開,大漢的重臣齊聚於此,共迎新年。
只是主位上的天子,卻一直未曾現身。
天子不在,太常卿種拂便無法進行新年大典,又不能在皇宮之內大肆尋找,只得先排歌舞,便匆匆來與三公商量。
三公座位便在天子之下,位在大漢群臣之首,正坐著司徒袁隗,太尉楊賜與司空張濟。這頭一位,便是大漢經學世家第一的太尉楊賜,其次便是仕宦世家第一的袁家當代家主袁隗。
「咱們這位陛下,越發大膽了。」
觥籌交錯間,楊賜便連飲了數盞,毫不在意身邊緊張的太常卿種拂。
「楊公,陛下還未現身。」
種拂恭敬地站在楊賜身後,垂手聽命。
「再等等,如果陛下還不來,就讓司徒袁公宣讀祭文,禱告上天。」
楊賜渾不在意,看著身前一桌美味佳肴,咂吧咂吧嘴,道:「咱們這個陛下,他不在,咱們也不能吃,涼了多可惜。」
種拂嘴角輕輕扯動一下,怔了一下,輕輕問道:「楊公可知陛下在何處?」
楊賜望著手中漆畫精美的耳杯,緩緩吐出三個字:「清涼殿。」
種拂呆住了,他是太常,負責迎接天下疆臣諸侯事宜,前幾日便聽說新任魏郡太守孫原受天子詔書,入住清涼殿一日,想不到天子在這新年大典上竟然去見這位少年了。
新年大典乃是一年之中最為重要之典儀,按漢律天子當與臣民同樂,種拂乃太常卿,專司典禮,最是見不得這般,一時氣苦道:「陛下如今愈發自專了,新年大典竟不在當場!」
「種公慎言。」楊賜伸手示意他低聲,千秋萬歲典雖是大殿,縱橫百丈,可是種拂身為九卿,在這大典上一言一行皆是受人矚目,若是出了什麼差錯,便是不妙了。
種拂一時無奈,抖抖手奔司徒座上去了。
「都說帝王師不好當,依我看,伯獻兄很是輕快。」
不知何時,司空張濟已端著酒爵站到楊賜身後了。
「大典禮儀不得隨意走動,你忘了嗎?」
「陛下又不在,便壞了幾分規矩又何妨?」
「莫說風涼話。」楊賜看了他一眼,右手微微露出袖口,三個指頭敲在案几上,反問:「你加印了?」
「加了。」張濟滿不在乎地,抬手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你不怕出事?」楊賜沒好氣,若非天子有把柄在手,又豈能同時向三公發難,這一次丟的是三封空白聖旨,下次恐怕就不會如此簡單了。
更何況,那三張聖旨,具有至高的效力。
「老夫怕什麼?都快埋到土裡的人了。」張濟捧著自己幾尺長的話白鬍子,猶如頑童一般。
「你我都老了,天子長大了。」
楊賜看看張濟,也看看自己,苦笑搖頭:「如今他要做的事,我們都料不到了。」
當今天子劉宏即位之時,年僅十二歲,熹平元年,太傅胡廣逝世,群臣朝議遂以當世鴻儒楊賜、劉寬、張濟教授天子經學。如今十年匆匆而過,天子有了自己的打算了。
「那便喝酒罷。」張濟看著不遠處袁隗和種拂低頭細語,直搖頭道:「還好我孫子自在多了。」
「孫子?」楊賜不禁樂了,同為當世經學大家,他的孫子楊修年僅數歲便得了雒陽神童之名。而張濟的孫子……似乎,聞所未聞。
「兒孫自有兒孫福,由他們去了。」
張濟看著這載歌載舞的大殿,鐘磬之聲不絕於耳,又飲了一爵。
楊賜看著他有若癲癇,劈手便奪了他的酒爵,皺眉道:「侍者,扶張公回座上休息。」
左右便有侍奉的宮女將張濟攙扶起來。
楊賜看著空空的酒爵,眉心神思緊鎖:「陛下,你究竟要做什麼?」
