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次拜訪
第1章初次拜訪
信箱就在路燈的一側,被一團月季簇擁著。信箱上濺了一攤藍色的顏料,地上有個破了的顏料瓶。鹿離下樓,小心地撥開月季,摸出隨身攜帶的回形針,不到五秒,鎖開了。
裡面有一個薄薄的信封,信封上列印著三個字:鹿離(收)。
夏天才剛剛開始,馬蹄蓮還能開一整個盛夏。
01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之間又陰了起來,這比卡帶機的電池耗盡更加讓人鬱悶。
鹿離躺在廢橋上,兩腿懸空,一隻手墊在腦袋下面,另一隻手將煙頭彈進了橋下的河水裡。廢橋橫跨於茂密的杉樹林之間,若一條飄飄搖搖的裙帶。
一群黑鳥從北邊飛來,接著是火車路過的響聲。
鹿離忽然坐起來,雙手握緊欄杆,咬牙切齒地喊:「我要跳下去了!」
不遠處,紅皮火車的尾巴已經消失在隧道中。
鹿離很多次都想從橋上跳下去,可每次他都只是扶起倒在地上的單車,沮喪地騎進杉樹林。經過一條雜草叢生的小路,再經過一座木橋,木橋往南不到百米,鹿離會停下來查看他放置的捕兔夾。
這次,他沒有失望,但鐵夾子上的獵物不是野兔,而是斑鳩。
雲層不厚,但光線很暗。鹿離把斑鳩掛在車把上,迅速穿過了躁動的危險區。海老頭不止一次警告過他,這裡有野豬出沒。
東邊的木屋已經升起了裊裊白煙。迷濛的煙霧在樹梢間散開,被濃雲迅速吃掉。鹿離把自行車靠在儲物室的門上,拎著斑鳩走進屋,屋裡瀰漫著燉魚的味道。
「你沒有把夾子換位置?」海老頭說。
鹿離沒有作答。
「斑鳩也不錯。」
鹿離隨手拿起書架上的一本書翻了幾頁,很快便不耐煩地放下了。海老頭在外面劈柴,動作十分敏捷。他骨骼寬大,身體健碩,一副永遠打不倒的神態。
「我要回去了,今晚有課。」鹿離抓起桌子上的洋蔥咬了一口。
「你不是要畢業了嗎?」
「感情課!你不懂的啦!」
「今天剛捕的鯽魚,很嫩,很快就好。」海老頭抱著柴火走進屋,疑惑地看著淚流滿面的鹿離,「幹嘛每次都流淚,每次都會見著就吃?」
「喜歡啊。」鹿離擦了擦眼淚,扣上綠色套頭衫的帽子。
「就像你喜歡堅持只在一個地方捕捉野兔?」
「對啊,我知道那裡有兔子,早晚會得手。」鹿離拿起洋蔥又啃了一口。
「是嗎,你一定對兔子有偏見。」海老頭坐到木凳上抽起了煙。
「小時候的北方每年冬天都會下很大的雪,我時常跟著哥哥去丘陵捉兔子。」鹿離倚在門框上,眼睛里有種無法捕捉的迷離,「我們把做好的鐵絲套下在野兔經常出沒的下坡處,哥哥總是穿著一件紅色的棉襖,母親做的,她很擅長這個,就像哥哥擅長做鐵絲套和鳥籠。」
「可這是南方,從來不下雪,只有又熱又潮的雨季。」海老頭拍打著掉在膝蓋上的煙灰,通常他都是自己捲煙。
「我覺得,只要有兔子的地方,他就會在。」鹿離的思緒飄忽不定。
「我們都是偏執狂。」鯽魚燉罷,海老頭把多餘的火滅了。
鹿離雙手插進口袋走出門去,但很快又回來拿了洋蔥。
「斑鳩怎麼辦?」海老頭探出窗戶喊。
「給你下酒。」
鹿離走到不遠處的公路上,站在對面的公交站牌下等車。
不到三分鐘車就來了。黃色電車在鬱鬱蔥蔥的山丘和杉林間格外醒目。鹿離在空蕩的車上盡情吃著洋蔥一路飆淚。細雨在車窗外纏繞成一張纖柔的網。
02一個小時的車程后鹿離回到大學城。他並沒有在租住屋的那一站下車,而是提前一站下了車。他去冷飲店要了一杯冰凍檸茶。那個叫茶梗的女孩今天沒有來,所以無法向她講述今天杉林里的事了,只好咬著吸管從旋轉椅上離去。
鹿離沿著街邊走回位於紅房子的租住屋。紅房子是學校專門為教師蓋建的公寓,價格十分優惠,有些教師買來之後就把房子出租給學生住。鹿離與人合租了一套,每月會向一個叫福七嬸的二手房東交納房租。
他在樓下超市買了一包煙和十包泡麵,外加一袋進口貓糧。
樓下的紫薇和繡球開得十分旺盛。
「你嚇了我一跳!」一個穿著黑色背心的女孩正在他房間里上網,「下次進門前記得帶套子!」
「什麼?」鹿離關上門,把東西丟到床上。
「沒事。給你帶了個禮物,桌子上。」良芥繼續瀏覽著網頁。
他看到桌子上的確有個看起來軟乎乎的東西,走近一看竟然是一隻塑膠乳房。
他茫然地看著良芥。
「會叫的,捏捏看。」良芥頭也沒回地說。
鹿離深吸一口氣,慢慢伸出手,握住它,試著捏了一下,乳房立馬發出了一聲近似放屁的怪聲。
「是不是很酷?」良芥抓了抓軟軟的短髮,一下站了起來。
