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夢見
「你可曾失去過心中摯愛?」
「你想要再和他們說一次話,想要彌補那些如指間流沙一般的歲月,那些你以為彼此永不離別的時光。如果你渴望得到這個機會,便會明白,你盡可以數著日子度過餘生,卻沒有一天,會比你想要的那一天更重要。」
神澤紀惠側頭看了一眼時鐘,快要兩點了,她向右翻了個身。
有淡淡的月光穿著了落地玻璃,床下傳來另一道呼吸聲,空氣清新機運作的聲音在午夜格外響,女孩略帶煩躁地閉上了雙眼。
這到底是第幾個晚上,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她已經忘了。近期對於日常生活的記憶總是很模糊。比方說,她現在也已經忘了晚餐吃的是什麼──大抵也是快餐吧──然而在這一段日子,「日常生活」的比重並不大。
聽說過那個理論嗎?
在語速正常的情況下,說四個字需要用上一秒鐘。神澤紀惠很早就聽說過這個理論,卻從來沒有實踐過一遍,直至那件事發生之後,她開始培養起在心裡默數的習慣,這樣能讓她定下心來,摒棄那些紛擾的思緒。
和那個不斷重複的噩夢。
神澤紀惠還記得當天的每個小細節。
那是四月下旬,她剛剛升上國二,所有煩惱就是課堂太過沉悶,家裡的貓狗開始進入掉毛期,諸如此類的小事。除了這些之外,生活維持著一種穩定的節奏,悠閑得簡直要消磨掉人的意志。
而改變就像風暴一樣驟然降臨。
英語課剛開始十五分鐘,班主任便惴惴地走進來,對著講台上的老師耳語幾句。神澤紀惠原先還在轉筆玩,然而她一移眸便從門縫裡看到了自己的弟弟,黑髮少年拿著書包在外等候。在當下,她就意識到自己有必要擔憂。
英語老師不著痕迹地瞧了神澤紀惠一眼,朝班主任點點頭。後者邁開腳步向她走去,開口時同樣將聲音壓低,像是害怕被周遭的人聽到。
「請馬上收拾好書包,然後跟我走。」
「剛接到妳哥哥的來電,說是神澤先生和夫人出了車禍,想要你們馬上到醫院。」
少年的手出了一層薄汗。
神澤紀惠側頭看他,男孩緊緊抿著嘴唇,纖長的眼睫毛低垂著,在想自己的事情。她安慰性地摸了摸他的手背,眉頭卻緊緊蹙起來。
今天早上還好端端的,怎麼可能轉頭就發生這種事情?
隨行的老師在不犯法的限界之下,將車開得飛快。神澤紀惠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是怎樣走出學校了,身體像是有自我意識一般動起來,回過神的時候自己便坐在車子的後座上。直至後來,神澤紀惠還不知道意外的細節,到底整件事是怎樣發生的,父母的死因是什麼,他們在失去意識之前最後一個念頭是什麼?
──她並沒有得到答案。
當兩個人跑進醫院的時候,等待他們就只是垂首不語的長兄,和已經蒙上白布的軀體了。他們的腳步漸漸放慢,黑髮少年放開了她的手,失去了他的溫度,冷意一下子就覆蓋上來。
神澤紀惠走前幾步,想要伸出手,揭開白布親自確認,哥哥卻按住了她的手。
「不要看。」他的聲音有點嘶啞,女孩這才看到他的雙眼已經通紅。黑髮的青年就著她的手將布重新蓋好,「手術縫了太多針,他不想你們看到……那副樣子。」
黑髮少年尚在幾步之遙,女孩咬著唇慢慢轉身,走過去抱住了他,看起來卻更像是跌到他懷裡。他起初沒有動,然後像是醒了一樣伸手回抱,按著他的頭,偏首埋在女孩的頸窩之中。像這樣的互相擁抱,在他們長大之後已經很少有了。
如果言語和眼淚都無法宣洩在心頭的忿怒,對他們自己的忿怒──
那麼以擁抱為自己找一個支撐,也未必不可吧?
