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鹽鹼變皮硝
李端起酒碗,正要品嘗的時候,冷不丁李建放走進來,他不由皺起眉,忙將一張煎餅蓋酒碗口上,「喲,四爺你來了,坐?」對付這號油鹽不進的楞頭青,得用軟術。
「我沒功夫坐!你就說:你是頂席子還是戴斗篷,能不能尿起那一丈二尺高的尿?」顯出不耐煩的樣子。
「四爺,這話從何說起?」
「我看你就是個傀儡,生產隊的事能不能獨斷專行一回?這石雲生走了,你這回隊長做踏實了,可你別忘了照顧你親親四爺喲?」
「照顧你,我能有什麼好處?」李宜忠笑了,權力的魅力就象五彩光環,罩在他頭上,雖然他還不知道這位牛氣的四爺找他究竟何事,但那一刻:他體會到權力在賈家溝的橫行。
「你想要啥好處?」李建放一屁股坐在板凳上,他知道李宜忠是燈,不省油。
牛芳芳走進來,「四爺,吃沒?」
「吃個屁呀!你四娘身子笨了,且要生的樣子,飯做不了,回頭我自己弄,我找宜忠談點事!」糙人的言語,直來直去,不會拐彎抹角。
四娘!是,這個比李宜忠年長不了幾歲的四娘,皮膚白皙,臉盤子大,身子骨不錯,雖說先前生有四個兒子,活下來兩個,這是第五胎,地肥得很嘞,李宜忠經常莫名奇妙想到這位四娘,這他媽一想,心裡還長草,這他媽人畜一性,這不是倫亂嗎?只有畜牲才這樣不講輩份,李宜忠父親李建太行二。
賈家溝以溝為界,一門李居東,一門賈居西,其他雜姓,散落其間。而李氏家族,當屬李宜忠這一門人丁太勢,老一輩兄弟七人,李宜忠這一輩能有二十幾口人,佔據李氏家族一半還多,它也象那些大家族一樣,人心並不齊,平時為了蠅頭小利,象齒輪組一樣,相互碾壓,相互磕碰,閃著內鬥的火花,偶爾因為家族與外人利益碰撞時,他們才會同舟共濟,一旦沒有外人,他們就不眠不休內耗,分分合合。
李宜忠並不喜歡這個茅廁里石頭一樣又臭又硬的四爺,曾經不止一次,如驢一相呻喚,與李建太大喊大叫,並指著自己的大,「李建太,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知道你?你當過頑保長,還給小日本帶過路!……」他這麼一吵吵,李建太藏著掖著的往事,全掉地上,他們到底是兄弟,罵完娘,氣泄了,還會在一起吃酒取樂,甚至是談笑風生,李宜忠理解不了,這或許是一個娘胎裡帶來的東西,他們身上流著相同的骨血。
「四爺就四爺,是個明白人,你就看著給唄?物有所值,事才辦得順當,要不然,就虎頭蛇尾,再說,生產隊又不是我一個人可以當家的?誰說是我手下,也得打點不是?是你的事,總不能讓我拿東西去為你打點吧?我們兩家情份沒到那個份上,不是?」李宜忠雖然還不知道是什麼事,一定是難事。
「你就不問問我什麼事?」
「與生產隊有關唄!問不問都一樣!」
「狗日的,算準我得吃你葯!我聽說:李建良的飼養員不想幹了,我想……」
「他吃錯藥了?他那殘血破身體能幹啥虯事?再說,就是他不幹,也輪不上你!你看你身強體壯,四娘又嫌飯了,壯得象頭牡牛,你要是去喂牛,那下踹活誰干?我嗎?你是這樣想的吧?虧你想得出!」
「你狗日的剛乾上個鳥官,就跟你四爺爺擺譜?我的雞巴都不讓你吸咂一口!還要好處!找你娘要,我的那點兒好處,全掉她床上了!」
「你再胡咧咧,立馬給我滾!」別人都叫媽,小腳女人錢氏,親生的兒子,全叫娘。
「你狗日的心比豺狼還狠,就算我有好處也不可能給你!
