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百祿是遒,降福無疆
櫃中的曖昧氣息不輸外面。
亂了呼吸和心跳讓這方小小的衣櫃更加逼仄。
沈清宵艱難地閉了閉眼。
外面那倆人發生什麼他全然無心關注。
隻眼前這一人便牽引他全部心神。
這樣下去……
沈清宵心中嘆息。
罷了。
他認命地帶著姬容離開偏殿,來到大殿不附近。
不遠處巫祝的祈禱聲傳來,語調怪異。
姬容不解地望著沈清宵,「剛剛為什麼要躲在那裡偷聽?難不成你真的有這種癖好?」
「沒有。」沈清宵答得斬釘截鐵。
姬容輕笑一聲。
「你是想確認他們的身份對不對?」姬容說。
她也是方才想明白。
她覺得那偷情的二人身份不同尋常,沈清宵自然也不傻。
他留在那裡,應該是為了驗證心中猜測。
「嗯。那個男子應該是顧離聲。」沈清宵面色早已恢復先前的淡漠,看不出情緒。
只是新雪般素白的衣袖下,拇指反覆摩挲食指上的咬痕。
姬容自然看不到。
顧離聲。
長庚仙府的掌門。
今日下午才見過他與夫人月之小出雙入對,恩愛不離。
只是那時姬容的注意全在月之小身上,竟沒有注意顧離聲的長相。
不過那氣息十分熟悉,八九不離十。
沈清宵接著說:「至於那女子,不是人族。應該是精怪靈物一類……」
他在腦海反覆回想有關的記載,但似乎沒有對的上的。
「是劍靈。」姬容沉聲說。
沈清宵想了想,溫柔一笑,「阿容很厲害。」
他完全沒有想到。
那樣怪異的氣息,那樣充滿戾氣的靈力涌動,也只有劍靈。
姬容解釋道,「我從前的命劍也有劍靈,但它自封了,連同自己,和劍。」
她說這話時似在回想什麼,眼中暮色沉沉,像枯敗的秋葉落入沉靜的池塘,波瀾不起,生機不復。
沈清宵想到她的命格,命中無劍。
「所以我了解劍靈的氣息。」她說。
「你的命劍,為何自封?」沈清宵問。
這些事他並不知曉,也沒有聽姬容提過。
姬容有些自嘲地輕笑一聲,「我這般作惡多端的魔頭,朝露是把仙劍,不願與我同流合污。」
她似乎有些沉鬱,眉目間那些漫不經心的笑意蕩然無存,只剩漠然。
朝露便是姬容曾經的命劍。
命劍自封。
姬容還未來得及斬斷與朝露的聯繫,朝露便甘於做一把破銅爛鐵,銷聲匿跡。
旁的劍也無法再認主。
所以姬容命中再無劍。
使過的劍都不過是過手的兵器,難以與劍融為一體發揮最大的劍意,也再無多餘的緣分。
所以對她而言,劍與樹枝並無區別。
索性日後都用樹枝化劍,隨撿隨用。
沈清宵有些懊悔為何多問,讓她想起不好的事來。
他輕輕拍了拍姬容的肩膀,「不開心點事便不要想了,我會幫你破了這個命格,重新為你找一把屬於你自己的本命劍。」
姬容卻側身退開半步,神色懨懨地說,「我才不需要。」
沈清宵知道姬容在與自己賭氣,輕嘆一聲,拉過她的手把那塊暖玉放在她手中。
「這次收好,對你的身體有益,日日帶在身上最好。」他說。
若她萬事以自己為先,自私自利也好,不管他的死活也罷,他都能接受。
可是兜兜轉轉,她對他不好,對自己也不好。
想到這些,沈清宵便覺得眼前之人可愛可憐,怕是身死道消都難以割捨。
姬容感受著手中屬於暖玉的溫度,心中卻又酸又澀。
握著玉佩的手逐漸收緊。
可惡的沈清宵。
一邊拒絕她的親近,一邊又說這些管天管地的話,還有關心她的話。
讓她捨不得,又得不到。
「你是我的誰啊。」
她不開心。
「不負責任的壞男人。」
姬容說完便轉身走了。
只留沈清宵一人在原地詫然。
壞男人?
不負責任?
他嗎?
*
大殿前的祭祀已經來到歌舞環節。
身穿白衣頭戴面具的神使在火光中穿梭,跟著鐘鼓的樂聲起舞。
他們口中唱著姬容熟悉的歌謠。
「昊天罔極,神明昭昭,
赫赫揚揚,受天之祜。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
以祈甘雨,以介稷黍。
肅肅雝雝,上下同光。
百祿是遒,降福無疆。」
……
歌聲火光里,姬容彷彿回到鐘山。
似乎是四百年前吧,太久了,姬容記不清了。
那時候她還很小。
約莫十歲?
