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未來
外面還下著鵝毛大雪。
離神澤紀惠被祖母帶走,足足有半個小時了。帶走她的理由是「要去試成人式上的禮服」,可是再怎麼麻煩的衣服,也不應該用上三十分鐘去換。赤司征十郎有心去催,可是在這一刻,他才是被催的那個。
「快點下子。」跪坐於少年對面的銀髮老翁如此說道,兩指之間夾著一枚棋敲敲小木桌,「不然我就不等你了。」
雖然外面還下著雪,因為室內有空調的關係,兩個人的衣衫都說不上厚重。老人家自己穿著袴服,赤司征十郎則是穿著襯衫西褲,連衣袖都挽到了手肘處──自從升上大學之後,他就很少有機會穿便服了。老人家並不是個容易對付的敵手,紅髮青年方才又走了一回神,現在不得不專註於棋盤上面。
贏了會被說「我怎麼可能敗給你再來一盤」,輸了就會以「給你一個翻身的機會」這個借口再戰,平手的說辭則是「不行不行我們得決個勝負」,所以說到尾赤司也只能陪著老人家下棋。偏偏對手的實力不俗,就算是赤司也不得不以全力去應戰,在老人家無論如何也要再來一次的要求之下,這已經是第六盤了。
赤司還沒有天真到以為對方今天轉變態度,是因為看自己順眼了。縱使神澤紀惠在這些年來一直在努力讓雙方多接觸,可是老人家的態度一直都是不冷不熱。相比起對方突然對自己抱有善意,赤司更願意相信他是故意這樣做的。
正這樣想著,和式的拉門上便有淺淡的影子投射上去,光暗的驟然變化讓赤司征十郎微微分神,紅眸一移,不經意地看向了那邊──
──手上的一子差點落錯了地方。
神澤紀惠穿著桔梗色的中振袖,腰間的束帶呈淡橘,由雙肩到袖子的末端、以及和服自腰以下的部份,都有深深淺淺的紫色花卉。
赤司征十郎對植物的認知不深,無法判斷這到底是紫百合還是鳶尾,然而此刻他的注意力也不在花紋上面。
女孩栗啡色的頭髮被挽起來,盤成了腦後的高高髮式,額前的瀏海則剛好過了眉毛。赤司征十郎看得見她嘴唇上淡淡的珠光,但是除此以外她好像沒有再化其他妝,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第一個著眼點,神澤紀惠似笑非笑地斜睨過來,玫紅色的眼眸熠熠生輝,亮得像吊在她耳垂之下的寶石。
赤司征十郎聽得見對面的老人家「嘖」了一聲,也不知道是對他幾乎落錯子不滿,還是對他沒落錯了子而不滿。銀髮的婦人從女孩身後鑽進了房間裡面,她對赤司一直比較和顏悅色,此刻看見他難得的失態也不過抿唇忍笑,話卻是對自己的老伴說的,「挑來挑去還是覺得這件最襯紀惠的膚色。」
老人家朝神澤紀惠招招手,就像是多年前叫孩子過來一般,連臉上都是如出一轍的和善,彷佛眼前的還是那個沒長大的小女孩。
啡發的女孩向著那個方向邁步,走過赤司征十郎的時候,和服下擺掃過了他露出來的手臂,織物與肌膚相觸的瞬間,青年雙眸一閃,眼神隨著她移動的方向移動。神澤紀惠含笑落座於老人和赤司的中間,不過看了一眼棋盤便挑眉而笑,顯然知道這已經不是她離開前那一局了。
「咬得很緊呢……第幾盤了?」
老人家略略抬袖,比出一個數字,然後施施然看了赤司一眼,目光里滿是深意。神澤紀惠將一切看在眼裡,想了一想便拿起了青年的手腕,「打斷了你們的棋局不好意思吶,我有些事情要找阿征,就先失禮了。」
神澤紀惠甚少在老人家面前那麼急切,赤司首先看了一眼對面的老人,在得到了對方的默許之後,才站起身來伸出雙臂。和服的下擺不夠廣,坐的時候還好一點,起身的時候不扶著些什麼很難站得起來。神澤紀惠搭上了他的雙手,感覺到了對方有意無意地用指甲撓過了她的手心,差點就綳不住臉色。
「去吧。」老人家這樣說。「晚飯前記得回來。」
「雪好大呢。」兩個人走在走廊下,神澤紀惠牽著他的手再沒有放開,此刻掌心相扣,分享著彼此的體溫。因為來過太多次了,赤司征十郎對附近的路已經了如指掌,此刻能夠輕易判斷出他們的去向︰神澤紀惠在老家的房間。
