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針鋒相對
「我誇你生了個厲害的兒子,在建彬大爺家吃酒,他竟然爬上板凳高喊:打倒叛徒、內奸、公賊李宜忠!我是嗎?」
「你是不是你自己知道!」
「小小年紀,鋒芒必露!那句老話怎麼說的?嶢嶢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千萬別做了《傷仲永》!」
「你究竟說啥嘞?」她聽不懂,老小子在賣弄學識。
「不知道去家問王安石!」
「誰是王安石?」我媽搖頭。
「二嫂,別聽他胡咧咧,他狗日的指兔子給你攆!」李建彬暫時放下鋤。
「李建彬,是不是我不能批鬥你了,你就一蹦八丈高?在這一畝三分地上,知道誰是大小王不?你給我記住了,我可有十八小鞋呢,你要穿哪一雙?幾個河工老驫子都上年歲了,是不是該換換了,你想不想試試?」
「我倒是想,可惜每年八一建軍節上,都要強調:愛民擁軍!縣上武裝部不知今年哪位領導下來,我想當面問問。」李建彬笑了。
「噢!我怎麼把八一節給忘了,你的狡猾的狡猾的!」
「假日本鬼子怎跑這兒啦?四五年不就投降了?難道你是漏網之魚?」李建彬還真不是原來那個人了,精神狀態完全變了,變得油膩了!變得玩世不恭了!更變得敢和他針鋒相對,且言語間透著智慧。
「李建彬,我小瞧你了!你能當上兵,走的是誰的門子,政審是怎麼過的?地方證明是怎麼開的?這事是不是得好好查一查?」
「我怕你沒那個膽!我是鄭大兵親點的兵,他現在還在西北,敢不敢去?我聽說現在是師參謀長,你可想好了,真想去,我帶你去!但到了那兒,回不回得來,我可就不管了!」
「嘿!嘿嘿!在這兒等著我呢!扯吧,哪兒來個鄭大兵,管我啥球球事,編,你給我編,我大體能猜情到是誰送你走的了,能耐呀!」
「在三木公社,這不是什麼秘密!你們一群當官人,像一堆蛆一樣:蜂擁而上,你們是不是經常胡德祿食堂那兒,酒余飯後,喜歡一個叫殷水芹的女子,她豐滿有型,且風情萬種,你去問問她,她丈夫叫什麼?是不是師參謀長?你要是不怕秋後算賬,你就往上拱。」
「就算你說的是真的,打十八板子,也打不到我腚上!」
「這麼說:你是不是特失落?她沒瞧得上你這個黑大個?」
「嘿,嘿嘿……?」有人就笑得不行不行的。
「李建武是你嗎?」李宜忠像陀螺那樣轉一圈,竟然找不到李建武,右手靠臉,伸出食指。「果然是你,現在雖不能批判你,但也不能放過你,你那隻拿慣筆的手,拿鋤頭是不是很不習慣,你這個富農的兒子,使勁渾身解術,躲過文革衝擊波,最終沒用逃脫兩個『凡是』對你的懲戒,這是你的命數!想當漏網之魚,修為不夠,凡是地富反壞右一定是要被打倒的;凡是混進革命隊伍里的舊社會殘渣餘孽,終將被清除出革命隊伍!我認為『兩個凡是』及時準時,堵住了各個漏洞!你這個曾經的臭老九是要回到農村的,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他終於在人堆里,看到李建武,他的狗屁思維,糊亂一通,竟然唬住一大幫識不了幾個大字的農民,這些年大會小會,他參加不少,學了一套,丟了一套,創造了一套相當然理論,「走資派還在走,打倒了『四人幫』,只是取得了階段性勝利,相信更大的革命高潮,就要來到了,我們就是要在不斷的鬥爭中,壯大我們自己,我們就是要高奏凱歌,埋葬蔣家王朝……」
你還別說:他自己胡縐八縐的小理論,在那個經歷無數次階級鬥爭的人,已經成了驚弓之鳥,聽著他這一大套早已經過時宏論之後,竟然低垂著頭,李宜忠一直期盼的革命高潮並沒有來,最終他自己跳出了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李建武一陣子頭暈目眩,手上磨出了許多燎泡,不種五穀,哪裡懂得使用農具的技巧?能夠出莊子參加勞動,已經是他經過極大的思想鬥爭,作出的最大決定,他知道:只要他一出現在那兒,閑言碎語會有一大堆,但不出來,是極不現實的,光一個李宜忠就夠他受的,更何況還有大小隊一幫子人,他像個木偶,機械動著,一不小心,鋤壞一棵大秫苗子,正不知怎麼弄時,李宜忠就走過來。