喬蘅的屍體被綁在祭台上。
他們說她的被邪祟附體的妖魔。
因為她私自將鐘山王族的儲君帶離鐘山,被抓回來還屢次帶著儲君出逃。
所以她哪怕死了,屍體也要被焚燒,用來祭祀神明,平息神明的怒火。
祭台下站滿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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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容在遠處偷偷看著,不敢靠近。
喬蘅死前的模樣猶在眼前。
「阿容,快跑!」
「不要讓他們抓回去!」
「阿容……」
姬容哭著說,「我們一起走娘親!我們一起走!」
喬蘅不舍地捏了捏她的臉蛋。
「我對你這麼不好,你還這麼乖……」
喬蘅雙頰失去血色,蒼白得彷彿冬日裡未曾沾染塵埃的初雪,又似那經歷了狂風驟雨後,獨自搖曳在枝頭的梨花,雖仍保持著清雅之姿,卻難掩其下的脆弱與疲憊。
那雙眼裡似乎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薄霧,姬容就要看不見她眼中的冰冷。
年幼的姬容拚命搖頭。
她如此執著於喬蘅的愛,不過是因為,喬蘅的愛是沒有條件的。
旁人的父母的愛意,都是有條件的。
若是男孩,從小好吃好穿供養著,期許他們長大以後出人頭地,升官發財,光宗耀祖。
若是女孩,便要她們長大為家中洗衣做飯,用嫁人換得不菲的彩禮,到了夫家安分守己生兒育女。
喬蘅的愛雖微薄,可是她對姬容所有的愛意都是無條件的。
她不需要姬容如何,或是為她換得什麼。
她只是讓她活著。
而現在,喬蘅要用自己的性命換姬容離開鐘山。
是不是意味著,她已經得到喬蘅的愛?
「阿容知道望鄉台嗎?」喬蘅說。
「世間有酆都冥府,是凡人死後魂魄要回去的地方。
冥府邊界,有一座望鄉台。
死後的魂魄會在那裡停留,只為與生前牽絆之人再見一面。
阿容想見我,便到望鄉台來。
我會一直等你。」
姬容搖頭,既然可以再見,為什麼不一起走?
她不相信。
她不是小孩子了。
小時候隔壁家的爹爹死了,就再也沒回來。
死了的人永遠不會回來。
「去找你爹爹吧,阿容。」
喬蘅從小為姬容虛構了一位父親。
並非鐘山王君兮澤。
而是一位溫柔俊逸,又身份金貴的人。
「活著,找到他。」
那時的姬容並不知道自己的生父就是兮澤王君。
也不知道喬蘅虛構那位根本不存在的人,只是為了讓姬容有個念想,活下去。
畢竟姬容真的很聽她的話。
「阿容,快跑。」
「再也別回頭……」
喬蘅死前的話猶在耳畔。
姬容只記得那時倒在血泊里的喬蘅和哭得看不清路的自己。
「阿娘……娘親……」
喬蘅死在她眼前。
她卻連給她收屍的能力都沒有。
她聽話,只顧著跑……
可是她又偷偷跑回去,跟著那些人,回到鐘山。
眼睜睜看他們如何處理喬蘅的遺體。
他們要燒了她,用她祭祀。
身為王君的姬淮立於高台,眼中流露出的悲憫和無奈不似作假。
那個人姬容見過。
在凡間時,他向她問過路。
還告訴她,要做穿透黑夜的火焰。
那個人,從前她不認識,後來才知道他是鐘山的王君。
巫祝的祈禱聲怪異嘲哳,姬容似懂非懂,淚眼模糊。
神使開始歌舞。
潔白的聖衣,可怖的面具。
吟唱著獨屬於鐘山的古老的歌謠。
[昊天罔極,神明昭昭。]
[赫赫揚揚,受天之祜。]
……
他們發現她了。
他們把她帶到一個小屋裡。
兮澤王君姬淮隨後進來,抱著她落淚。
「你受苦了……」他說。
姬容只記得他衰老的面容和兩鬢的白髮。
似乎先前見他,還沒有這麼老。
不是說神族之人壽命綿長。
兮澤王君在短時間內竟然已經這麼蒼老。
姬淮眼睛瞬間濕潤,嘴唇輕顫,眼中的心疼和愧疚不加掩飾。聲音帶著顫抖和哽咽,低聲道歉。
姬容彷彿抓到了救命稻草,她跪下來苦苦哀求:「王君大人,我不跑了。你把阿娘帶回來好不好?不要讓他們燒了她好不好?」
「我留下來,換娘親好不好?」
姬淮連忙將姬容扶起來,無奈的閉了閉眼:「容兒,她已經死了。」
「她是凡人,人死如燈滅。至於屍體如何處理,都毫無意義。若能平息鐘山子民的憤怒,燒掉她的屍體,是最輕易的辦法。」他說。
姬容聽不懂。
她不明白為什麼連鐘山的王君都做不了主。
就像她不明白為什麼這麼多年喬蘅帶她逃離鐘山,東躲西藏。
可是她願意聽喬蘅的話。
喬蘅讓她逃離鐘山,她便聽話。
可是她不想聽姬淮的話。
「我不明白,我……我只是想要娘親……」姬容抽噎著,死死拽著姬淮的衣擺。
「容兒,你走吧。離開鐘山。我今日就當沒看見你。」姬淮說。
「可是娘親……」
姬淮溫柔地幫她擦淚。
「她已經死了。她不會再回來了。」
姬淮悄悄把她送走了。
姬容回首望去,只看見火光漫天。
喬蘅就那樣,消逝在她眼中。
那嘲哳難聽的歌謠還在繼續。
[肅肅雝雝,上下同光。]
[百祿是遒,降福無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