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1518年的某一天,這是一個平常而且不起眼的日子,世界歷史的車輪按照它原本既定的軌跡運行著,井然而且有序,唯一不同的地方也許只是在於那好像被黑色幕布籠罩的天空,厚厚的雲層裡面一陣一陣好似數只正在搖頭擺尾的金色蛟龍的閃電宣告著這是一場暴風雨肆虐的日子,但對於航行在大西洋上的「聖丹尼斯」號來說卻是一個災難日。
此刻,這艘中型克拉克船在狂暴的風雨面前就像是一根孱弱無力的茅草,它那在大海裡面顯得連塵埃都算不上的船體隨著巨大的浪花起伏而起伏著,那些一個比一個高的浪頭就好像一顆顆小口徑炮彈擊打在船身上,每一次都會帶走一部分船體木屑,這些東西隨著海浪被帶向遠方。
「你還在這裡愣著幹什麼,快給我把帆布全部收起來!」聖丹尼斯號的船長此刻正站在艉樓上,他一手拉著纜繩以防自己被狂風颳倒,一手胡亂揮舞著,頗有些嘶啞的聲音正穿過雨幕,儘可能地傳到每一個已經有些站立不穩的水手耳朵里。
他也許是故作鎮定,不過現在也沒有人能夠注意到他毫無血色的臉頰。
「船長!」正當船長大呼小叫的時候,從船艙裡面爬出來的一名水手朝這邊跑了過來,不過由於他的速度太快,沒有注意到腳下的雜物,被一個空的木桶猛地絆了一下,他摔倒在甲板上,狼狽不堪地滾了兩圈,等他來到船長面前時,他的額頭上已經被劃開了一個口子,血水混合著雨水將他一張臉染得通紅,「底艙進水了,可是我們的人手不夠!現在沒有辦法排水!」
船長一把拉住這個傢伙的衣領,幾乎湊到他的面前大叫,「帶幾個人下去排水,我告訴你,你最好祈禱上帝保佑,今天哪怕是用你們的腦袋,也得把漏水的地方給我堵住!」
「是的,船長!」
目送著水手離開,船長只覺得腳下猛地一晃動,他不得不把手中的纜繩抓得更緊了一些,船長的眼睛四下掃視著,眼睛深處的那一絲驚慌再也掩飾不住了。——分割線-——聖丹尼斯號的大副恩里克,是一個健碩的歐洲白人,孔武有力的身軀充滿了一股爆發力,那遒勁的肌肉衣袖幾乎快包裹不住了。
但是在這自然的災難面前,哪怕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也顯得是那麼的渺小,縱然他在這艘船上是獨一無二,甚至是被所有船員視為神祇的存在,但現在也只能束手待斃地看著自己往日朝夕相處的同伴在甲板上哆哆嗦嗦的跪下祈禱,然後被巨大的浪花捲入深淵不見了蹤影。
很顯然,在這場人與自然的搏鬥中,人類的力量顯得是多麼的渺小和脆弱。
恩里克知道,自己所能做的只有保護自己力所能及的東西了,至於其他的,就只能聽從上帝的安排了。
此刻,這個壯碩的漢子卻像是一個走在空中鋼絲上面表演雜技的人,他小心翼翼地右手抓住船舷,在密集的雨點中努力地睜大眼睛,希望找到一條安全的路,左手卻緊緊地拉著一個好像在風中瑟瑟發抖的小雛雞一樣的年輕人,後者頗為瘦弱,哆嗦著緊緊跟隨著恩里克,他那一隻被恩里克抓住的手腕都有些發烏了,卻緊咬著牙關不肯吭聲。
兩個人幾乎就是慢慢地挪著步子,小心翼翼地通過滿是雜物的狼藉側甲板,來到了後面,這裡此刻卻是一片忙碌和混亂。
「你們都在幹什麼,快找個地方穩固身體,要是在這麼無序你們會被捲走的!該死的傢伙們!」看著眼前的景象,恩里克氣不打一處來,他用盡自己全身的力氣大吼出聲。
「底艙進水了,現在水已經快淹沒貨艙了!」混亂之中走過來一個人,這是一個看上去年紀五十左右的柏柏爾人,也是這艘船上的二副,名字叫拉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是這艘船上最老的人,所有人都叫他老拉里,不過光是憑藉他說話的嗓門兒,也會讓人對他的年紀產生懷疑,「要是再不排水,咱們沒有等到這艘船觸礁就得全部餵魚!」