她穿著一件綠色的短褲,光著腳在水泥地上。五月的陰鬱在她身後的窗外細織成一片淅瀝的雨。鹿離的臉上很快爬過一片密集的痙攣。她走過去攬住他的脖子,像松鼠一樣跳到他身上,「去醫院看看吧。」
他搖搖頭,「很快就會過去。」
瘸腿的黑貓跳下窗檯。隨即兩人抱著跌倒在床上。
房間不大,但收拾的很乾凈。牆上貼著幾張科特·柯本的舊海報。書架上擺滿了良芥送給他的奇怪禮物和磁帶。木頭衣櫃已經被長年的潮濕泡得發脹。一盆垂死掙扎的不明植物永遠躲在角落裡。
鹿離仔細端詳著良芥,她身上總是散發出一種深深吸引他的氣質,具體又說不出來,不能用簡單的漂亮或性感來形容,就好像雨後的清晨躺在漫無邊際的草地上,後背被草扎得又疼又癢一樣讓人身心愉悅,不加修飾,有一種原始的柔軟和野性。
「什麼時候剪的?」鹿離攬著良芥的脖子輕撫她毛茸茸的短髮。
「我們好幾年沒見了?」良芥一隻腳不停地踢著牆,發出咚咚的聲音。
「的確……有那麼幾次,我在四五點鐘醒來,你躺在我旁邊,微光照在你的臉上,周圍是一副陌生的景象,我像是從一個冗長的夢中歸來,我們已多年未見,因為你的臉上又多出了幾粒新的雀斑。」
「得了吧你,那隻能說明你對我的觀察不夠仔細。」良芥拉下被鹿離撩到肩膀的背心,用指甲戳了戳他的肋骨,「喂,畢業設計做得怎樣了?」
鹿離舔了一下指尖,用它擦了擦海報上科特·柯本的額頭,然後起身拉嚴窗帘,點了根煙。
哦。該死的雨季。
「我只希望你能順利畢業啦。」良芥穿上內褲,下床撕開貓糧,那隻叫『黑騎士』的瘸腿貓迅速湊了過來。她把貓糧倒在一隻畫有紅色叉號的白盤子里,這隻貓是鹿離去年收養的流浪貓,宿舍里不能養貓,所以去年夏天他租了這間房子。
「以後不要再給它買進口的糧食,還是改善一下你自己的伙食吧。」良芥邊說邊穿上綠色的短褲。
「今晚不住在這?」鹿離問。
「不了,有一大堆調研報告要寫,還要考教師資格證啊營養師證啊什麼的。」良芥嘆了口氣,顯得有些疲憊,「哪像你啊成天那麼閑。」
「我跟你一塊下去。」鹿離換上一件灰色的長袖衫,拎起門外的黑色垃圾袋。
兩人順著十字路穿過花壇和噴水池,雨水不是很大,沒有帶傘。他攬著她的肩膀從白玉蘭下走過,一切靜極了。他送她到女生宿舍樓下,擁抱過後他原路返回。他給阿歪打電話想詢問關於畢業設計的事情,但沒有打通。宿舍區里的商店和書店都掛出了郵寄包裹的牌子,幾個學生正在填寫包裹單子,原來告別的季節早已來到,他卻不知何去何從。
鹿離一個人在校外的餐館吃晚飯。今天他破例要了一小瓶白酒,自斟自酌起來。不可否認自己是個對未來毫無規劃的人,沒有目標,沒有夢想,就連自己喜歡什麼討厭什麼有時都弄不太清楚。
「一個人喝酒會不會很悶?」一個打扮怪異的男孩坐在了鹿離面前。他把啤酒瓶往桌子上一放,探身伸出了右手,「你好,我叫林肯。」
「林肯?」
「林肯!」
林肯五官長的十分精緻,只是把頭髮漂染成了金黃色,還扎了個辮子,兩隻耳朵的耳釘和耳環加起來共九隻,穿著印有櫻桃小丸子的T恤衫,左手腕戴著一隻骷髏金屬手鏈,右手腕上紋著一行英文,活像個從漫畫里走出來的人物。
「孤獨的人。」林肯怪笑著一指鹿離,「我在學校里經常看見你,你總是把帽子扣在頭上,低著頭走路,就好像這個世界不屬於你,或者你不屬於這個世界。你是個特別的人。」他說話語速相當快。
「怎麼個特別?」鹿離盯著怪人林肯。
「其實,你和我都是特別的人。我們雖然生活在這個世界,但我們的內心與這個社會是格格不入的,我們的靈魂徘徊在邊緣地帶。我這樣說不知道你能不能懂,如果你不能懂那就沒有資格進入『大腳丫』樂隊,那麼接下來的談話……」
「等等等等,大……什麼樂隊?」鹿離問。
「大腳丫。嘿嘿。我的腳特別大,所以室友都叫我大腳丫,實際情況是我的左腳比右腳要小一個碼,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樂隊的靈魂——自由。」
「你是大腳丫樂隊的?」
「隊長。獨一無二的。」林肯的表情十分認真,認真得讓鹿離想笑,但鹿離努力忍住了。
「這城市的每一條街道每一輛電車每一所大學每一幢樓房每一個美女每一張鈔票每一個馬桶每一場雨……所有肉眼能看見的都沾有人性的邪惡,都有著不可見人的秘密。什麼是最乾淨的?答案是自由。當你呼吸著自由釋放出的新鮮空氣,遨遊在這個怪異的星球,你才會發現那個真正的自我。他不在地球的另一端。他就在你的身體里,與你血脈相連。他無視一切,蔑視一切。他在你的王國里為王。」林肯喝掉最後一口啤酒,接著朝空中打了一個響指,「服務員,一杯白開水。」
