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PART 58
韓念的表情已經回答了蘇海梅的問題,只是她震驚,蘇海梅亦然。「原來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韓念搖頭,她從來都不知道,原來她不是「她」,那她是誰?
「也對……」蘇海梅想了想,泥石流之後,韓復周就調任去m城,離開了白墨縣。他收養孤兒的事,本來就沒多少人知道,後來又到了j市,更不會有多少人知曉。不過,韓念自己……「你不記得嗎?」
記得?記得什麼?對於韓念,八歲以前的記憶是一片空白,她的全部記憶都是從八歲以後開始的,從m城的醫院開始。而關於白墨縣,還有泥石流,她從未聽父親說起過。她更不知道自己竟然不是他的女兒,而她還不僅僅是一個被收養的孩子那麼簡單……
她搖頭,也不知道是回答蘇海梅的問題,還是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這個從天而降的消息。「可是……我看過我小時候的照片,有我、有他,還有我媽媽……」
她全身的血液都在翻湧,幾乎要衝破她的身體,她清晰地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掩埋過她說話的聲音。血液在身體里飛速地流動著,連一呼一吸都變得凝重而艱難。
「他有個女兒,我見過一次。」蘇海梅說,「在泥石流之前,那年春節我丈夫曾經帶我去韓家拜年。我只見過那孩子一次,但我記得她的名字叫思思,白墨縣中心小學讀書。泥石流后,我為了找尋證據,調查過韓復周,他私下領養了一個在泥石流中失去父母的孤兒。」
奇怪的是,和韓復周以往的追名逐利不同,這樣可以顯示他仁慈的消息,他卻從沒公開過。蘇海梅記恨韓復周,自然不會為他的假仁假義做宣傳。後來韓念出現,j市幾乎人人都知道他們父女倆感情極好,甚至韓復周與自己女兒的男友關係都很好。蘇海梅自然不會在沒有證據時去做無意義的事。她本以為韓念如果知道真相,就應該明白一切,卻沒想到其中會有這樣的曲折——她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被領養的?!
「我叫思思啊,我的小名……」韓念艱難地想為自己找到證據,證明她是韓復周女兒的證據。
可她的證據,總是那麼脆弱無力,蘇海梅可以輕而易舉將它捏碎。「你不是,我見過你,我親眼看到你被抬下山,那個叫思思的女孩,不是你。」
「那思思呢?」韓念問她,她睜大雙眼,卷翹的睫毛里夾著晶瑩又閃亮的東西,好像一眨,就會掉落在地,然後破碎掉。「如果我不是思思,那麼思思去哪了?」
韓復周只有她一個女兒,韓念看過自己小時候在襁褓中的照片,也因為好玩和好奇看過出生證,免疫卡這些東西,無論是哪樣,上面都只有她一個孩子,唯一一個。
「思思在泥石流中遇難了。」蘇海梅說,「韓復周的女兒,在白墨縣那場泥石流中,縣中心小學組織了春遊,遇難了一百多個學生,其中就有韓復周的女兒。所以……你不知道?一直以來你用都是他女兒的身份?扮演他去世的女兒?」
縣中心小學,韓念雖然不記得以前的事,但她記得自己轉學到m城的時候,在她的履歷表上確實這麼寫的,她曾經就讀於白墨縣縣中心小學,她的大名叫韓念,父親常常叫她思思。
「我不記得八歲以前的事了。」此時的韓念似乎除了搖頭外什麼也做不了。只是否認,否認她的認知,否認她的記憶,甚至否認她二十八年的全部人生。「我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他、他們說我生了一場大病,我不記得以前的事,他們說我叫韓念……他叫我思思……都是他們告訴我的……」
韓念從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身份,或者說,她不可能去懷疑自己的身份,這樣的事太過……像一個玩笑?荒唐得讓她想笑卻笑不出,她多希望蘇海梅告訴她這是一個惡作劇。
然後她們一起放聲大笑,真的,她不介意別人這樣耍自己,只要這不是真的。
可是她不斷地否認,蘇海梅在在不斷地肯定,「韓念,你不是韓復周的女兒。而且,你的父母都是因他而死……」
「我非常的確定,韓小姐。」蘇海梅說,「我沒有必要騙你這件事。你是泥石流的倖存者,也是雙親遇難的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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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郊監獄,探監室。
最近一周氣溫偏高,韓復周已經換上了夏裝的囚服,雖然他兩鬢花白,但整個人看起來利落又精神,精神矍鑠。好像只要能夠踏出這高牆鐵窗,他就可以東山再起,曾經他失去的——地位、權利、金錢,都可以再次握入手中。
只要他能夠走出去,他一定是贏到最後的那個人,唐亦天也不能把他如何。畢竟韓念是他的女兒,女兒為父親做什麼,都是應該的,而她也一定會傾盡全力。
韓念走進探監室,高跟鞋咄咄有聲地敲打在地面上。韓復周看見了自己女兒,踏著窗外金色的陽光走來,從八歲到二十八歲,整整二十年,他看著她長大,她一直都是韓復周的精神依託。
尤其是她的執著,她的勇敢,她的堅定不移,多麼像自己啊。
她坐下來,看著韓復周,拿起話筒。逆光中,韓復周看不清她的臉,有些晃眼。但他猜,她應該是微笑著的。
聽筒貼上耳朵,冰涼地蟄了他的耳廓一下,他聽見那一端韓念的聲音,更冰更冷。
「我是誰?」她突然問道。一個聽起來很荒唐的問題,可她臉上的表情,卻是從未有過的嚴肅。
「思思?」韓復周不願意承認,卻也不得不懷疑自己是否真的上了年紀,耳朵也不靈光了。
「思思不是我。我是誰?」韓念依舊問這個問題,如韓復周說的那樣,她很執著。「我已經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韓復周銳利的雙眼閃動了一下,他不是一個輕易會被人唬住的人,哪怕那個人是他的女兒。
隔著玻璃,韓念望著那個她叫了二十年「父親」的人,或者說,無論如何,他還是她的「父親」,只是現在,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面對自己心中那些疑問。
「泥石流的事,唐亦天爸爸的事,還有……」韓念哽咽著說出那樣一個稱呼,「我媽媽的事……」他是她的父親,卻是騙她最多的那個人。多麼諷刺又可笑,就像被唐亦天一語中的,她終於意識到,自己的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而她一直以來的堅持,是多麼荒唐可笑。
「誰告訴你的?」韓復周冷靜地反問她。
那個鎮定的、淡然的,就好像一切都與他無關的韓復周,曾經她多麼、多麼信任這樣的他,而如今,她親眼看到了那些真相,她倏然意識到,這樣冷靜的韓復周有多可怕。
她想起他說過,「思思,爸爸絕不會騙你。」是啊,他可以這麼說,因為她本來就不是思思,她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替代品。他收養了她,卻沒有給她身份,而是用她填補了另一個人的空缺。多麼可悲的身份!