「我知道!我知道!那是為四娘準備的,哪能輪到我?留著曬慫乾子吧!」
「去你媽個屄!」他一抬手,竟然把李宜忠桌子掀翻在地,碗盆砸了一地,在李宜忠驚愕里,然後揚長而去,這是李宜忠、牛芳芳始料不及的,自此,李建放和李宜忠形同水火。
李建放回到家裡,心中不是滋味,婆娘在樹蔭下打著哈欠,恨不得能一腳把她踹出去,孕斑讓這張本來好看的臉,變醜了,虛泡發胖,讓整個人有些臃腫,身懷六甲,其丑無比,但又不好發作,「狗日的,三天官一當,鼻子早他媽歪腚溝里,就不認得老了了?還問老子要好處,好處在茅坑裡,讓他驢下的拿碗去舀!」他罵罵咧咧,氣哼哼坐在那兒,自己和自己較上勁了。
她的女人白了他一下眼,知道跟這種人講道理,是瞎子點燈白費蠟,索性將頭靠在樹榦上,春風的風,帶著撩撥,吹在人臉上,酥癢難搔,槐樹還沒有完全長出葉子,要吸那種沁人心脾的香,還要很長時間,但她閉上眼,吸吸鼻子,要捕捉那種若有若無、臆想出來的香,不知怎地,孤獨無奈的淚水,才落在風裡。
李宜忠面對一堆狼藉,蹙蹙眉,一頭霧水,這個比他還糙的人,究竟找他幹什麼,李建放沒講清,他更沒聽清,桌子四條腿朝上,真是喂牛的事?平白無故李建良就撂挑子了?他傻呀,飼養員不是誰都能幹的,沒有關係,是絕對不行的,李宜忠知道李建良之所以能幹,那是賈崇山的力量所使,這李精樹雖混蛋,但他在北順場子可是救過賈崇山,要不然,賈崇山骨頭就上黃銹了,那年鬧匪災,李精樹扛的是李精準這面大旗,愣是將五花大綁的賈崇山從土匪手下救出,這是爹娘再造的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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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好了,省得吃飯了,那些淘氣包還在外頭瘋,你是不是對你四娘做了什麼?」
「放你娘個狗臭屁!我再渾也干不出這等畜生才幹得出的事,趕緊收拾,我上俺娘那兒拿幾個碗,重燒!」李宜忠一抬屁股走人。
歲月就像抓在手中的沙子,越想抓越抓不住,全從指縫裡溜掉。
雞毛蒜皮的小事俗事,充斥著我們的生活,假如生命是一條小河,那些有關的、無關的我們生活的事,就象河裡的樹葉,一河都是,順水而流,伴著我們的生命,直到消亡殆盡,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一轉順,跌跌宕宕,就漫過夏,來到秋,雖是初秋,還在夏里掙扎,但時令依然立秋了,一抹涼已經象漏汽的瓶子,有塞子也無濟於事,李建木糊裡糊塗就結婚了,那時的人真可憐,不要說沒件象樣的衣服,婚紗的事,夢裡壓根都沒有,連住的地方,也和狗窩差不多,歲月的境頭移過來,從破舊的兜不住風更兜不住雨的破大門進來,迎面就是一堵牆,那時的人不知怎麼想的,窮得叮噹響,吃都吃不上,卻在大門裡整堵牆,這不是給自己添堵嗎?從東邊或西邊繞過去,可以斜斜看到正門,三間土坯房子,西間房李建玉夫婦和他的孩子們住著,他們結婚早,就佔了那個地方,不願意退讓出來,李精妙曾經勸過李建玉,可他不聽,李精妙只好從堂屋東廂房要退出來,無柰西間房相對獨立,梁頭下夾了笆障,相對可以保密隱私,東廂房並沒有加笆障子,一切從門外就可一覽無餘,鑒於這種尷尬情況,李建木這個憨子,還堅持要住東屋,李建玉摸著下巴,笑了,這正中下懷,但如果在這事上,林蘭香能夠堅持一下,東間的笆障可以夾,這樣就可以和李建玉平分秋色,將來分居異爨也可作談判籌碼,擺出來談,可兩個人除了嘆氣,就沒別的了,無可奈何任花落去,李精妙雖感覺對不住這個與世無爭的兒子,可在關鍵時候,他自己推了下棋磨,別人也沒有辦法。
「其實東屋也不錯,相對獨立,二哥二嫂的秘密相對保險,二哥是識大體的,二嫂更加不錯,我知道:對你們有虧欠,來日方長,有補償你們的機會,我是大隊會計嘞,哪兒隨便撒點兒,就把對你們的虧欠找補回來!你們放心,今天大(讀da:方言:父親)媽都在這兒,我李建玉說到做到,決不食言!」
柳淑琴這仗美有勢的女人,卻在李建玉胳膊上打一下。
正說著,陳蘭英過來,「二弟,二弟妹,你們不能答應,這有失公平!」
