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以退為進
一個時辰之後。
大漢北宮,麒麟殿,天子與大將軍何進、太尉楊賜共同議事。
天子獨坐高台,雖是一身皇袍正冠,卻是一臉惺忪、眸眼半睜的模樣,便是言語也有幾分輕緩:「各地奏報,兩位愛卿可曾覽畢?」
何進與楊賜左右分座,卻是絲毫不敢抬頭,他兩人久在朝堂,自然知道這位天子看似輕描淡寫,實則睥睨天下,手段極多,當下只得同聲應和:「回陛下,臣已覽畢。」
「哦……」天子側了側身,又緩緩問道:「博士盧植的奏疏,朕已抄送二位愛卿府上,可有什麼建議?」
「臣以為……」
楊賜剛一拱手,何進便已搶先一步,前者不禁一挑眉,冷冷地哼了一聲,便由得他說去。
何進心中冷笑連連:「老狐狸,何某豈會讓你拿了兵權?」
「愛卿想說什麼?」天子好整以暇,話語輕蔑。
何進聽出天子語氣之中的笑意,恭敬答道:「陛下,博士盧植所說諸策確實穩妥,除卻最末一條,臣以為不得施行。」
「哦……?」天子聽著何進說話,眼神卻已轉向楊賜身上,看著楊賜臉上神情一變再變,緩緩道:「盧植的奏表朕尚未看過,愛卿不妨一一說明。」
「諾。」
何進心中一挑,不論天子說得真話假話,他都不敢篡改盧植的奏疏,何況還有一個人老成精的楊太尉虎視眈眈,只得道:「博士所言,其實與他當年所陳八事相近,一曰用良,讓州郡核舉賢良,隨才任用。二曰原禁:對黨錮之人多加赦宥,以為助力。三曰御癘:厚葬多年來亡於黨錮的才俊義士。四曰備寇:優待侯王之家與各地大漢將士,整頓邊軍、北軍,厚恤將士。五曰修體:徵召才德之人,以為良佐。六曰尊堯:按時對郡守刺史進行考績。七曰御下:杜絕設宴請託之惡習,多進賢良。八曰散利:乃是希望天子不再蓄積私財。」
天子最好積財,尤其是只進不出。大漢以大司農掌天下財貨稅收,以少府掌鹽鐵山澤並皇宮皇族私用,當今的這位天子,還有一座廣為人知的「萬金堂」,這座萬金堂,自然是天子藏納私錢之所,只見進不了出,甚至於所進何來,也是謎一般。
「哦……」天子嘴角劃過一抹不經意的笑意,「這是看上了朕的『萬金堂』?」
何進垂首不語,他的目的已經達到。楊賜眼神低垂,已經胸藏怒意。天子不會輕易拿出萬金堂的錢,原因究竟為何,其他人不知,身為三公的楊賜卻是知道。也正是因為何進這一句話,楊賜終於明白了,何進到底想做什麼?
「陛下,老臣以為子干博士並非是針對陛下,而是希望在此大漢遭逢大難之時,天下臣民應當竭盡所能,助大漢渡過此劫難。」
天子的笑意愈發明顯了,他眼神如劍芒犀利,直射楊賜心底:「太尉此話,可是在教育朕,如何治國?」
楊賜面不改色,淡淡道:「陛下乃聖明之君,先太傅劉公曾對臣言:陛下之聰明,乃當世罕見。劉公之語,老臣深信不疑,如今大漢社稷遭逢賊寇,陛下正當一展謀略之時。臣屬不過輔佐,而天下主之以陛下,陛下又何須老臣教育?」
天子一動不動,悄然間沒了聲息。
何進目光一冽,心知不好。先太傅劉寬,正是當今天子的啟蒙帝師,更是高祖皇帝十五世孫,乃是天子最為相信的臣子。半個月前,太尉楊賜受封臨晉侯,當時便上書天子請求分出食邑給一同侍講的劉寬、張濟。天子便封其為逯鄉侯,食邑六百戶,雖不至是何等殊榮,卻無形中彰顯出楊家與劉家非同一般的交情。
天子呆了半晌,方才緩緩回答道:「朕聽說盧植給劉公謝了一封書信,楊公知曉么?」
「回稟陛下,老臣知曉此事。」楊賜點了點頭,隨即從袖中取出盧植的書信,雙手捧起:「這便是盧植書信。盧植信中說他給三公府並劉公家中各去信一封,力陳平亂之策,希望於大漢所有助益。」
早有宦者急趨過來,將書信遞將上去,天子在書案上展開,原本惺忪的睡眼登時閃過一道神采。
楊賜輕抬眉眼,正見高坐之上的皇者緩緩直了身軀,彷彿有了些許精神。
天子抬手將布帛緩緩平放在身前案几上注視楊賜,淡淡反問:「楊公以為盧植之策如何?」
楊賜稽首而拜,肅然道:「老臣以為此為謀國之策,願陛下採納。」
天子與何進同時一震,心思各異。
《周禮》九拜,其最重者乃「稽首」:施禮者屈膝跪地,左手按右手之上,拱手於地於膝前,手不分散,伸頭到手前地上,俯伏向下直至頭碰地,動作舒緩。是以卑者見尊者的重禮。楊賜久為重臣,更兼是天子老師,如今年事已高,這般禮節已是許久不見了。
天子面色一變,肅然道:「楊公如此大禮,朕知之矣。」隨即望向何進:「大將軍可知盧植之策?」
「臣且不知。」何進連忙頓首,「臣願聞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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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微微一笑,何進果然知時務。