她明白為什麼她只看過襁褓中的照片,卻沒見過自己失憶前的照片;為什麼自己長得不像范心竹,范心竹也不像韓復周那麼喜歡她,也從不叫她思思;因為范心竹是母親,有情感有記憶的母親,不可能對著另一個孩子,叫出自己死去的女兒的名字。
范心竹可以照顧她,可以養大她,卻獨獨不可能把給女兒的那份感情傾注給韓念,因為在思思死去的那一刻,范心竹就已經把對思思的愛也埋進了白墨縣山谷的泥土中。
她也終於明白為什麼在醫院醒來的時候,韓復周叫她思思,她會覺得耳熟。因為那個叫思思的女孩和她一樣大,她們在同一所小學,同一天春遊,同一天遇到了泥石流。而區別是,思思遇難了,她活了下來。
她活了下來,但腦袋受了重擊喪失了記憶。她的父母是在山上作業的工人,在泥石流中雙雙喪生,留下她這個什麼都不記得的孤兒。韓復周收養她,究竟是為了彌補內心深處僅有的那麼一絲愧疚,還是想要拿她當作一個替身,來撫慰他的喪女之痛?好讓他覺得自己並沒有失去什麼,日後就可以更加肆意追名逐利,不問對錯,不顧其他?
「所以,在你看來,追究我從誰那裡聽到的消息,比回答我的問題更重要是嗎?你都不屑於去找個理由來搪塞我嗎?」一路來到這裡,韓念反覆告訴自己,要冷靜,要鎮定。可是當韓復周還那麼冷靜的時候,她就已經瀕臨崩潰了。
「你騙了我。還騙了媽媽對不對?那張儲存卡是她錄的對嗎?她發現了……你害死唐叔叔的事,還是她知道了泥石流的真相,她承受不了,才會選擇自殺?」
「思思。」韓復周叫她,雖然此時她淚水肆意向外涌,握著話筒的手也止不住地顫抖,但他還是可以保持鎮靜,那樣叫她心寒的鎮定。「你不要相信別人,你要相信爸爸啊。」
淚水徹底蒙住了她的雙眼,眼前的父親只剩下斑駁的光影,再也不是曾經的那個人,像一個模糊的幻影,又像一個朦朧的噩夢,扼殺了她的全部信念,無一剩下。
「相信你,我也想……」她多想相信他,相信他是無辜的,他是受害者,那麼她還可以夢想著有一天真相大白,他走出鐵窗與她一起生活,就像以前一樣,他是她的父親,他叫她「思思同學」,她叫他「復周同志」。他帶她出去玩,鼓勵她、陪伴她,在她結婚時落淚,在她絕望時還可以堅定相信他的信念。
可那樣的信念,已經不復存在了。
「可是我看到了方亮的資料,我看到了夾在媽媽遺物里的儲存卡,甚至……」韓念張著嘴,想說什麼,整個嗓子卻已經哽咽得無法發聲,「我知道……我的父母也是在泥石流中喪生的……」
「你害死了他們!你這個騙子!儈子手!殺人犯!」她突然間嘶吼出聲,她從沒有這樣吼過她的父親,但是她這麼做了。她多希望,韓復周會站起來,狠狠給她一個耳光,罵她昏了頭,罵她被別人騙了,隨便什麼都好,只要他能夠反駁她,用真、真、正、正的理由來反駁她!
可是他沒有。
韓念聽到自己的心被撕裂的聲音,一點點被撕碎,她竟不覺得心痛……哦,對,它已經碎了,怎麼會痛?
「所以……是你對嗎?你害死了那麼多人,害死了唐叔叔,逼死了媽媽……你不是我的父親,你是我的仇人。」淚水滾落,她終於看清了那張臉,猙獰又痛苦,青白一片,然後他徑直從座椅上摔倒在地。
重重的,沉沉的,栽在地上,悶的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