便在楊賜不經意間,三道身影匆匆奔入大殿,只不過他們並未驚動任何人,分別找到了光祿勛張溫、京兆尹蓋勛和執金吾袁滂。
「祁明?」
張溫沒料到此刻南宮衛士令竟然闖了進來,下意識地看了看空無一人的皇座,心頭登時泛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南宮衛士令祁明匆匆而入,站在張溫身後微微施禮:「張公。」
「何事如此驚慌?」張溫心知宮內出事,卻不能在這大殿之內露出馬腳。
祁明隨即在張溫身邊附耳幾句,便見張溫臉上顏色霍然變了。
「你且先出去,本府隨後就來。」
「諾。」
張溫看著這滿座大殿里的大漢重臣,心中泛起一絲冷意。
「張公,可是宮內出了什麼事情?」
張溫身邊便是廷尉崔烈,兩人皆是當世名士,縱然不及楊賜、張濟那般,也差之不了太多;又同為九卿重臣,彼此倒還了解,看剛才的樣子,說不得是皇宮裡出了狀況。這皇宮裡本就沒幾個善人,能做到南宮衛士令份上,宮內大小事也算見得多了,看祁明慌成那樣,肯定不是小事。
「小事。」張溫面帶微笑,雙手舉爵相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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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烈登時心下瞭然,張溫乃是光祿勛,掌宮廷衛軍,他不願在此多說,必然是宮中除了大事。超出自己職權之外,崔烈不便多問,同時舉爵,兩人對飲而盡。
「許久未與崔公對飲了。」張溫笑道:「陛下不在,難得如此暢快。」
崔烈笑著搖頭,道:「張公多慮了,烈是何等人,你還不知道嗎?」話音未落,便再飲一爵。
崔烈豪氣,是因為崔烈的膽氣與身份。
大漢門閥世家眾多,安平崔家便是其中極其顯赫的一家。自孝昭皇帝時期便聲名鵲起,四百年來,出了崔朝、崔舒、崔篆等赫赫人物,到了崔毅、崔駰時代更是人才輩出盛極一時,崔駰自己與班固、傅毅以文學齊名,其諸子之中有以崔瑗最為出眾,崔瑗的才名、書法、經學均名動天下,與一代經學大師馬融、張衡結交極深,門生弟子遍及天下。而崔瑗的兒子崔寔更是一代翹楚,出任五原太守時文治武功並稱一時,其所著的《四民月令》更成為一代農書,不論文學、民治、軍功,崔寔都把崔家的名望提到了一個巔峰的狀態。
而崔烈,是崔寔的從兄、崔駰的嫡孫,是當代崔家之主。
最重要的,他比從弟崔寔小二十歲。
「威考(崔烈字)氣度不亞子真(崔寔字)。」
張溫不得不佩服崔烈,崔家三百年,可謂無一是平常之輩。
「烈不才,豈能比子真從弟。」
崔寔已亡故十四年,當年絕代風華今已不再。歲月催人老,饒是崔烈年紀,也到了四十不惑之年。
「請。」
崔烈再度舉羽觴,張溫還敬,兩人連飲三觴。
「溫前去處理事務了。」
張溫奉揖,崔烈拱手還禮:「烈自當為兄擋一擋這殿上的問詢。」
兩人皆是大漢一等一的人物,支撐危局的棟樑,對時下的局勢皆是心中有數。無論皇宮中出現何等事情都未必會令兩人慌亂。何況,今天是除夕之夜,帝都徹夜不眠,出了一些小小的差亂也是正常。
遠遠看著張溫閑庭信步般走出大殿去,高坐的太尉楊賜微微側了側身,目光直送到殿外去。
莫非……陛下出了什麼事?