鹿離久久未能從他的語境中抽離出來。
「你一定可以理解,因為我知道你和我一樣,自命不凡。」林肯接過服務員遞過來的一次性紙杯,並用餐巾紙反覆擦了擦杯沿。他朝服務員一咧嘴,「不好意思,我有潔癖。」
服務員生氣的走了。
「樂隊需要你這樣的人。」
「什麼樣的?」鹿離停止了喝酒,太陽穴開始發脹。
「能在十秒內開開我自行車鎖的人一定不是個尋常的人。」
「你在威脅我?」
「當然不是,我知道你十分鐘后又把自行車還了回來,這些都不是重點。我需要一個志同道合的人,樂隊現在還不成熟,我希望你能加入,給她帶來永恆的力量和思想,同時讓你自己得到超脫一切束縛的勇氣和決絕。」林肯喝了一口水。
「那次是我要去拿一個快遞,我實在懶得走,所以就借用了一下……」
「自行車送你都無所謂。」
「樂隊現在有幾個人?」
「一。」他樹起了一根指頭。
「我五音不全。」
「我壓根沒音。」他用一種極為神秘的語氣說,「沒關係,我們要的只是吶喊,聲嘶力竭的,撕心裂肺的——吶喊。」
鹿離遞給林肯一支煙。
「我不抽煙,我爺爺死於肺癌,我奶奶死於肺癌,他也會死於肺癌。」林肯用大拇指隨便往後一指。
鹿離看見服務員湊近了一個抽煙的壯漢竊竊私語了一下,壯漢一拍桌子站了起來,「誰說我死於肺癌!」
「這麼巧?」林肯難以置信地朝鹿離抽了下鼻子。
「別回頭看。」
但林肯還是忍不住往後看了一下,壯漢拎個酒瓶走了過來。
「不好意思我先走了,這是我的名片。」林肯把名片往桌子上一扔,起身朝壯漢擠了擠眼,指指了指鹿離,然後奪門而去。
壯漢把啤酒瓶扔了過來。鹿離用手擋一下,疼的「嗷」了一聲。壯漢把桌子掀了。鹿離被狂扁了一頓,身上全是酒和菜。壯漢按著他的脖子,舉起右拳,瞪著眼問,「誰死於肺癌?」鹿離躺在地上笑著說,「你爺爺,你奶奶,還有你。」一拳下去,天昏地暗,血肉模糊。
不知過了多久,鹿離被人架了起來。
他擦擦臉上的血,拾起地上的名片,踉踉蹌蹌走出了酒館。
雨已經停了。起了微風。身上又濕又涼。他借著路燈的光看那張用煙盒製作的名片,上面用黑色的筆寫著大腳丫樂隊主唱林肯,以及他的聯繫方式,最下面有行小字:5月23號在學校體育場舉辦首場演唱會,期待您的光臨。
鹿離蹲在浴室的地上,噴頭裡的冷水順著頭髮往下淌。他起身關掉了燈,絕對的黑暗為他帶來了一絲安全感。他閉上眼,一種窒息的寧靜燃燒了起來,他感覺自己正獨自走在一座橋上,但橋的那頭沒有人在等。
他用紗布包了手。黑貓已經在床一邊的書堆上蜷縮成了一團。站在窗前看對面的宿舍樓燈火通明,一秒鐘后全都歸於黑暗,想必已經十一點整。打開窗戶,樓下的泥土味和花香一股腦灌滿了鼻腔。初夏的南方午夜有一種醉人的甜腥。
忽然「砰」的一聲,鹿離嚇了一跳,黑貓更是被嚇得一哆嗦。
有東西砸到了樓下的信箱,隨即傳來爭吵聲。
鹿離看著那個綠色的信箱,那是最初住在這裡的老師用木板做的,聽福七嬸說起過他,他是文學系的老師,因為出了事情所以五年前辭了職。關於那件事情鹿離也略有耳聞,甚至它還曾上過H城的報紙。這個老師和他的一個女學生談起了戀愛,後來女孩在學校圖書館的廁所里自殺了,大多數人就只知道這些,沒有人去探究更具體的細節,對於校方來說這更是不能言說的秘密。鹿離想到那個女孩也像他現在一樣站在窗前,不禁打了個冷顫,趕緊打消了繼續往下想的念頭。但那個綠信箱倒勾起了他的強烈探究欲。他換上乾淨的衣裳下了樓。
信箱就在塗著黑油漆的路燈桿一側,被一團月季簇擁著。上面有一灘藍色的顏料,地上有個破了的顏料瓶。他小心撥開月季,摸出口袋裡隨身攜帶的回形針,把它掰直,將其伸進生鏽的鎖眼,五秒鐘不到,伴隨著一聲沉悶的「啪」,鎖開了。不可否認,他有些緊張和激動。他幻想著打開它的時候裡面各類信件會像石油般湧出來,結果讓他失望了,只有一個薄薄的信封,但很快又令他不安了,信封上列印著四個字:鹿離(收)。
他將信箱重新鎖上,拿著信轉身往回走。隔壁單元的樓上響起女子啜泣聲。抬頭去看,一個男子正在四樓的陽台看著自己。他穿著一件條紋睡衣,頭髮長而凌亂,正趴在欄杆上喝著啤酒或飲料。鹿離見過他,他經常開著一輛藍色的吉普車到杉林寫生。鹿離迅速低下頭快步返回。關上門。拉嚴窗帘。打開檯燈。信封是牛皮紙的,郵票是普通郵票,沒有郵戳,撕開后裡面是一張白色的紙,上面只列印著一行字:林薇勒,鳶尾路78號。
鹿離陷入一汪無邊的沉思,腦內一條早已壞死的神經忽然又被電擊復活。