果不其然,神澤紀惠帶他拐了好幾個彎,然後拉開了一扇門。赤司跟著她一起走進去,神澤紀惠先是叫他找個地方坐下,然後又一指書架,「阿征要是無聊的話可以先去找書看,我先去換下這身衣服。」
「不需要叫人來幫忙?」
「應該不用吧。」神澤紀惠扭頭看看自己背後的腰帶結,「……大概。」
她忘了那年帝光祭的事情,赤司可還沒忘。青年嘆了一口氣,走到她身後搭上了腰帶,「我先解開吧。」
「啊,謝謝。」神澤紀惠倒是很坦然。赤司要專心去解便閉口不言,女孩也一邊玩手指一邊保持沉默,然後像是想起來了什麼,「對了,成人式那天阿征穿什麼?西裝還是和服?」
「和服吧。」赤司話音未落,手下的腰帶便已經被解開來。神澤紀惠迅速捂著了衣服,隨即走到了廁所裡面。赤司放下了東西,隨手從書架上面抽了一本出來,稍稍斟酌詞句之後便開了口,「紀惠。」
「嗯?」
「成人式之後訂下婚期吧。」
並不是他的錯覺,赤司征十郎清楚地聽見了什麼瓶子掉下來的聲音,啡發的女孩從虛掩的門裡一臉驚詫地探出頭來,「阿征方才說什麼?」
青年平靜地重複了一遍。
「如、如果我沒有聽錯的話,這是,」對方顯然已經把她繞暈了,神澤紀惠的腦海里一片空白,明明是反問卻將話說得像陳述,「求婚……?」
背對她的青年轉過頭來,正好看見了她快要滑下來的內衣肩帶,隔空指了指提醒她后便投出了一記直球,「不想那麼快嗎?」
姑且不說他已經將「她不願意」這個選項自動消去,更重要的是她一年之中大部份時候都不在國內,就算要配合時間也得費上一番功夫。
「倒不是因為這個……」神澤紀惠好不容易將頭套進了毛線衫裡面,聲音隔了一重衣料聽起來有點悶,「只是我在成人式之後馬上就要走了,把阿征放在日本裡面操辦婚禮什麼的……感覺有點不負責任啊。」
赤司征十郎將書放回架上,「這方面不是問題,我會找到人負責。妳所需要做的事情就只有選婚紗和不要生病就可以──」
當女孩的手攀上了青年的腰身,他的話音便戛然而止。神澤紀惠微微踮著腳,將頭擱到他肩上,赤司征十郎眨眨眼睛,驚覺自己竟然聽不見女孩的腳步聲。
「不要動。」神澤紀惠在赤司轉身之前便輕聲發出指令,「讓我抱一會。」
此時此刻,她所能夠做的,就只是為自己找尋一些實感。雖然心知遲早都會有這一天,也不是不願意這樣做,只是赤司的反應太過平靜,她還有些事情需要確定。「吶……阿征。」
「怎麼了?」
「你肯定要這樣做么?」神澤紀惠問,「你肯定自己不會後悔?」
對方卻答非所問,「我的左邊褲袋。」
「啊?」
「幫我將裡面的東西拿出來。」
神澤紀惠依言而行,觸摸到絲絨小盒的一秒鐘,眼眶已經過早地燙熱起來。
她緩緩將它拿出來,在赤司的示意之外將它打開。
「有了嗎?」赤司征十郎偏過頭問,口吻是一貫的淡定,「實感。」
在能夠吐出任何一個有意義或者無意義的音節之前,神澤紀惠便已經將頭埋進了他的頸間。青年的紅髮掃過她的臉,他的氣息充斥自己的鼻端,經由呼吸吸進了肺部,再沿著血液運送到身體的每一部份,好像某種會發暖的物質,烘得整個人都暖洋洋的。好溫暖……好溫暖。
她深呼吸幾口,想要自持卻不能夠。聲音是顫的,手是顫的,腳是顫的,身體也是顫的,似乎沒有一處地方不在抖,渾身都力氣都無法用上,只能軟軟地攀扶在他身上,汲取他的力量來支撐自己。
赤司沉默著等候她的答案。
無法抹消的傷痛銘刻於來時路上。
它既是來處,也是歸途。每次回首都能看到它所投出的陰影,像箭矢像匕首,像刺刀像時針,筆直地指向了你。無論多麼努力地奔跑,走出了多麼遠的路途,它始終是附於你骨上的白蛆,逃跑不過是徒勞。
有些事情註定不能消失。你所能做的就只有不去看。閉起雙眼,捂著耳朵,轉一個身之後向著另一個方向拔足而去。這並不能讓你的痛苦徹底消失,但它起碼可以轉移你的心神,直至你累得再跑不動一尺一寸。
──或者你找到了可以依靠的肩頭。
神澤紀惠將嘴唇貼近了赤司的腦側,讓他附耳於自己,然後吐出五個音節。
那四字咒語,寥寥數字,便是她對於自己未來的唯一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