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PART 57
因為小孩子玩起來沒分寸,怕他不知輕重和唐亦天打鬧碰到傷口,所以直到唐亦天的傷口拆了線,韓念才敢帶耀靈來醫院。
小孩子對醫院向來沒好感,即使要打針吃藥的不是自己,也覺得不喜歡。不過好久沒看到爸爸又確實很想他,耀靈糾結了半天,才決定抱著鋼鐵俠跟媽媽去醫院看爸爸。
一進醫院就滿滿的消毒水味兒,韓念這些日子早已聞慣了,耀靈就敏感得很,一路都皺著小鼻子。直到進了病房看到爸爸,他才舒展了眉眼,「爸爸!」
還在媽媽懷裡,他就張開小手往爸爸懷裡撲,上半身幾乎懸空。小孩子興奮起來勁很大,韓念差點抱不住他,「耀靈!爸爸受了傷,不能壓在爸爸身上!」
「爸爸,哪裡受傷了?」被媽媽安放在床邊坐著,耀靈收回了之前張牙舞爪的小手。
「唔……」韓念一時語塞,不知道該怎麼和小孩子說明。唐亦天倒很直接大方地解開自己素色的病服,胸口添了個刀疤他自我感覺還挺man的!「耀靈,你看!爸爸是不是很勇敢!」
胸口一寸多長的傷口已經癒合,但嫩粉色的刀疤依舊觸目驚心。不過小孩子的眼光向來和大人們不同,「爸爸,你這裡有一隻粉紅色的小蟲蟲!」
耀靈的聲音奶聲奶氣,瞬間就把一條猙獰的刀疤形容得可愛極了。想在兒子面前扮演英雄的唐先生瞬間僵硬了,雖然好想誇自己兒子真聰明真討人喜歡,可是自己一個大男人,身上有一隻可愛的粉色蟲蟲……心情似乎沒多好。
不過更大的打擊還在後面,耀靈拿起手裡的鋼鐵俠,指著斯塔克的胸口問爸爸,「爸爸,為什麼鋼鐵俠的胸口酷斃了!你的胸口是小蟲蟲!」
「……」唐先生開始後悔了,後悔自己為何要逞英雄。好在韓念在一旁替他解圍,只是解圍的方式——「耀靈!你爸爸又不是鋼鐵俠,你爸爸是蟲蟲俠!」
「哇!」小孩子最容易被忽悠,蟲蟲俠是什麼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蟲蟲俠挺起來就好厲害的樣子!「爸爸!那你會幹嘛?」
唐先生把目光投向妻子求助,韓念卻聳肩撂了攤子,「你是蟲蟲俠,你自己不知道嗎?」說著摸了摸兩個男人的腦袋,「你們自己玩,一會陳婆就來了。時間差不多到了,我先走了啊。」
唐亦天知道,韓念要去做什麼事。他伸手拉住她拽到自己身側,吻了一下,輕聲說,「你做不到,也沒事。」
韓念揚起嘴角笑了笑,一切的變故告訴她,她失去了自己,就會失去全部人生。她要想找回一切,就必須找回自己。那個堅強的,有自己的想法與堅持的那個韓念。
知道自己不夠好,那就去改變,知道自己有錯,那就去道歉。這個世界沒人有義務包容你的錯誤,一個唐亦天,已是她的幸運。
耀靈拍手,「我知道了!蟲蟲俠會親親!」
「嗯?」唐先生不解。耀靈指著他的嘴巴說,「因為爸爸你的舌頭像一個大蟲蟲!」
「……」
****
韓念是約了蘇海梅見面。無論蘇海梅做了什麼要置韓復周於死地的事,她最初也是一位受害者,一切報復也有因有由。
「關於泥石流的事,我都已經知道了。賀太太,雖然你不會接受,而且這樣的道歉也不可能彌補你的傷痛,但是我還是想向你道歉,對不起!」最後三個字說出口的時候,韓念覺得自己心中長長嘆出了一口氣,那麼舒暢與痛快。
蒙蔽自己,逼著自己不接受真相,其實也很痛苦,每一天每一刻都要想無數的借口,無數的理由來說服自己。在執念中掙扎的感覺就像掉進了沼澤地,越掙扎陷得越深,一點點被淹沒、窒息、失去自己。
「我知道,你也知道我父親顱內的動脈瘤。這一切也許是他罪有應得,所以如果你要公開真相,我也不會阻止。只是我有個小小的請求,能不能給我一個月的時間,讓我有機會陪陪他。因為審查期,我見不到他……因為動脈瘤不能受刺激,我怕審查期……」
j市的春天總是熱得很快,花園咖啡廳里陽光明媚,韓念卻冷如冬日。彷彿說完那些字,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抽走了她的全部溫暖。但她不得不那麼做,即使他說做不到也沒事。
人總是要面對現實的,有些東西,不是迴避就可以不存在,也不是自己假想就可以欺瞞一輩子。「所以,只要一個月就好,我想再多看他幾次。可以嗎?」
她長發垂落在肩頭,發梢被陽光染成了透明的金色,蘇海梅看著她淺淺地笑了。
很早很早的時候,蘇海梅就知道這位韓小姐。j市第一名媛,漂亮、優秀、自信。她走到哪裡都是所有人的焦點,她的生活也像她的人一樣美好得叫人羨慕。雖然蘇海梅恨韓復周,但卻從不恨這個叫韓念的女孩。