他已經兩年沒有見過小林老師,就連最後一次見面都已忘了時日。
回憶如四處竄動的藤蔓將午夜纏繞。他躺在床上,久不能寐。那年夏天明媚的陽光晃過了眼前。
03次日陰天。鹿離搭上了一輛開往市區的電車。電車上很擠,隨處充斥著浮躁的氣息。在旁邊女生塗抹的藍色指甲油的清涼氣息中他進入了一種迷幻的境像。
灰濛濛的清晨,在一片濕漉漉的森林中,一頭花鹿迷失在一條瘦弱的小徑,它抬頭凝望前方的霧靄,沉默籠罩著世界。一輛記憶的電車穿過冰凍的河流,停在了前方藍色的屋子旁。一聲清脆的鈴響後,車門打開了,花鹿倉皇逃竄,遁入迷叢。
鹿離睜開眼,電車已經駛出大學城。
在未修好的地鐵入口旁鹿離下了車。沿路找到一家糕點房,他想進去買點草莓味的曲奇餅乾,結果沒有。繼續向前走,有一家十分特色的書店叫「23號書店」,書店的櫥窗上貼著一張柯林頓自傳的宣傳海報。鹿離走進去買了兩本詩集。店老闆是個戴眼鏡穿白襯衫的男子,看起來溫文爾雅。他站在收銀台前一直面帶微笑。結賬后他問鹿離是星期幾生日,鹿離回答星期四。老闆點一下頭,示意慢走。鹿離走出去后才想起自己出生那天應該是星期三,他轉身想回去糾正,但又一想至於星期幾生日又有什麼要緊的呢。
他站在玻璃門外看見老闆優雅地跳起了華爾茲。
鹿離穿過了一個公園,走過了一座石橋,一路打聽找到了鳶尾路。
鳶尾路出奇地窄,簡直就是一條小巷子,而且一路走來一株鳶尾也沒有見到。經過一個郵局和診所他看到了78號的藍色牌子。這是一座舊的教師公寓,灰色的牆壁已被泛濫的爬山虎吞噬乾淨。公寓一旁是塊無人修理的草坪,散落著幾棵結滿果子的枇杷樹,兩張壞了的木條椅沉睡於雜草中,另一旁是冬青樹和健身器材,四周被矮牆圍著,外面的大門已被摘去。大學城建成以後所有位於市裡的大學都遷到了開發區,老校區的地塊有些已經賣掉蓋起了新的樓房,有的還沒有出售或出租所以閑置,反正這裡看起來有那麼一點落寞。
鹿離在公寓門口等了一會兒沒有人出來。
他坐在路邊的香樟樹下點了支煙。過了大約二十分鐘還是沒有人出現,就連路上也幾乎沒有行人。他有些詫異,決定去附近的郵局問問。
剛走了沒幾步就看見來了一輛前面黑色的轎車,那是一輛原始的桑塔納。車子駛進了院子,開到了公寓一旁的空地上,並十分熟練地停在了兩棵枇杷樹之間。鹿離盯著車窗看,是個戴眼鏡的男子。車門打開,一隻黑色的皮鞋和一隻黃色的條紋襪子撕裂了鹿離的原始審美觀。這人顯然是個醫生,一襲白大褂,頭髮油亮整齊,褂子上口袋別著一支紅色筆帽的筆。他看著鹿離,左手提著藥品箱,右手往後用力閉上了車門。鹿離往後退了一下,他顯然對醫生懷有一種敬畏感。醫生朝他動了動嘴角,鹿離還沒來得及往前走,他就一下消失在了公寓門口。
鹿離站在桑塔納車旁看著車窗里的自己,越發覺得剛才醫生的表情似乎帶了點嘲諷,至於嘲諷的內容他卻一無所知,但他確信一點他絕沒有看見他臉上的細微痙攣。
副駕駛座位上有一張卡片,興許那是他的名片,鹿離深知四周沒有任何人,但還是環視了一圈。幾秒鐘後車門被回形針打開了,原來只是一張叫「食草者聯盟」的俱樂部會員卡,上面的姓名寫著「紅筆帽」。鹿離掃興地把卡片丟回座位,然後坐到了副駕駛上。四分鐘后他實在難以忍受這硬邦邦的座位便下了車。
鹿離繞樓一圈,仔細觀察了這幢樓,他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整幢樓只有四樓的兩戶人家拉嚴著窗帘,其他全部像沒有人居住的樣子。樓基本上是空的。
鹿離走進了公寓。
公寓里光線微弱,他按了按過道上的電燈開關,沒有起作用。他發現根本沒有電燈泡。他打開手機,借著屏幕的光,小心地往上走。樓里死寂一片,連他的腳步聲也漸漸失去了分貝。走到二樓的時候他幾乎不敢再邁步子了。他的喘息聲在樓道里分外沉重,甚至能聽見呼吸的回聲。忽然響起了刺耳的哈哈聲,鹿離嚇得跳了起來,他手忙腳亂按掉了手機來電,屏幕上出現了良芥的名字和笑臉,這是良芥專門給他設置的專用鈴聲。鹿離深呼一口氣,良芥的笑聲還在回蕩。
等鹿離再抬頭時紅筆帽就站在前面的台階上。鹿離往牆邊靠了靠,紅筆帽拎著藥品箱走下樓梯從他身邊走過,但又在下面的台階上忽然停住了。他扭過頭來仰視著鹿離,嘴角再次抽動了一下,「有時你看到的我其實並不是真的我,我強大得多,脆弱得多。」他用近似萎靡的聲音說。
隨著急促的下樓聲和刺鼻的香水味紅筆帽走出了公寓,他看起來像是出診。
鹿離一直站在那裡,直到聽見一聲沉悶地汽車發動聲后才關掉手機走到了四樓。