正思慮間,猛然聽得一聲高喝:「屏歌舞!」
循聲望去,正是太常種拂。
種拂一身正服,佩銀印,掛三彩青綬進陛,轉身高喝:「正衣冠——」
諸臣登時為之肅靜,皆知已近子時,新年大典要開始了。
楊賜看了看對面,司空張濟不知何時竟已端坐,全無適才醉酒之態,心中登時冷哼一聲:「老狐狸……」
大典已開始,楊賜已無暇顧及光祿勛張溫的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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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常侍趙忠的身影匆匆走進清涼殿。兩側的侍者無一敢攔,自從當年大將軍竇武與太傅陳蕃伏誅之後,第一次見到趙常侍如此匆忙。
「陛下……」
趙忠低頭進來,周身只覺得清涼殿中冷氣森森,連趨了十步,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面。
「趙忠……?」
天子仍然在棋盤前看著那局殘棋,一動不動。這是夜色已深,身邊多了火盆,劈啪作響,身上也加了一層厚厚的白色裘氅。
往常趙忠都是到天子身側秉事,而這一次,竟然在遠遠之外便跪下了。
劉宏眉頭皺起,趙忠久在宮中,早已經歷風雨,此刻竟然失態若此,絕非尋常。遠遠望著趙忠,低低地問道:「何事夜秉?」
趙忠沒有說話,甩了甩袍袖,身邊的侍女登時魚貫而出,徑直把這清涼殿的門關了。
天子看著趙忠,老成的身軀竟然微微發抖起來,平靜的手掌竟不覺間死死握住了大裘。
趙忠急趨十幾步,直直奔到御榻前,重重地跪了下來,深深地拜伏下去:
「陛下,宮中驚變,復道衛士六百三十人,並朱雀門司馬房巍、玄武門司馬龔文,連同二門守衛百人……盡數……」
「盡數?」
皇者陡然間直起了身子,口中聲音竟冷得令人發寒:「盡數如何?!」
趙忠不敢抬頭,深深地把頭貼在冰冷的地面上:「陛下……他們……盡數被殺了……」
劉宏一動不動,整座宣室安靜得如同死寂,了無生息。
「還有……光祿勛張溫親自帶人清查現場,在復道上發現了一百八十具非宮廷衛的屍體,張公說……這些都是民間殺手刺客,而且死得都十分蹊蹺,均是……一劍封喉。」
趙忠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說完這些話的,他第一次有了恐懼的心理,對皇權的深深畏懼,也是對這皇宮的深深恐懼。
十常侍在宮中根深蒂固,可是竟然有人能夠完全避過他們的耳目,在這皇宮之內做下如此大案,那他們是不也是也像那些屍體一樣可以被人輕易拿走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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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刻的天子,已不是十六年前那個幼稚的童子,不會再像以前一樣親切地叫他「趙母」了。
天子,終歸是天子。
劉宏半晌沒有說話,趙忠便跪了半晌。
他不敢抬頭,稍稍起了身,輕輕喚了聲:「陛下……」
劉宏動了動,趙忠便再伏在地上不再動彈。
「詔——」
猛聽得天子降詔,趙忠豁然起身,恭恭敬敬俯身:「臣在。」
劉宏面無表情,聲音都是淡淡地冷漠:
「光祿勛張溫、衛尉劉虞,聯合密查此事。京兆尹劉陶、河南尹何進、執金吾袁滂、司隸校尉趙延、雒陽令周邑一併聽從調遣。」
宣室的溫度彷彿更冷了幾分,趙忠的心,也陡然冷了下來。
復道衛士全軍覆沒,這般天大的事情,天子竟然毫不擔心宮廷中有刺客,毫不擔心自己才是目標?!
