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3章 羽民（上）

……

疼痛。

兩種不同類型的疼痛，深深嵌進了昭華的意識。

最劇烈的疼痛從肩胛骨處襲來，彷彿有什麼尖銳的物體扎進了他的後背。

還有一種悶悶的疼從胸腔中升起，向下蔓延到胃部，向上蔓延到雙肩。

「嗬……嗬啊啊啊……」

他在劇痛中叫喊出聲，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

他感覺到，自己被某個柔軟又帶著暖意的臂膀摟住，攬在懷裡。

但那臂膀卻在逐漸變得冰冷。

隨著周身急劇降溫，昭華一個激靈，從昏迷中醒來。

眼前是一大片黑暗，而他的臉上感覺毛茸茸的。

耳邊充斥著戰場上的喊殺聲，緊接著，「碰」的一聲，有重物墜地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一隻充滿力量的大手猛然抓住昭華的肩膀，將他用力向外拖動。

「昭華，昭華！」

伴隨著熟悉的喊聲，更多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手臂，將他從已經冷卻的黑暗懷抱中拖了出來。

墟陽溫暖的的光芒再次照射在臉上，迅速將他的意識喚回清醒的水平。

昭華努力睜開眼睛，他的左眼瞬間被溫熱的紅色充滿——額角的新傷流出汩汩鮮血，糊滿了他的半張臉。

但他無暇顧及這點小傷，只能在劇烈的疼痛中打起精神，看向四周——

昭明，昭蒼，鸞天烈……羽衛的兄弟聚攏在他周圍。

他們關切地看著他，向他大聲呼喊著——但昭華什麼也聽不見。

劇烈的耳鳴貫穿他的頭顱，使得他在疼痛之外僅剩的感知也被眩暈填滿。

他原地踉蹌了兩下，又被鸞天烈扶住。

隨著身體的傾斜，他看到了地上那一動不動的身影。

凝華，這隻曾經陪伴他的父親翱翔於樂土天穹下，自幼看顧他長大的美麗青鸞，這隻從外神降臨以來，便與他一同征戰的神鳥，已經一動不動，氣絕而亡。

它的一隻翅膀被完全撕裂，僅剩下翅膀根部的部分，其下是更深的撕裂傷，有什麼東西深深切進它的腹腔，又野蠻拽出，將它的內臟和大量破碎骨骼再次甩出，血肉橫飛。

但生命的最後一刻，從高空墜落的瞬間，凝華以僅剩的一隻翅膀緊緊抱住了昭華，用自己的身體承受了所有墜落傷害。

昭華獃獃地站在原地，看著青鸞的屍體，有那麼幾秒，他感到自己的心也死去了一部分。

鸞鳥是羽民國的神鳥，是羽民國的象徵與驕傲，但遠不止如此。

它是每一個羽民家庭中的重要成員。

它們會用涎香將自然的精華凝聚成「白卵」接替母親哺育嬰兒，會在父母外出工作時照顧家中的稚童，甚至會將多餘的「白卵」拿到集市上販賣，補貼家用；

它們會陪伴青春期的孩子學習操縱「力之翼」，保護少男少女在飛行過程中不至於被野獸襲擊；

它們會在節日時翩翩起舞，也會在家中老人亡故後為其守靈哀悼……

每一個羽民在牙牙學語時便已知曉，家中有一父，一母，一鸞鳥。

可現在，昭華永遠失去了他的青鸞。

在失去了父母后。

但他並沒有太多時間哀悼，耳鳴聲漸漸消失，戰場上的喊殺聲再次充盈了他的耳朵。

「昭華，你傷勢太重，先進去，快進去！！」

將他從凝華的屍體中拖出來的戰士們向他大喊著，讓他避入身後由無數房屋組成的城牆。

但他們自己卻紛紛振翅而起——

沖向遠處那恐怖的巨蛇。

昭華墜落的位置，剛好在「城牆」旁，而城牆已經自動裂開一道縫隙，幾個人從中奔出，向他這邊衝來。

數百步外。

一隻昂首發出牛吼般咆哮的巨蛇，正與空中的羽衛和鸞鳥搏殺在一處。

那巨蛇粗如巨塔，長逾百丈，部分身體隱於山林，部分昂起在空中，渾身散發著光和熱，將空氣灼燒出燙人的溫度。

和它巨大的身軀相比，身材雄壯的羽衛，身長過丈的鸞鳥，都被映襯成渺小的飛蟲。

巨蛇的頸部以上全都是刺目的猩紅色，彷彿血玉雕琢，頸部以下則是屍骨般的慘白。

它的全身鱗甲遍布不規則的尖刺，脊骨自上而下更是如同刀鋒般生有一連串骨刃，一直延伸到尾部。

剛剛，正是它突如其來的一記甩尾，將鸞鳥凝華斬殺，同時擊墜了昭華。

只是，它的頸部、下顎甚至頭頂，出現了大面積的腐敗、血肉剝落的創面，那些傷口中精銳伸出了大量骨骼畸形的人類手臂，在空中舞動。