四樓過道里光線好了一些,401的門口裡扯著黃色的警戒線,門也用黃色膠帶胡亂封了起來,門上有一些看不清楚圖案的臟塗鴉。402的門看起來還算正常,鹿離開始敲門,但沒有回應。他試著扭了一下門鎖,門開了。客廳里沒有人。
「小林老師……」鹿離站在客廳中央的黑白地板上,宛若身處迷霧森林,有些失重。客廳里擺設十分簡潔,一隻玻璃茶几,一張長形的咖啡色沙發,牆邊有個電視櫃,但上面只有一個魚缸和一盆白色馬蹄蓮,沒有電視。茶几上有易拉罐啤酒、煙灰缸和書,而沙發的一半更是堆滿了書。他把兩本詩集放到茶几上。
「請問……有沒有人?」鹿離的聲音始終不大,這樣才能配得上這幢樓的氣氛。
廚房裡沒有人,裡面收拾的過分乾淨。主卧室的門是半開的,鹿離雖然猶豫,但還是走了過去。卧室很大,鋪著深色的木地板,只有一張大床,陽台上有一把椅子,四面牆壁上連一個釘子都沒有,衛生間的門開著裡面也沒有人。鹿離走出主卧打算去敲次卧室的門,但從主卧室的衛生間里傳出了聲音,仔細去聽,是音樂的聲音。
鹿離朝衛生間走去。音樂有些沉悶。房間里的一切都變得不同了。鹿離走進衛生間,赫然發現門后的浴缸里一個裸體的女子背對著他蜷縮在水裡。她看起來很瘦,皮膚很白,背部彎得像一張弓,脊椎一節一節如刺般突起,下頜幾乎頂在了膝蓋上,長長的頭髮鋪在水裡如同一團黑色的睡蓮。
「小林老師。」
確切地說,此刻他不敢確認這個女子是不是林薇勒。在他心目中小林老師就是一縷秋日午後的陽光,溫暖柔和,無法觸及,而現在浴缸中的女子更像是冬天陰鬱的冷風,讓人心生不安。他慢慢蹲下來,兩手握住浴缸的邊緣,讓瞳孔仔細滑過她的每一寸肌膚。
兩年的光景,鹿離不知道她有沒有記起過他,一個曾經頻繁借閱圖書藉機與之搭訕的無所事事的少年。兩年前那個夏天她忽然消失了,他每天都去圖書館,每天都會失落而歸。他從來都不知道時間在他心裡偷偷挖了一個小洞,然後又用關於她的細枝末節來慢慢填充,一顆莫名其妙的種子在洞里悄然發芽,當它鑽破土壤準備接受陽光的洗禮時,所有的填充物被一帶而起,隨風而逝,而那棵小芽也被連根拔起,自此以後心裡有了一個缺口,但稱不上傷口,只是每當夏日的熱風來襲,裡面都會空空的,燙燙的,直到另一個人將那個缺口再次填滿。
「小林……」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把後面的兩個字省略掉了,這是他第一次這樣稱呼她。他有些緊張,但他努力掩飾。他試著將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水是涼的。他晃動她的肩膀。他的手分明在顫抖。他手指的紋路開始消融。
窗台上的MP3。浴缸旁的易拉罐。地上濕了的半截煙。架子上疊放整齊的浴衣。下水管道發出的噪音。一切都好不真實。為何會收到這樣一封信。這兩年發生了些什麼。鹿離的腦子裡疑問重重。
嘩啦一聲她猛然坐了起來。鹿離被甩了一臉水,驚得差點坐到地上。他快速呼吸,盯著眼前的林薇勒。對,是她。儘管臉色看起來有些蒼白,儘管眼圈有一點紅,可她依然是她——那個「穿短裙的維納斯」。
她一下站了起來,面無表情地看著鹿離。
鹿離仰著頭,這是他做夢都不會夢到的場景,小林老師毫無保留地站在他面前,而他的手心則被二零零八年五月陌生的空氣濡濕。
「小林老師,你還記得我嗎?」他問得像個孩子。
她歪著頭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半分鐘後用沙啞的嗓音問他,「請問你是怎麼通過封鎖區的?」
「封鎖區?」鹿離不解地站了起來。
「對啊,上午不是戒嚴嗎?」她一隻腳踩到了地板上。
「戒嚴?」鹿離感到更加迷惑。
林薇勒另一隻腳也挪出了浴缸。她關掉MP3,披上咖啡色浴衣,甩了甩濕漉漉的頭髮。「你打擾了我的治療。」她走出衛生間,從床邊拿起毛巾裹起了頭髮。
鹿離緊跟著走出去,「治療?就是那個醫生嗎?」
「貓耳醫生。每個星期三他都會穿過封鎖來看我。」林薇勒一邊走出卧室一邊繫上了浴衣的帶子。
「我不太明白你所說的封鎖,是因為地鐵施工的緣故嗎?」鹿離也跟著走出卧室。
「別裝了,孩子,我們身處戰爭中,外面戰火紛飛的景象沒讓你產生一絲恐懼?」她坐到沙發上沒有書的一邊,打開一聽易拉罐,用啤酒沖服白色的藥片,「我的生命只剩下了兩件事,喝酒和吃藥,恰好這兩件事可以同時進行,你看,我多麼幸運。」
「小林老師,你生病了嗎?」