經歷了人生的起落,她的眼中有創傷、有恐懼,但亦有堅強和勇敢。蘇海梅一直都記得這雙勇敢的眼睛。
洪流在山間奔瀉,小小的身軀在亂石中掙扎,全身都被泥土裹著,唯有那一雙眼睛,明亮得像夜空中永恆的北極星。那個八歲的小孩,是在救援隊即將結束救援時被救出的最後一位生還者。
從山上抬下的擔架被暫時擱在山腳下的空地,等待車輛送去醫院。那天下著細細的小雨,周圍陰鬱沉悶,替丈夫收斂完屍體的蘇海梅看見了她,她蜷縮在擔架上像個小小的泥娃娃。
蘇海梅走過去蹲□子問她,「你還好嗎?」
她睜著大大的眼睛,一場生死浩劫后,那雙眼中有無限的恐懼,卻又有著別樣的堅毅。好像再多的苦難,她都可以承受、可以咬牙走過。她想張嘴說什麼,卻發不出一點聲音,蘇海梅拿出手帕替她擦臉。
她的額角像被石頭撞擊過,流了血卻又被泥土糊上,蘇海梅不小心碰到的時候,她疼得抽動了一下。潔白的手絹只擦了幾下,就已經徹底變了樣,蘇海梅記得自己最後擦了一下她的右耳耳垂,那裡有一顆小小的硃砂痣,不是血,不是痂,是一顆紅痣,落在耳垂上,別有一番的風情。
蘇海梅仔細看看,原來這個泥娃娃,是個小姑娘。擔架很快被抬走送去了醫院,蘇海梅再沒有見過她。白墨縣的一場噩夢,蘇海梅將它深埋在心底,卻沒有一刻忘記過。
多年後她們在j市重逢。在韓復周從副市長升職為廳長的慶功宴上,蘇海梅九歲的女兒賀芃芃不慎摔了一跤,蘇海梅急忙跑過去,卻有人快她一步,先扶起了跌倒在地的賀芃芃。
那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女孩穿著鵝黃色的裙子,長發盤成髮髻,圓圓的臉蛋稚氣未脫卻已經漂亮得叫人忍不住多看幾眼。她微笑著把跌倒賀芃芃送到蘇海梅手裡,低頭對賀芃芃說,「你媽媽來啦!走路要小心哦!」
低頭的一剎那,蘇海梅看見了她右耳耳垂上一顆硃砂痣,像小小的相思豆,落在圓潤的耳垂上,風情無限。蘇海梅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就先大方地伸出手問好,「賀太太,你好!我是韓復周的女兒,韓念。」
****
蘇海梅端起咖啡,淺酌了一口。「韓小姐,我失去過親人,當然會理解你的心情。所以我可以給你一個月。」
「謝謝。」韓念低頭握住自己的杯子,想用熱咖啡為自己暖一暖手。
「韓復周知道你的決定嗎?」蘇海梅知道在韓復周的事上,韓念心力交瘁,幾乎用盡了她能用的全部力量。而那一切,都是韓復周推著韓念去做。
「我會去和他說。」韓念努力牽動嘴角,讓自己艱難地笑了一下,「我已經約了下午三點去探監。
「他會怪你嗎?」蘇海梅問。
韓念搖搖頭。不知為何,也許是害怕,也許是不安,她莫名地想要和一個人說說話,來讓自己放鬆一些。「我不知道。我知道不應該和你說,但他對於我來說,真的是一位好父親,從小到大……說老實話,我知道我要接受真相,但其實我並不能完全接受我的父親……他這樣欺騙了我。不過,他對我而言只是父親,那些都是他的事業,家庭上、生活上,他並沒有對不起我什麼……」
「對你來說,做這個決定還是很難?」蘇海梅自己為人父母,她可以理解韓念一切的執著,另外韓念受到的衝擊應該也很大吧。
「恩。」韓念承認,「是很難,但是必須那麼做。」
「我還以為你知道泥石流的事後,會沒那麼難。」蘇海梅喝了一口咖啡,從頭到尾,她都沒想過讓韓念為難,畢竟她們都經歷過那場災難。所以這也是她為何願意放棄文件交給唐亦天的原因,他的威脅是很大,但與失去親人的恨相比,蘇海梅沒那麼容易被恐嚇。
「我知道……」韓念低頭,眉眼處深深的影,遮住那雙眼眸里的明亮。「那場災難死了很多人,都是他造成的,太多無辜的生命……這樣的事已經不再是我和唐亦天之間的私人恩怨了,但他畢竟是我的父親,生我養我,即便罪大惡極……」
蘇海梅用一個詫異的問句打斷了她的話,「韓念,你不知道你是被領養的嗎?」養恩大於生恩,她曾是一無所有的孤兒,韓復周把她養大。即使養父有罪,她也要償還養育之恩,這無可厚非。只是……她現在不是已經知道泥石流的真相了嗎?
韓念抬頭。蘇海梅在那雙眼裡看到了迷茫,再明亮的星星也被烏雲遮住,晦暗一片。
「你的父母都在泥石流中喪生,只有你倖存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