連它的一隻眼睛也已經腐敗、破裂，向內塌陷，眼眶中隱約有肉蟲似的東西在蠕動。

看著那自帶威壓的猙獰巨影，昭華身體上的疼痛迅速被心中燃燒的強烈仇恨取代。

這隻怪物殺死他的父母，毀滅他的家園，如今，又將他倉促間能聚攏起來的，僅剩的國民，逼迫到了大陸的一角。

「朋，蛇……」

踉蹌的昭華咬緊牙關，從牙縫中擠出這兩個字。

這是本不應出現在羽民國的巨獸，是地心傳說代表災厄，帶來乾旱的神明。

它的活動範圍並不包括樂土東南境，此前無數世代，羽民們從未聽說朋蛇過境。

一個恍惚的時間，周圍的戰友已經全部飛身而起，在空中振翅，飛向朋蛇。

昭明和昭蒼回頭看了他一眼。

這個瞬間，昭華從他們的眼中看到了太多東西。

對朋蛇的恨意，對他的勉勵，隱隱的恐懼，以及……對生命的不舍。

但他們背後的雙翼依舊閃爍起力之石的光芒，玉石組成的華美飛翼振翅而起，瞬間加入戰局。

「等——」

昭華張嘴大喊。

他說等等我，想要振翅而起，加入他們。

但他只躍起一尺，便失去平衡，向前栽倒——昭華的背後已經沒有了力之羽，只有雙翼破碎后，被斷裂的玉石破片割傷，深深扎進後背造成的傷口。

而他身邊，唯一一個沒有立即起飛的鸞天烈扔掉手中的長矛，一把扶住他，雙手扳住他的頭，沖著他的眼睛大吼道：

「昭華——！！！」

這聲怒吼懾住了昭華，他一時間愣住了。

他看著鸞天烈的雙眼，此刻，這個高大強壯的漢子渾身傷痕，雙目赤紅，有熱淚在眼眶涌動：

「昭華……殿下，進去吧。」

緊接著，昭華被背後的好幾雙手接住，他們擁著他，七手八腳將他抬起，抬向那裂開的城牆。

「不……」

失血愈加嚴重，昭華已經無力反抗抬著自己的國民，他的手腳幅度微弱地撲騰著，眼皮也越來越重……

他看到鸞天烈向他笑了笑，展開雙翼，跌入天空。

「不……沒有……沒……」

他的嘴唇顫抖，無力說出自己想說的話：

讓我戰鬥！

羽民國都城破，大地瘡痍，聚攏起來的國民已經退到了大地另一面的邊緣！已經沒有地方可退了！

這面被住房搭建起來的城牆，豈能抵擋住朋蛇的一尾？！

哪怕樂土諸國自顧不暇，沒有盟友可以求助，至少他還沒死，他還能戰鬥……

可他再也支撐不住了。

昭華感覺一切越來越模糊，眼皮越來越沉重，而後合攏。

耳鳴聲也再次加劇，戰場的嘈雜，國民的驚呼聲攪在一起，變成混沌的蜂鳴，堵住了他的耳朵。

而且，耳鳴聲中，有怪異而沉重的聲音，彷彿從極高，極遠的地方響起，越來越響——

彷彿暗夜中沉悶的雷聲，由遠及近，越來越近……

是墟陽？

不對。

昭華已經神遊物外，迷茫地想著。

天歷未至，還要三季，羽民國所在的大陸才會靠近墟陽，那才是夜夜雷鳴的春耕時節……

「轟——！！！」

磅礴的雷聲猛然炸裂！

「啊？！」

昏沉中的昭華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緊接著，他被重重地拋到地上。

不止是他，正在抬著他往城牆內跑去的國民，全都嚇得摔倒在地。

昭華整個人都是懵的，直挺挺地坐了起來，看著眼前的聲源——

戰場上，巨大的朋蛇忽然騰空而起！

那並不是巨蛇蓄勢待發的撲擊，而是有什麼東西，筆直地命中了它的頭顱，直接將它從山林之間拽了起來！

朋蛇竟被那個東西瞬間拉直，威勢駭人的軀體綳起，直挺挺地飛向遠方！

戰場為之一空。

所有人都傻了。

天上，忽然失去了目標的羽衛與鸞鳥，目瞪口呆地看著朋蛇越來越遠——

它已經被那造型如槍頭的白色東西，拽到了數里地外，在大地與山林間拖出一道深深的溝壑，土石爆濺，飛葉漫天。

緊接著，狂風轟鳴。

雷聲之後又有雷聲，被高速裹挾的長風姍姍來遲，轟然砸向地面。

房屋組成的城牆為之搖晃，空中的羽衛與鸞鳥更是被吹得東倒西歪。

而昭華則目不轉睛地看著遠去的朋蛇，呆在原地，彷彿凝固的雕像。

忽然，他聽到一聲遠遠的呼喝——

「昭——華——」

他循聲抬頭。

便看到一個穿著奇怪衣服的女孩，正從遠方輕盈地飛來。

而她身後，是無數龐大的身影。

「文、文君公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