「為何還叫我老師?」她有點不悅地說,「學校不是都被摧毀了嗎?我現在只是個普普通通的人,其實我一直都是個普普通通的人,對不?」她拿起茶几上的兩本詩集,「紀伯倫和雪萊。」她打開一本念了起來,聲音平靜如落雪。
鹿離站得有些累了,因為她一口氣念了十六首。
「陽台上有椅子。」她說。
他這才去陽台取了椅子,坐在了她對面。
「給我支煙。」她把右手一甩。
鹿離看著抽煙的小林老師著實有點無法適應。她的小腿裸露在外面,腳趾被水泡的有些癟。任憑她的表達怎樣的奇怪,但時間和光線都無法掩藏她的美麗。
鹿離想起第一次見她時的情景。那是進入大學來的第一個初秋,林薇勒穿著寶藍色的針織衫和卡其色的休閑褲從圖書館一樓的大廳穿過,她手裡端著一杯速溶咖啡,黑色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響亮的聲音。她走路的姿勢有點特別,兩隻腳的步調不太協調。鹿離坐在書吧的橘色軟沙發上看她忙活了整整一下午。他想怪不得這麼多男生喜歡來借閱圖書呢。夕陽透過大落地玻璃映照了整個大廳。林薇勒的臉上染了一層紅暈。鹿離沒有去吃晚飯。他完全沉浸在她的微笑中無法動彈。
晚上換班時間到,眼看她就要走了。鹿離快步穿過大廳走到借閱處拿出圖書卡,「我想借本書。」
她笑了,「你要借什麼書。」
「隨便,什麼都行。」鹿離傻傻地站著,似個臉部痙攣的木偶。
林薇勒轉了轉眼珠,「這位同學,你要先把書拿下來然後才能刷條形碼和圖書卡呀。」
鹿離說:「等我一分鐘。」他迅速跑進一個閱覽室,抱著本書就沖了出來,等他把書交給她時他顯得有些尷尬——《孕前指導》。
「你怎麼知道我家的?」林薇勒把書放到了茶几上。
「小林老師……」
「警告你,不要再叫我老師!」林薇勒剜了他一眼。
「小林老……我……我不知道該怎樣稱呼……」
林薇勒看到鹿離的為難樣撲哧一聲笑了,「好啦,叫我薇勒。你冒險來找我有什麼事?」
「我……」鹿離發現根本無法找到與她交流的合理路徑,他們的思維完全不在一個平行世界,「難道不是你給我寄的信嗎?」
「信?什麼信?」
鹿離從口袋裡掏出那封信給她看。
她一邊看一邊念:「鹿—斯—離。我怎麼會寄信給你,我甚至不認識你。」她看完信的內容后把信往書堆上一扔,「使用列印稿是為了不讓人辨別出字跡。」
鹿離把信收起來,陷入了困頓。
「你真的對我一點印象都沒有?我們在圖書館的頂樓一起吃過草莓味的曲奇餅乾,你都忘了?」
「轟炸機又來了。」她說。
「那只是普通的客機。」
「胡說,昨夜轟炸了整整四個小時,到處一片火海,我聽見有孩子的哭聲,很恐怖。」她真的害怕似的縮了下身子。
鹿離的神經基本上已經錯亂了。誰能告訴我。這他媽是怎麼了。
屋子裡長時間被寂靜淹沒。她靠在沙發上似是睡著了。
他打著打火機,點了根煙。
打火機的聲音驚動了她。她忽然坐起來,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她晃了晃肩膀,「幫我拿條毯子來,有點冷。」
鹿離走進卧室拿出了一條白色的毯子給她蓋上,並用毛巾擦拭了她額頭。
「你不舒服嗎?」鹿離倒了一杯開水。
「夏天過去了嗎?」她漫不經心地問。
「才剛剛開始。」
「那就好,馬蹄蓮還能開一個盛夏。」
04十一點半的時候響起了敲門聲,那時鹿離正在餵食魚缸里的熱帶魚。
「不用緊張,是外賣生。」薇勒擺了一下頭示意去開門,然後低下頭繼續看書。
鹿離打開門,一個大約比他小三四歲的少年站在門外,他抱著一箱易拉罐啤酒,上面的塑料袋裡裝著快餐盒。他點一下頭,把它們交給鹿離。鹿離問多少錢。少年搖搖頭走下樓去。鹿離還在想,明明是陰天為何他還戴著遮陽帽。
「我提前付了半年的飯錢。」薇勒說。
「你半年都吃外賣餐?」鹿離把飯放到茶几上。
「確切說是一年零九十四天。」薇勒打開快餐盒,裡面是帶魚、青豆和米飯。
鹿離聞到魚和飯的香味,頓時覺得餓了。
「抱歉,沒有你的份。」
「我不餓。」剛說完肚子就發出了不爭氣的咕嚕聲。
「吶。」她指了指地上的紙箱,「隨便喝。」
鹿離用回形針劃開膠帶,拿出了兩罐啤酒,一人一罐喝了起來。
「你私自來找我,不是有所企圖吧。」薇勒吃完後用紙巾擦了擦嘴,用啤酒漱口。
「怎麼可能!我就是來看看你!」鹿離鄭重其事地說。
「你可以試試看。」她冷笑了一下。
「不是,我怎麼可能會有企圖。我忽然收到了這樣一封信,我已經有兩年沒有見你,所以我來看一下。」鹿離竟然解釋了起來,這是他最不願意乾的事。