「大嫂,木已成舟,你就不要橫插一杠,讓我大作難,再說:我哥已經過繼出去了,這家裡的事,你就不要摻合了!」
「老三,你這話不對,你哥是過繼出去了,可你也不能這樣欺負他,他是沒你有本事,可是沙子不能這麼往眼裡揉!」
「大嫂,你說什麼呢?過繼就是別人的兒子,別人的兒子都不管,你這個外來的媳婦,手伸得太長了吧?不說別的,我可以搬進東屋,就這兩張猴年馬月置辦下的床,動得了嗎?一動就散架,你想讓二哥二嫂睡地上?你究竟安的是什麼心?堂屋究竟能比東屋強多少?二哥的宅基地就在李建良家東那塊山芋地里,將來那裡才是他們的家,你懂嗎?我有虧待二哥二嫂的意思嗎?東屋南頭一間我燒鍋,中間有笆障,北頭兩間是二哥的,我的才一間,連鍋屋才和二哥一樣!」
陳蘭英一時無語。
一張破舊大床成了林蘭香新床,在大床前,拐扭地有一根斜棍頂著北山牆,那堵牆往裡傾斜,一床李精妙騰出來的半舊被就是喜被,在古月吹吹打打里,林蘭香被李精倫用馬車送來,馬頭上有朵紅綢扎的花,馬脖子底下有串響鈴,這就是結婚的全部內容。
土地的不肥沃,讓鹽鹼層出不窮,就象人身體上的癬,這兒一片,那兒一片,充斥著全身,這兒一蓬蔥綠,那兒一爿郁蔭,養眼的綠,讓人心溫熱,跑過去,看實在了,一屁股頹廢坐在地上,那些綠是稗子,除了草就是草,莊稼反而是其中裝飾,如果把草都除了,剩下的也就是稀疏幾棵,強差人意活著,土地如此貧脊,不是沒有想改良土壤,但入不敷出,人們投了極大的熱情,並且口號響亮:戰天鬥地奪高產!可那只是一枕黃梁,挖路面,薄薄地挖,認為人走過的路下面一層黑是肥料,荒唐,還有比這更加荒唐的,認為抽干水的汪塘里的黑土也是肥料,年年冬季抬汪泥,漚綠肥,把整車整車的青草放在人糞尿里漚,種植笤子、苜蓿用刀剁碎,埋於土下,可是土地依舊,在那些恓惶歲月里,深春里的笤子頭成了餐桌上美味佳肴,比楊槐花好吃多了,我小時候常吃,到現在記憶猶新,歲月銘刻,刻在骨髓上,今生無忘。
我父母結婚是在1961年初秋,瓜熟蒂落,豐稔的大地讓人半飽不餓,但具體是哪一天,他們搖頭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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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親一直說:初婚時,我父親就是一個瓜慫。要不怎麼會說:女人是一座學校,從這所學校里出來,男孩瞬間成長為男人,這種無師自通的技藝,別人不用學,我父親初學時,格外笨拙,曾經留下羞於向人道及的玩笑,好在我母親是半個過來人,技藝談不上嫻熟,從懵懂到駕輕就熟,竟需要兩個月。
翻篇了,要不然就該被釘在恥辱柱上,象偉大的耶穌那樣:背負著沉重十字架,吊在那兒,讓靈魂和肉體接受煎熬。
我母親是第一個對那些令人唾棄的鹽鹼感興趣的人,並且把它提煉一種近乎和在粒鹽一樣的東西,它叫皮硝,它究竟幹什麼用,我至今無解,它一度價格飆升比大粒鹽都貴,並且供不應求,大粒鹽全國一個價:0.14元/斤,皮硝0.30元/斤,這巨大差距,讓我母親在初婚的年月里,夜以繼日掃鹽鹼,她的近乎發瘋的行為,讓人嘆為觀止,李建玉曾經嘲笑她瘋了,直到後來,李建玉才發現:自己做了跳樑小丑。
一堆又一堆無人要的鹽鹼土,被我母親掃回來,背回來。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夕陽掉在雲海里掙扎,地上收工的人們三三兩兩,村莊里部分人家燃起的炊煙,讓人口水直流,我母親結婚第三天就出庄勞動了,這會兒她把扁擔遞給我父親,把隨身帶的布口袋和小掃帚帶上,對我父親說:「收工你去家弄飯,我去掃鹽鹼!」
「怎麼又掃?你是不是瘋了?」他不知道鹽鹼的妙用,這是他們結婚第十天發生的事,男女間那些讓人感到妙不言的神秘事,我父親還沒琢磨透,我死去的哥哥正在投胎路上,腳如急雨,緊趕慢趕,我三爺深夜象狗一樣趴在我家拉條編織的門上聽房,躁得兩腳都磨出血來,半夜被柳淑琴拉著耳朵拎回屋裡,「輕……輕是輕點兒!哎喲喲,我的耳朵嘞!」
黑夜裡,我母親一聲笑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