「排水需要足夠的人手,你帶上威爾,他也許能夠幫你,」恩里克朝自己身後的那名瘦弱青年努努嘴,「你去幫忙排水,下面需要人。」
「大副,船長叫你過去!」拉里剛要咧咧嘴打趣,此刻身後被拍了一下,他閃開半邊身子,來人朝恩里克叫了一聲就又立刻去忙活其他的了。
恩里克看了拉里一眼,朝他湊近了一些,「注意安全,老傢伙!」
「放心吧,我今天已經做了三次祈禱,」拉里哈哈大笑,他這話要是讓船上的牧師聽到一定會覺得非常高興的,可惜這永遠都不可能了,因為那個可憐的傢伙就在剛才已經消失在了海洋里,現在應該已經順著水漂遠了。
恩里克咧咧嘴,他很難在這個時候笑出來,或者說船上現在唯一還異常樂觀的人也只有這個柏柏爾人了,他的視線越過柏柏爾人的頭頂,看向艉樓,船長此刻正手拉著纜繩向他招手、
不過就在這時,隨著一陣在這暴風雨中完全聽不見的輕微的「咔嚓」聲,桅杆頂端一個裝著滑輪組的匣子繩子突然被風吹斷了,匣子掉了下來,正好砸在船長身邊一名水手的腦袋上,那個傢伙頓時被砸得暈了過去,隨後跌下了甲板,掉進了狂暴的大海里,再也沒有了蹤影。
船長只聽得一陣勁風,待他回過頭看過去時不由感覺一陣慶幸,但是耳邊卻傳來人們的驚呼聲。
「船長小心!快躲開!」
船長一愣,隨後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腦袋上面,卻只見到一道巨大的黑色影子伴隨著「吱嘎嘎」的怪叫聲緩緩落下,那根巨大的主桅杆讓後者根本沒有來得及反應,甚至沒有發出任何的哀求尖叫以及祈禱,就在眾人們驚呼聲以及尖叫聲中狠狠地砸在了船長的腦袋上,頓時後者就成了一灘爛肉。
「我的天啊.」拉里也看到了這一幕,他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半天還沒有反應過來怎麼回事。
「哎呀,我說你們還在這裡愣著幹什麼!這裡沒有葡萄酒也沒有女人!」幾乎整個甲板上的見證者都愣在了當場,直到一道人影從船艙裡面爬了出來,他看了一眼那些水手們,跑到拉里和恩里克身邊,一手拉住一個人的手臂,盡量壓低了聲音,「我準備了一艘小艇,確保我們關鍵時刻逃出去!」
「拉斐爾!」恩里克強自壓抑下自己心中的悲傷和哀痛,他眼睛一橫,瞪了一眼那從船艙里跑出來的水手,「現在我們還沒有到末日呢!你竟然想丟下所有人棄船逃生?!」
「恩里克,」拉斐爾顯然有些害怕恩里克,不過他還是清清嗓子,「不是我想棄船逃生,而是現在我們已經快完蛋了,黃熱病奪去了我們那麼多人的命,就連你的妻子也.我們絕對不能死在這種鬼地方!這個倒霉的冒險已經結束了,全都結束了!我受夠了!」
也許是上帝宣告了這些人的死刑,拉斐爾的話音還沒有落下,所有人都覺得腳下一陣比之剛才更加劇烈的晃動,甚至甲板還發出了巨大的不堪重負的木頭斷裂的「咔嚓咔嚓」聲音,人們還沒有從船長之死當中回過神來,就又一次發生了巨大的騷動。
拉里苦笑著拍拍拉斐爾的肩膀,語氣中帶著極為濃重的頹廢和絕望,「我早就說過,做這種勾當的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也許是為了印證拉里的話,人群開始四處逃竄,伴隨著惶惶如喪家之犬的驚叫聲,「船體坍塌了!」
木頭斷裂的聲音越來越清晰,甚至肉眼已經可以看到甲板開始龜裂,那些細小的裂縫越來越大,最後在人們的絕望中,就像是有什麼巨大的猛獸將要破地而出,一條又一條的裂痕迅速將前甲板和后甲板變成了兩半。
「上帝已經告訴你,我們今天真的死定了。」——分割線-——「先生,您的可可汁。」
林世舉被一陣輕聲的呼喚驚醒,他眨眨眼睛,看向身邊滿臉盎然笑意的空姐,接過遞過來盛滿香濃可可汁的杯子,點點頭,「非常感謝。」
「不客氣,先生。」