而他的詔令,完全避開了三公府和尚書台,甚至連主掌大漢律法的廷尉都不能參與。
趙忠暫不敢多想,緩緩站起身,躬身行禮:「臣……即刻傳詔。」
劉宏抬起手,揮了揮。
趙忠伏了伏身子,一步一步緩緩退了出去。
當他重新關上宣室寢室門的那一刻,他才發覺,從未出過差錯的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
趙忠離開之後一刻,安靜的寢室中猛然傳來了重物砸落地面的驚響。
「奸佞!奸佞!都是奸佞!朕竟會養了一幫奸佞!」
「哈哈哈哈哈……朕,果真是昏君!」
空蕩的大殿回蕩著皇者恐怖的笑聲,說不出地詭譎和陰森。
黑暗中,一道身影悄然出現,單膝跪地:「臣叩見陛下。」
「你追上孫原,告訴他不要躲了,鐵了心要殺他的人,朕已經替他殺了,讓他在帝都多待幾日罷!」
「朕倒要看看,朕要保的人,誰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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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之上,天子不在,三公九卿以下觥籌交錯,開懷痛飲。
種拂一直四處張望,依照漢律,他本不該如此放肆,只不過他派去找天子的幾波侍從都未回返,職責所在,不由地他不著急。
一名侍從躬身彎腰,急趨而來,在他耳畔輕語幾句。他眼睛緊張之色一閃而過,匆忙起身,回首吩咐身後:「擊磬!擊磬!」
剎那間,密集的磬聲大作,整座大殿剎那間禮樂停止,六十四名舞女同時停下舞姿,緩緩列成兩列,跪伏於地。
滿殿臣工同時停下食箸,移身於坐席之側,伏地恭迎天子駕臨。只有種拂早已站在天子座旁,高聲吼道:「迎天子!」
磬聲迴響在悠悠大殿內,宦者開道,宮人執扇相隨,中常侍蹇碩一身黑衣,頭上戴著赤幘,雙手握著一個大鞀搖個不停,「咚咚咚」聲音急促,領著一種宦者趨行,身後拱衛著的正是適才發火的天子劉宏。
天子著履,在大殿上悠然而行,一陣開懷大笑,爽朗聲傳徹大殿:「諸卿免禮免禮、如此良宵,朕與諸公同慶!」
大殿之中唯有天子之聲響徹,蹇碩手中小小的鞀鼓鼓點密集,陡然增添了一股微妙的可怕氣息。
種拂下意識地看了看不遠處的太尉楊賜和司徒袁隗,隨即又吼道:「天子駕臨,萬民同慶!」
「除夕之夜,諸公饗宴!」
禮樂復作,剎那之間,整座千秋萬歲殿再度響起琴瑟弦鳴,篳篥吹管之聲共奏漢樂府中的《江南可採蓮》之曲。
天子雖是北方人,卻頗愛荊楚江左之樂,這首《江南可採蓮》之樂,正是大江以南的民間歌曲,頗有水鄉柔情。
場中一名歌姬長袖善舞,窈窕動人,輕輕歌唱,周圍十二位歌姬伴唱,悠悠柔情如水綿長。
江南可採蓮,
蓮葉何田田。
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
魚戲蓮葉西,
魚戲蓮葉南,
魚戲蓮葉北。
美人歌舞,群臣飲宴,雖可小聲交談,卻無人敢過於放肆,一飲一食皆是戰戰兢兢。
陛階下,楊賜看著天子從大殿之後一步一步回到主座,開懷大笑,心中竟有幾分沉寂。
他輕輕捻須,心中不禁感慨:「兩個大郡太守秘密入京,陛下秘而不發,到底是在謀划些什麼?」
他久居朝堂,便是長子楊彪也是久居二千石的高位,幾十年來見慣了天子行事,卻著實有些不清楚,天子到底要做些什麼。
旁邊的張濟和袁隗,饒有興緻望著美人歌舞,卻是絲毫瞧不出半分緊張模樣。
張溫的座位還空著,三公九卿缺位,放在平常必是引人側目的大事,而今眾人皆視而不見,彷彿早已有所約定。
楊賜托起自己的髭髯,望著根根白須,自嘲也似地嘆了口氣:「到底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