「我說李建武,你是怎麼回事?我是叫你鋤草來,不是叫你鋤大秫苗來的,我看你是這裡有問題!」他指指頭腦,「對社會主義是不是不滿?叫你鋤草你卻鋤苗,是何意思?」
「我不小心的,不是有意的!」
「我看你就是有意的!」
「李隊長凡事不要上綱上線,凡事不要動真格的!」
「嘿!嘿嘿!你敢任意篡改華主席的兩個『凡是』,膽子不小,李建彬,他是你一家子,沒出五湖,你向著他,你們是同一類人,別以為你們擰成一股繩,我就怎麼不了你,這生產隊大事小務,還論不上你說話!」
「李隊長,你看看你,咋就像只好鬥的公雞呢?一會兒就有三個人入不了你法眼,我就理論事,不扯題外話,他教了那麼些年書,你幾時看見他做過農活?慢慢來,總要有個適應的過程,那老話怎麼說的?輪船載萬噸,耕地不如牛。是不是這個理?教書他行,幹活就不行了,寸有所長,尺有所短,所以,你高高手,他就過去了!」李建彬這幾年軍旅生涯,絕不白給,油滑得很,話還特別多。
「他過去了,我歇菜?他怎不再回學校去?人家不要他了,他沒考過去,不行就是不行!」
李建武握著鋤,目光如炬,卻像不偶不動,汗珠不斷往下滴。
「他怎麼啦?」李建彬發現不對頭,丟了鋤,跑過去,「大哥,你沒事吧?」
「我……我沒事!」
「我就說嘛,他能有什麼事?我來看看?喲,虛汗淌不少,這是被嚇著了?裝什麼斯文?鋤地戴眼鏡,我看你就是高級燒包筒子,戴這兩條腿的東西幹什麼?」李宜忠走上去,扯了眼鏡,往地下一丟,「又不吃草,戴什麼牛籠嘴子,我看多一層不如少一層!」
「你……你……」李建武往地一出溜,就倒地上。
「李宜忠你太過分了!他剛……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吃不了兜著走!」李建彬蹲下身子,把李建武半抱在懷時,見他迷眼不睜,去掐他人中。
「放心,死不了,一個被開除的富農的兒子,斯文假醋的,嚇唬誰?都給我幹活,別聽風就是雨!今後這樣的勞動天天都有,他天天翻白眼,給誰看?」
「你狗日的還是不是人?他戴他眼鏡,礙你屁事了?」李建武大兒子李子浩本身就是個渾不楞,是個滾刀肉,他一把抓住李宜忠前衣襟,「走!把他眼鏡給我拾起來,給我戴上!否則的話,你掂量著辦!」
「鬆開!」李宜忠也憤怒了,「你知道你是在和誰說話?」
「不就一個作威作福的破隊長嘛?你是誰養活的,戾蛋了!狗眼不識人!我早就看你不順眼了,這些年你做的那些齷齪事,夠蹲大牢,早早晚晚有人清算你!」
「大爺!大爺!你鬆開手,我去拾!」李宏發去掰李子浩的手,央求道。
「沒你事!有多遠滾多遠!」
「大爺!給個面子,我去拾!」
「你有面子嗎?不行!今天還就得他拾!否則的話,老二,論蠻力,我不夠,我們倆一起,把這個無理欺生的東西,抬扔那邊大河裡!」
李子浩的弟弟李子壵更是粗壯,這種力氣活,根本不用旁人,「哥你鬆開,這種力氣活,根本不用旁人,我一個人扛他像扛根木頭,就扔那邊送水渠里,讓他洗個免費澡!」
「慢著,我拾!」
「噢~!噢噢~!」人群中一片歡呼。
「惡人沒招惡人磨,招招無奈何!」
「豬蹄子也有往外彎的時候!」
李宜忠走過去拾起眼鏡,就要往李建武臉上戴。
李子垚推他一下,「擦擦泥!」
「哼哼!閻王被小鬼叉了!」
這件大跌眼鏡的事,讓李宜忠威風掃地,「這兩個楞頭青,我還治不了你們?」
李建武半天呼上一口氣,打了個大大噴嚏。
「這下子好了,沒事啦!大哥,感覺怎麼樣?」
「我怎麼坐在地上?」身下壓倒一小片玉米苗,「我沒事,扶我起來!」