林世舉目送著空姐聘婷遠去的背影消失在帷簾之後,才抬起自己的手腕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錶————晚上10點,是現在的時間。
不過當然了,那是北京時間,林世舉的耳邊傳來飛機引擎若有若無的轟鳴聲,他看了一眼身邊的舷窗,視線直接越過身邊座位上那名從上飛機一開始就把圓頂牛仔帽蓋在臉上睡著了的白人,隔著那層舷窗,林世舉很清楚地看到外面現在是一片漆黑,只有那遠方團團黑雲中間時不時的閃電光亮劃過天空。
飛機舷窗的玻璃上倒映出林世舉的臉頰,借著昏暗的燈光,那是一張極為年輕,甚至頗顯稚嫩的臉頰,標準的東方中國人臉孔,圓臉頗有些多餘的贅肉,特別是下巴上面,不過這張臉的寬大前凸額頭和碩大的耳垂,將中國人的「福相」體現得淋漓盡致,若說這張臉上還有什麼特色的話,那就是一雙眼睛了,深邃有神含蓄而又柔和的目光讓人覺得一種如沐春風。
林世舉收回自己的目光,帶上自己的耳機,伴隨著一陣「很早之前有一家小酒館,我們常常來這裡小酌,」的悠揚歌聲,他漸漸地睡著了,只有他手邊的一張紙上面寫著一串英文「邁阿密飛往香港」,隨著他一個不經意的翻身掉到了地上。
環顧四周,此刻飛機上的照明燈全部進入了昏暗的睡眠模式,昏黃的燈光和座椅下面的呼吸燈以及人們手中的各式電子產品反射出的微弱光芒只能夠看清楚人們的模糊輪廓,輕微的鼾聲和人們不經意的囈語混雜著一些還沒有睡著的人們的輕聲交談,角落裡的情侶正耳鬢廝磨的說著情話,絲毫沒有意識到臨近的一對老年夫婦被他們的聲音吵得無法安眠。
這樣的寂靜安然而且舒適,直到林世舉被飛機的一陣顛簸驚醒。
「各位尊敬的乘客,飛機遭遇到強烈氣流,請回到座位上系好安全帶,注意安全,謝謝。」
空姐那甜美溫婉的聲音在廣播裡面響了起來,讓稍微有些驚慌的人們安定下來,那些被驚醒的人們也開始叫醒身邊的同伴,或者乾脆幫助那些還沒有睡醒的親人系好安全帶。
「每次在天上的時候總是有一些那麼讓人掃興的時刻,」等林世舉系好安全帶之後,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名一直睡著的白人睜開了眼睛,他拿掉自己臉上的帽子,露出一張滿是粗獷刻痕的臉頰,就像是一個在沙漠中被大漠的風吹拂了許久的石頭,就算他的臉上明顯鬍子明顯刮過,但看起來那一道道坑坑窪窪的刻痕依舊讓人感覺此人很久沒有洗臉了,他的嗓音頗有些嘶啞,明顯是被煙酒侵蝕太久了。
這還是林世舉頭一回看見這個白人的真實面目,林世舉低頭看了一眼這個男人的粗壯手臂,那足足比自己的手臂粗大了一圈,只不過這個人的眼神很是平靜,渾然不像是他的外表看起來那樣的充滿暴力傾向。
對於陌生人,林世舉擺出了足夠友善的表面態度,他只是輕輕點頭,然後露出微笑,並沒有立刻接話,事實上他在日常寒暄上面只擅長打招呼,他是很不喜歡說一些沒有營養的話題的。
「卡達人把杜漢稱作『風眼城』,那裡的上午是沙塵暴最為肆虐的時候,」白人似乎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講一個故事,他的眼神並不在林世舉身上,而是看著舷窗外面,不過飛機的顛簸讓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在抽搐一般,「我敢說,每當我們必要冒著沙塵暴起飛的時候是你一輩子都不想經歷的。」
林世舉並不害怕乘坐飛機,實際上他甚至是一個很喜歡探險並且極有冒險精神的人,他現在的一身衝鋒衣和標準的登山配備表明他剛剛從美國的一個野外業餘探險活動中回來,雖然林世舉的體重可以稱得上一個胖子,這也就說明為什麼當現在空氣強氣流越來越強烈的時候他還有心思聽白人說話了,「您是一名軍人,我可以這樣理解嗎?」
「嗯?」白人轉過頭來,總算是正眼看了林世舉這個東方人一眼,他眉頭一挑,那樣子顯然說明林世舉的猜測是正確的,「你很聰明,你的判斷很準確,我想我也就不用問理由了。」