「我認識一個狠角色,叫『郵差』,他會殺了你。」她嚴肅地說。
「不是,我已經說過了……」
「你害怕嗎?」她問。
「我只是有點難以理解你說的話。」鹿離脖子上的青筋都快爆裂了。
「你害怕了。」
「好吧。」
她一下笑出了聲音,「乖。我那朋友身披綠袍,獨駕馬車,戴著藍色的面具,所以沒人知道他長什麼樣。他喜歡在有月光的午夜給人送信,因為那樣就不用點馬燈。當你聽見樓下的石子路上響起了馬蹄聲,你一定不要探出頭來看,否則他會提前殺了你,當馬蹄聲再次響起直至漸行漸遠時,你可以探出窗戶來看,你會發現信箱上多了一支白色的馬蹄蓮。第二天清晨當你打開信箱,裡面會有一個牛皮信封,裡面沒有信紙,把信封撕開,你會看見信封的內側用黑墨水寫著一串數字,一定記住,那就是你的死期。」
鹿離心想她一定是看書看得入魔了,但聽起來還算個不錯的故事。
「幾點了?」她問。
鹿離拿出手機,「等一下。」
開機后發現有良芥和阿歪的七個未接來電,看罷時間他立即又關機了,「十二點二十六。」
她起身走進卧室換上一身運動裝和球鞋。
「陪我去公園走走。」
鹿離覺得這身打扮立馬讓她精神了很多。當然他自己也精神了一些,因為終於可以出去透透氣了。
「這裡發生過什麼事嗎?」鹿離指著對面封著膠帶的門。
「當然,戰爭嘛。」她快速下了樓。
兩人沿著巷子一路沉默走到了公園。鹿離一直跟在她後面。他腦子亂成一鍋粥。
公園裡人不多,香樟樹倒是很多。她們選擇在一條小河邊的木椅上坐了下來。腳下的土壤十分鬆軟,覆蓋著一層苔蘚,河邊的野草翠綠濃密,紅色和藍色的野花點綴其間,水流聲很輕,龐大的香樟樹冠將這一切籠罩在陰涼中。
薇勒一言不發盯著河對岸的一株香樟樹看。那棵香樟樹簡直可以用巨大來形容。
「你每天都會來這裡嗎?」鹿離仰著頭感覺香樟樹的葉子潮濕得快要滴下水來。
「不要說話。」薇勒說,「只管看。」
「看什麼?」
「對面。那棵最古老的樹。」
鹿離乖乖閉嘴,心不在焉看著那棵樹。有什麼好看的。他想。
大約五分鐘后薇勒說:「你看。」
鹿離發現那棵樹的樹榦上出現了一隻松鼠,很快又出來了一隻,它們迅速爬到了最外面的樹枝上,又有三隻,不,四隻,六隻,它們從樹冠的四面八方忽然鑽了出來。
「仔細數著。」薇勒興奮地說。
「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鹿離數不過來了,成群的松鼠在樹枝上跳來跳去。「它們簡直就是一個舞蹈團。」他朝著她的耳朵大喊。
薇勒把頭扭向一邊,撓了撓耳朵,「小點聲,傻子。」
「它們是專門為你來表演的嗎?」
「那當然,它們知道我要來。」她有些得意。
「你笑得時候迷人極了!」
「少廢話,它們只表演三分鐘。」
鹿離看著她的眼角紋不斷聚疊又舒展,開心得像個孩子。
時間因為這樣的笑容而迅疾後退,退到那個晴朗的下午,他們在圖書館頂樓的水塔邊分享草莓味的曲奇餅乾。她穿著黃色的毛衣,左耳朵上的小耳釘閃閃發亮。他把學校平面圖畫得一塌糊塗,還鬼使神差跟她討論起了弗洛伊德。那天的白雲格外輕盈。他暗暗祈禱一定會有第二次與她偶遇在頂樓。
三分鐘過後果然松鼠一下都不見了,就跟耍魔術似的。歡笑聲戛然而止,公園裡恢復了平靜。她抱著胳膊坐了一小會兒,起身離去。鹿離跟在她後面。她的鞋子隱沒在成片的酢漿草中。
在一個亭子邊她轉過身對著鹿離說:「不要再跟著我,你回去的時候要小心,下星期三如果你還活著,最好在下午來找我,因為只有星期三的下午才會放鬆戒嚴。」
她繼續朝前走,但很快又停下來,「不要向任何人談論我。」
鹿離停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漸漸被香樟樹的輪廓抹去。
他倚在亭子的柱子上點了根煙。天空飛過知更鳥。
他想這個世界一定是瘋了。
05鹿離坐電車回到住處,他首先給良芥回了電話,並謊稱今天一直在圖書館里,沒有回來給手機充電。良芥說阿歪的女朋友駱駝今天生日,阿歪和駱駝今晚要請他們倆吃燒烤。
鹿離坐在椅子上有些糾結,一來他不太喜歡燒烤的烤煙味,二來他不太想見到駱駝,至於為什麼,他不想再去想。
他去洗了個澡,換上了乾淨的襯衫。他討厭身上粘稠的感覺。
天色已晚。他依然坐在椅子上發獃。其間福七嬸來敲門收房租,不巧的是他今天沒有取錢,說明天給送過去。福七嬸說早點晚點都不打緊。鹿離送福七嬸出去,自己也下了樓,他把那封信重新塞進了郵箱,這裡應該是最安全的地方,只是他一直困惑列印信的人究竟是誰。畫家的車子從身邊經過。那種神秘的氣息鋪襲而來。