「都散了,幹活!」李宜忠這下也老實了,自己蹲在田埂,悶頭按煙抽。今天被打七寸上,人家雖用蠻力,贏得光彩,這就是一群武夫: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想玩我?你們還嫩!想想自己今天確實過分,栽了面,咱這叫什麼?大丈夫能屈能伸,淮陰侯都能受胯下之辱,咱這算什麼?想叫我饒了你們,門都沒有!等著吧,等你們栽我手裡,嗯哼,今年冬天上河工,得有他們,李建木可以不去,那還有誰可以不去?他像過篩子一樣,把賈家溝男人全篩一遍,我收拾不了李建彬,收拾這兩個二貨,沒問題,李子北不能長大,要是長大了,一準能掐死他!他在心裡盤恆上了。
李宜忠知道李建武不是莽夫,跟他幾個兒子不一樣,他們就是二紅磚,顏色不正,還燒不透,李建彬又是他們這一枝上的中流砥柱,李建彬首秀表現出不凡,且與過去的怯諾不語截然不同,從青澀到油膩,沒有幾年,所以他立刻走過去,「你回去吧,你呀,就是缺少歷練,慢慢來,你剛才可是嚇死人了,撂這麼大一交,多嚇人呀,今後不待這樣的!」
「你要講清楚,扣不扣工分?」李子垚就是個憨?!這種心知肚明的事,幹嘛要捅破?
「你說呢?」李宜忠要表演。
「大哥,啥也別說了,回去就是了!」李建彬懂了,就拍拍李建武。
「其他人幹活,我去去就回!」李宜忠相跟著李建武,一直把他送到了小河邊上,在那裡,他們交談了很久,最終是散了。談論什麼,大抵可以想象出來。
「狗日的也知道眾怒難犯!」李建彬抬頭看看大家,繼續鋤地。
兩個人在河邊,推杯換盞,喝酒划拳一般,表情生動比劃著,好多人都回頭看幾眼,有擺手,有搖頭,更有指天指地,也指著那些松不泄鼓鋤地的人,講什麼卻聽不見,溝里的蘆葦,被風搖得像個醉漢,東搖西擺,最後李建武扛鋤鬆鬆而去,心難平,意難疏。
初中班只有三個班,分別叫甲、乙、丙,我在丙班,那算是班裡頭牌,語、數、外三門統吃,尤其是語文和外語,那些東西,格外引起我的興趣,第一次作文課之後,我從一幫51人里,被拎了出來,作為典型,被高高豎在那兒,班主任胡長軍對我另眼相看,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我的資質不算平平,接受新生事物能力較強,比較喜歡攻克難關,我們學校有兩排房子,中間是大路,路兩邊是高大的白楊樹,能夠進到這個學校,一般被視作聰明,跟我同時從吳窪子過來的,也就三個人,而且被分在不同班級,平時住宿,星期六下午拎空包,像個小流浪漢,跑著回去,據說是5里路,我們學校,跟集市是連著的,在左邊最後頭,公路兩側就是店鋪集市,十天四個集,逢二、五、七、十逢集,自從資本主義尾巴不割了,任由它往長里長,集市就熱鬧起來,生產隊管得也寬鬆了,一般大集逢十,干過早晨活,可以自由趕集,集市一熱鬧,就吸引了不少人,各種小買賣充斥著大街小巷,壓抑久的農民,就像捆綁久的犯人,突然被鬆綁,搖兩下胳膊,那舒服勁就上來了,底氣足,就吆五喝六的。
李瑞芹經常在逢集的日子,大大方方到學校門衛那兒來找我。看傳達室的通常只有一個人,是我們歷史老師杜存耀的大兒子,他叫杜一忠,長得乾瘦的,不像個男人,很似女人,個子高,皮膚白,瘸了一條腿,二十七八歲,不長鬍子,像被閹割過的太監,講話也會女人,他通常是把外來人關在校外,他騎自行車去各班通知,得到班主任允許,方可見外來人。
我是差不多逢大集的日子,被人叫出去,李瑞芹如上班一樣守時,我見到她時通常是在課間,我得一路小跑去傳達室外,她就站在大門外水渠邊,一等到我,就把煮熟的雞蛋和剛買的大厚餅給我,說不上幾句話,我就跑了,跑過偌大的操場,心裡暖洋洋的,淬起心火四濺,那是我貧窮生活里,唯一傲人又不敢對人展示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