女孩所在意的事情,在突如其來的生死面前都不值一提。
她寧可付上一切,來換取那句「再見」,唯一一次的告別機會。在之前那些不得安眠的晚上,她一交睫,眼前就會重現那時候的場景。白茫茫的醫院裡面,白茫茫的蓋布,自己竭力壓抑的哭泣聲,和弟弟落到她肩頭的熾熱淚水。
無論是對飢餓的感知,還是對疲勞的體驗,都似乎變得遲鈍起來。神澤紀惠偶爾看著鏡中的自己,都覺得這個憔悴至極的女孩根本不是她自己。她不能自制地回想,聽過的所有安慰之言都只不過是一陣輕風,甚至無法掀起一絲波瀾。
她知道自己必須站起來,不管這個過程需時多久。父母的離世不但讓神澤家分離崩析,還讓剩餘的三個人陷入困境之中,哥哥開始早出晚歸地工作,就是想要成為家裡的支柱,女孩心知這一點。
有些人註定不會被遺忘。他們死去,卻依然活在所愛的人心中,歷久彌新,永不褪色。唯獨這一點,死神無法從生命冊上揮筆抹去。
正如總有一些人,對你而言意義特殊,無法取締。
神澤紀惠有過。
而其中兩個,如今已與她生死相隔。
雨聲淅瀝。
天際有鴉群飛過,劃出一道墨色。女孩收起傘子,拉了拉腦後的馬尾,啡紅色的頭髮劃過她的手心。神澤紀惠順手將鬢邊的碎發挽到耳後,將傘子擱在外面的架上,然後掏出鑰匙。
整個東京都被籠罩在五月的雷雨之中,昏沉沉的像張黑白照。
上面那個鎖是向左轉一個圈,然後下面的是向右轉兩個圈──女孩輕力打開了木門,因為從外面看去家裡沒光,所以她的指尖很自然地摁上了玄關燈的開關。
然而家裡有光。
女孩奇怪地看向開關,確實是關上了,可是……
「紀惠。」
有人從廚房裡走出來。
啡發的女人這樣柔聲喚道。
「……媽媽?」
──怎麼可能在這裡出現?
女孩瞄了一眼餐桌,的確是放著紅色的鬱金香,母親最愛的花。自從她死後,家裡再也沒顧得上這些小事,但既然花在這裡……
不是夢?
「我買了和菓子哦。」那人端了一盒甜點出來。
她的母親嗜甜,尤好東京某間歷史悠久的和菓子店的出品,女孩自己並不太嗜甜,卻每次都會不知不覺吃完。神澤紀惠低頭瞄了一眼,和菓子呈櫻花形狀,粉色的點心在尖端上被剪出了分叉,中間還有鵝黃色的花蕊裝飾。
連這種細節都沒有錯!
女孩接過了點心,指側貼上了塑料盒的邊緣,來回滑動,像是要用這細微至極的疼痛讓自己清醒起來,「……爸爸呢?」
「在公司吧,現在還早。」女人興緻勃勃地拿了瓷碟和餐具。神澤紀惠這才注意到女人並沒有影子,只是個異常生動的投影而已。看清事實的神澤紀惠反而心裡一沉,有種微妙的安定感,「他說了今晚一家人出去吃飯哦?」
「是嗎……媽媽,我有些事情要和妳說。能認真地聽嗎?」
「嗯?是什麼?」
女孩坐到沙發上面,「哥哥近來喝酒喝得很兇,我怎樣勸都沒有用……老實說,我從來不知道他這麼能喝。一吃完飯就打開酒瓶,喝到不醒人事為止,接著第二天起來又再去上班。」
「這樣下去,身體遲早會挎掉的吧……吶,媽媽,你勸下他好不好?」
「還有紀正,他這陣子變得相當沉默寡言。妳和爸爸是知道他身體有多好的,我記憶里似乎連感冒都沒得過?可是他剛病了一場,瘦了幾公斤,臉色和我一樣蒼白……如果爸爸知道的話,一定會又擔憂又好笑地說『果然是雙胞胎』吧?」
「吶。媽媽。」
「果然你們不在,很多事情都變得困難了。可以教教我們,應該怎樣做嗎?」
女人笑了一笑。
「我們一直都在哦?」
神澤紀惠微微睜大了眼睛。「誒?」
「所以不是說了嘛,我們一直都在,」母親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柔和,像是沒有什麼能夠讓她驚惶失措──單論這一點,神澤紀惠就覺得自己實在太過弱小。「一直都在,不會離開。所以不開心的時候不必強忍,高興的時候也可盡情歡笑,面對逆境不需要害怕,寂寞了有以我和爸爸以外的家人在這裡。」
「告訴我,紀惠,妳在害怕什麼?」
神澤紀惠看著自己的母親,如此專註地凝望,彷佛要將她的每一寸輪廓都畫到紙上。不知道什麼時候雙眸已被淚水充盈,視界朦朧,女孩眨了眨眼讓自己看得更清,「我害怕我作出的決定,並不符合每一個人的期望。我害怕讓別人失望,我害怕連家人都不能夠理解我的每一個動機……」
那人又是一笑。
「紀惠果然是笨蛋吶。」
「所謂的家人啊,就是全世界都不喜歡妳,他們都會支持妳的存在。」
啡發的女孩睜開眼睛。
枕上有一點濕,眼睛也異常乾澀,想必是在睡夢之中哭過了。她反手去摸床頭櫃的眼藥水,滴了兩滴,方覺好轉。
遙遠的天際出現希微晨光,窗外有鳥聲啁啾。
床邊的金毛犬橫卧在小窩裡面,肚子緩緩鼓縮,睡得正熟。
今天是二零零七年五月十四日,她在請了半個月假期之後,首天回校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