鹿離覺得這個夏天開始不尋常起來。
駱駝是班裡體型最龐大的女生,阿歪是班裡身板最瘦弱的男人,這樣的組合總顯得驚艷。
鹿離還記得剛入大學時開的第一次班會。大家圍坐在草坪上彼此陌生,班主任讓每個人到圈子中央坐著做自我介紹,可中途圈中卻出現了一隻蟾蜍,有幾個女生甚至想要尖叫。這時坐在阿歪旁邊的女生站了起來,她走到中央一屁股坐了下去,大家好,我叫駱小駝,來自蔚藍群島。當她要起來時,每個人都忍住不去看那血肉模糊慘不忍睹的景象,可讓所有人意外的是那隻蟾蜍竟然完好無損地慢吞吞地走了。在那個一顆星星都沒有的晚上,在回宿舍的路上,阿歪說:「你知道嗎,我愛上了一個女孩。」
良芥穿著一件紫色的裙子,黑色破洞絲襪,一雙粉紅色漆皮涼鞋,塗了口紅,還戴了鹿離送她的「超級性感」的蜥蜴項鏈。
「你每次出場都這麼不同凡響。」鹿離說。
「你也不賴,甜心,劉海上的粘稠狀物質究竟是過期的髮蠟還是不明噴射物?」良芥鼓了鼓腮。
「你們兩個是打算去好萊塢走紅毯嗎?要知道我們現在可是在吃地道的路邊攤!」阿歪說話的時候總是眯著眼,以至於上課回答問題時老師都會誤以為他在說夢話。
駱駝一言不發,默默吃出了一堆鐵條。
良芥提議一起舉杯慶祝,四人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鹿離和阿歪到路邊冬青樹后小便。鹿離問他畢業設計怎樣了,阿歪保證在畢業答辯前設計公司會給完整的做出來。鹿離囑咐這件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尤其是良芥。鹿離和阿歪在寒假前達成了一個協議,鹿離幫阿歪追到駱駝,阿歪幫鹿離搞定畢業設計。
「自從你搬到外面住,一起喝酒的機會就少了。」阿歪邊提褲子邊說。
「畢業后你去哪?」鹿離問。
「你知道我的夢想的。」阿歪苦笑了一下。
「去東海打一輩子漁。」
「嗯。跟小駝。」阿歪隨手摘了一片冬青葉子,「你知道的,我沒有什麼遠大的志向。」
「不,夢想不分大小,我連自己的夢想是什麼都不知道。」鹿離點了根煙。
「少抽點煙,多聽聽良芥的建議,她對你好,打心底里對你好,還有,無論什麼時候,我都站在你的這邊。」四年來阿歪總是用這種刻板認真的語氣對鹿離說話。
「我知道。」鹿離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們在暗地裡幹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不是在比誰的老二大吧!」良芥大喊。
回到座位后,鹿離小聲對良芥說:「拜託你以後說話能不能稍微注意一下。」他打開一瓶啤酒一口氣喝光了,然後把酒瓶往桌子上重重一摔。空氣開始變得僵硬。三個人都看著他。他的臉開始泛紅,冷冷看著路燈。良芥咬了咬嘴唇,顯得坐立不安,她知道鹿離真的生氣了,「對不起,我說話總是沒有分寸……」
「不關你的事,是我情緒不好。」鹿離的語氣明顯跟平常不一樣了。
阿歪朝良芥擺了擺頭。鹿離看了一眼駱駝,他把自己的杯子里倒滿了酒,「我真心祝願你和阿歪能在東海打一輩子漁,你要記著,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散場后阿歪和駱駝回了宿舍,鹿離和良芥慢悠悠在街邊晃著。連鹿離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心情忽然糟糕了起來,他深知不是因為良芥所說的葷話,畢竟那是良芥正常的說話方式,他早已習慣。而良芥則終於忍受不了這沉默的對峙,她走到他前面舉起右手大聲說:「我保證以後不再胡說八道,不給米斯特鹿丟人,不惹米斯特鹿生氣,米斯特鹿讓我上床,我絕對不敢反抗……」
「好啦好啦,知道你的厲害了!」鹿離攬著她的肩膀走回了紅房子。
鹿離半夜醒來,朦朧中聽到一陣沙沙的雨聲,實際上外面並未下雨,是良芥快速敲擊鍵盤的聲音。
「你還不睡?」他揉了揉乾澀的眼睛。
「抱歉,吵到你了。」良芥雙手抓了抓後腦勺。
「我做噩夢了。」鹿離夢見了一條暗不見底的深溝,他不斷往下墜落,同時從裡面向上湧出無數個眼球。
良芥關掉電腦,踢掉鞋子,脫掉衣服,「乖孩子,讓我抱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