楊賜以「稽首」大禮,力薦盧植之策,他如今以僅次「稽首禮」的「頓首」大拜,可見其已知楊賜來者不善,若是失了禮數,怕是要被楊賜死死壓制了。何進初任大將軍,縱然志得意滿,如今楊賜在側,便是如臨大敵一般,一個是上公的太尉,一個是位次三公的大將軍,皆是主掌兵事的重臣,而平亂之策關係到兵權之歸屬,這讓何進不得不重視今天這場只有君臣三人的小小聚會。
天子並不回答,而是看向已經起身端坐的楊賜。後者會意,轉向何進道:「盧植之策,在於以八關衛帝都,發北軍並三河騎士分三路,分別討潁川、南陽、河北之賊,其餘小亂,則以州郡之兵殄平之。陛下當厚恤將士,州郡長吏安撫流民,則將士用命、百姓自安。」
何進一聽,隨即搖頭:「陛下,臣以為不妥。」
天子眉頭一挑:「愛卿何意?」
何進拱手道:「盧植之策,看似不錯,卻未必有所欠缺。臣得各地之報,太平道三十六方,大者一萬,小者一千,粗略一算當有三十萬眾,況且如今流民眾多,等三河騎士集結完畢,太平道之眾恐怕已接近百萬。三河騎士並五校之兵不過四萬之數,分奔各處,恐怕力有不逮。」
楊賜眯起眼睛,反問道:「如此說來,大將軍可有良策?」
何進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簡,雙手奉上:「臣暫擬七策,願陛下垂聽。」
楊賜面不改色,心下卻掀起波瀾。
他終究還是輕視了這位屠夫出身的新任大將軍,盧植已是知兵之人,自己方才所說已是盧植所擬定的大略,若何進之策更勝一籌,只怕這位大將軍已非尋常人物可比了。
天子展開竹簡,輕輕掃視兩眼,隨即一笑:
「愛卿之策,頗得朕心。」
楊賜眉宇一凝,臉上微微變色。對面何進瞧見,心中連連冷笑。
天子看看楊賜:「明日朝議,朕意欲以大將軍所陳七策與外朝共同商議,楊公以為如何?」
楊賜勉勵一笑:「陛下如此決議,老臣自然無所異議。」
天子點頭:「如此,便這般定下了。有勞二位愛卿奔波一趟,早些回去休息如何?」
天子已下逐客令,可見何進所陳七策確實有過人之處。何進正欲拱手,卻聽見對面楊賜緩緩說道:「老臣有一不情之請,還望陛下准允。」
天子眼神微動,緩緩問道:「楊公但說,朕會思量。」
楊賜直了直腰板,正衣服、理冠帶,再度稽首,深深一拜:
「老臣如今年事已高,自忖已是時日無多,願辭太尉之位以付賢德之人。且長子楊彪久任潁川太守,願陛下能否擇人接替,讓老臣能見見兒孫?」
何進霍然變色,一陣怒氣直衝心頭。
老狐狸終究是老狐狸,楊賜久在朝中,豈能是初入權力核心的何進能比的。潁川本是流民之地,他的長子楊彪楊文先出任三年潁川太守,不過聊有改善而已,如今太平道事起,絕難脫離干係。楊賜一來知道自己絕難久任太尉,這次以退為進,轉手讓出主掌兵事之權,二來藉此機會換得長子平安歸來,不得不令何進佩服。
天子微微凝著目光,看著身前的案幾,良久不語。
何進見狀,心思登時百轉,拱手道:「陛下,臣以為,楊公勞苦功高,朝廷應當重重撫恤。然楊公長子楊彪君現為潁川太守,久知潁川之事,如今太平道已反,潁川為重中之重,此時更換太守實屬不宜。」
天子皺眉,看了看何進,又看了看楊賜,仍是不語。
楊賜輕輕搖頭,手撫長髯,亦不說話。
良久之後,天子緩緩問道:「楊公以為,潁川太守何人可代?」
何進眼神一變。
楊賜緩緩拜倒,起身、再拜、起身、再拜。
一連三拜,沉重肅穆。
天子愣住了,何進也愣住了。他們猜不出楊賜究竟是有所圖謀還是真心所致,這位縱橫官場三十餘年、歷經梁冀之亂與兩朝天子的耄耋老者,實在深謀遠慮。
楊賜三拜結束,起身長聲道:
「陛下,楊家世代為大漢重臣,乃家族之榮。今家國之難當前,臣本不當如此。然太平道之謀大逆,臣為太尉而失察,當免以謝天下。臣子楊彪久居大郡而無所樹,亦屬失職。臣至慚至愧,萬不敢再戀權位。今薦光祿勛張溫以自代。議郎王允,世家飽學,敦厚剛直,可任郡守。今臣已年邁,唯子楊彪亦有失德,願陛下聖恩,容臣回故里。臣感恩再拜!」
一道身影,長拜大殿之上。
天子霍然起身,雙手沒來由地一陣顫抖。
何進絕望一笑,楊賜,好個楊賜,不愧是當今天子的老師,自己各方籌劃,不惜以身入局,竟也不能逼他入絕境,而是輕輕一招以退為進,籌劃至此果然非蒯越能比。
「楊公……」天子緩緩站起了身,「如此,令朕動容了。」
楊賜起身,只見那一身袍服煌煌莊嚴,雙手輕舉,俯身再拜:「老臣謝陛下厚恩。」
何進眼神一冽,正欲再說,卻見天子輕輕揮手:「兩位愛卿且先回府罷,容朕想一想。」
楊賜一回府邸,便急匆匆連書數封,分致司徒袁隗、司空張濟、光祿勛張溫、執金吾袁滂四位重臣,請四位大臣於明日朝會小心提防大將軍何進。
次日朝會,天子以何進所陳七策與群臣共商平亂之事。不到一個時辰,數道詔書便連出宮門,頒布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