林世舉笑了笑,實際上在這個時代能夠出現在卡達杜漢軍用機場的白人,還擁有如此健壯的體格和粗糙的皮膚,不用問也知道對方是幹什麼的了。
「不過實在有些可惜了」白人在林世舉的注視下搖搖頭,他嘆了一口氣,「你也許以後是一個有無限可能性的人。」
「不,先生,」林世舉的英語說得很好,他有些摸不著頭腦,「我只是一名普通的中國學生而已。」
「哈,很好,」白人看了林世舉一眼,這一次他的眼神中多了一些東西,「你不必強調你的身份,因為在我的眼裡根本沒有區別。」
林世舉雖然是一個學生,但是骨子裡面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民族主義者,他還要說什麼,卻被白人打斷了。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的東西是你現在無法理解的,」白人又開始講故事了,但是林世舉卻覺得這個人話中有話,他覺得自己待會兒有必要強調一下自己的身份,中國人和日本人雖然同為亞洲人,但兩個種族可不一樣,現在他先把這個問題拋到腦後了,「我不想說什麼達芬奇甚至伽利略或者牛頓那些無力而且遙遠的物理問題,我只想給你說一些也許你知道,但是現在或者以後都無法經歷了的事情。」
此刻,飛機的飛行已經頗為平穩了,原本有些驚慌的人們現在顯得平靜了許多,林世舉看著他,頗有些興趣,他沒有意識到對方話里那一絲別樣的意思。
「上帝創造人類的主要目的是出於需要有供奉者,將他的美德傳承下去,」白人似乎又成為了一個佈道者,他的臉上現在嚴肅之中帶著虔誠,林世舉知道很多白人都信奉基督,所以這也不算奇怪,「但是當這個世界上的某一個政府無法公平而且妥善的對待為他們的安寧付出生命的捍衛者時,他們就是違反了上帝的意願,我不畏懼死亡,但是我也不會毫無意義地面對死亡,我現在就是一名衛道士,為了上帝的美德也為了人類的未來,我要為了那些最原始的東西做些什麼。」
「我想說的只有一句話,」白人從剛才開始一直凝視著林世舉,似乎他一下子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林世舉總覺得有些不舒服或者說不安,現在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了,「下輩子,千萬不要成為像我這樣的人。」
「砰」的一聲響,林世舉只覺得一股溫熱的液體快速地浸濕了自己衣服,他覺得背後一疼,隨後就覺得自己的力量和意識快速流失,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的耳邊只聽見人們的驚叫聲,隨後就是耳邊白人說的最後一句話,然後畫面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不要像我一樣,成為了一個對一切已經喪失信心的軍人,現在我要做的就是將我原來發誓承諾保護的東西親手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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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割線-——
兩天以後,當世界各大報紙以及新聞社的最新消息出版之後,上了頭條的是這麼一條消息——————患有PTSD的退役軍人劫持客機,並於基韋斯特墜毀,造成機上298人及地面134人死亡,超過300人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