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決定

3決定

神澤紀惠雙手負背,眼睛掃過年級主任桌上的家庭合照。後者注意到她的目光,略尷尬地咳了一聲,反而不好動手將它掃落。

「如果有什麼事需要校方的援助,千萬不要猶豫,來找我就是了。」

他的笑容裡面有小心翼翼的憐憫,兩個人近來對這個表情相當熟悉。「再請假也不是不可以。只要考試到場就沒有問題,學校方面能體諒你們的情況。」

按理說,請半個月已經很寬容了,斷然沒有給出「只要來考試就可以」的道理,神澤紀惠想了一想,突然記起了一件小事。

理事長和父親是中學同學──喪禮上確實來過了,還慰問過他們。

想著這種不著邊際的事情,神澤紀惠搖頭。「感謝您的好意。哥哥的意思是,我們還是先專註於學習上面比較好。但非常感謝學校的諒解。」

「是嗎,那就好。」既然他們開了口不需要幫忙,學校也不可能無視他們的意願,急急上前獻殷勤。年級主任看了眼牆上的時鐘,「那就先如常上學吧。朝禮已經完結,差不多是時候上第一節課了,你們先回教室吧。」

女孩卻踏前一步。

她已經想得很清楚。弟弟和大哥面和心不和,她也對他沒有太深厚的感情。然而這不代表,在看見對方身陷困境的時候,她忍心袖手旁觀。

這一切一切,當中的思量,黑髮少年無需知曉。無知有時候是種幸福。

「我有個請求。」她這樣說,「想和您單獨討論。請放心,不會錯過課堂的。」

神澤紀惠刻意將「單獨」這個字咬得很清晰,在旁的少年就算再不識趣,臉皮也沒有厚到強行待在這裡。神澤紀正看了自己的姊姊一眼。

「那麼我先走了。」

聽到背後傳來的關門聲,神澤紀惠收回眼角餘光,轉而看著主任。她沉默須臾,斟酌詞句,然後後退一步,彎腰鞠躬,「我想跳級。」

她直截了當地說出了自己的請求,「現在馬上跳去國三也可以。我知道申請跳級一般需要相關的證明和家長的書面信,前者我可以辦到,但後者……」

餘下來的話消失在尾音之中,不需點得更透。主任揚眉。

「可以問一下為什麼嗎?」

神澤紀惠重新直起腰來,脊骨如柔韌的柳條。「我希望可以儘早畢業。」

「那紀正君……」

「他將如常度過國中的三年。」神澤紀惠深呼吸一下,跳級的決定還沒有和哥哥商量過,她知道沒有一個人會支持她的提案,縱使他會明白這個決定的真正意味,是要幫助他走出困境。「我在上年度的期末考成績是全年級第二,偏差值86。我有信心,在即將來臨的考試之中,提高到91。」

神澤紀惠還有些話沒有說出口。上一次期末考的全級第一,偏差值9o。

考到91的意思,就是要把第一名拉下馬來,這點他們都相當清楚。近乎宣戰一般的聲明,此刻只能傳達到年級主任,饒是如此,她話里的火藥味沒有減少半分。神澤紀惠知道,承諾本身不具備重量,行動才是關鍵。

主任思索片刻,慎之又慎地開口,「我相信神澤妳的實力。我所擔憂的是妳的心理狀況……還有身體。據我所知,妳的身體不太好?」

神澤紀惠禮貌地微笑,措詞精準到彷佛經過重重計算,「我想自己的精神狀況並無大礙。如果學校有需要,我可以參加任何測試、比賽、競選。」

年級主任溫言安撫的話頓時停在唇邊。

誠然,帝光中學一直希望學生能盡量獲獎,為校爭光。這個提案看起來魯莽,實則不偏不倚,正中紅心。雖然直白得近乎買賣條件,但事實上,直白並不是它的瑕疵,重點是神澤紀惠可以利用它達到自己的目的。年級主任相當清楚,以董事的作風,就算將她的提案拿到高層里去討論,想必結果也會盡如她意。

一物易一物,人類商業活動的最初形態。

神澤紀惠不相信感性能夠幫她達成目標,相比之下她更相信利益交換,相信那隻看不見的手。在十七、十八世紀,船長以將英國罪犯運送到澳洲獲利,途中犯人的死亡率高達三分之一。在政府決定將酬勞由按「送上船的每個囚犯」計算,轉為按「走下船的每個囚犯」計算,死亡率跌至百分之一。英國政府將此舉稱為「保證每一個囚犯死時都有一個真誠的哀悼者」。

神澤紀惠不認為事態已惡化到生死攸關的地步,但這個故事能夠說明一些問題。

「我們會先看看妳在下一次考試的成績,再作決定。在這之前,恕我們不能給予肯定的答覆。」用官腔回應了神澤紀惠,主任一按額側,「但以我個人意見來看,並不建議神澤妳跳級。相比起優秀的成績,確保學生的心理健康更重要。」

神澤紀惠根本沒有肖想過,可以實時得到響應。能夠得到這樣的答覆,已經任務完成。她再次躬身,馬尾順著肩頭滑落到左頰旁,「謝謝給我這個機會,我會努力的。那麼我先回去上課了,打擾了您,不好意思。」

輕輕拉起辦公室門,啡發紅眸的女孩呼出一口氣,手心竟已出了一層薄汗,連門把都險些抓不住。事情比她想象中更加艱難,但是她無後路可退。

她清楚自己要付出什麼,並且沒有退讓的打算。

神澤紀惠從書包裡面找出淺啡色框的眼鏡,她的近視不深,只有一百度左右,除了極少數的場合之外,她不需要戴眼鏡。而徹夜的噩夢顯然是其中一個,眼鏡能夠將她的黑眼圈和血絲好好掩飾。她拿出鏡子照了照,在確保自己的臉色好看了一點之後,才慢慢走回班房。

雙胞胎就讀在同一間中學,班級卻是分開的。之前神澤紀惠的確覺得這種安排不合理,現在又很慶幸他們不必分秒相對。這是個好機會,讓兩個人都好好喘口氣。他們總不能以對方為所有的依靠,那樣對於他們每一個而言,都不公平。

何況如果連獨處的時間都失去,神澤紀惠覺得自己很快就會抑鬱。

「對不起,來遲了。」神澤紀惠拉開了2年a組的門,向班主任柔聲致歉。自她踏入課室的那一秒起,教室裡面驟然鴉雀無聲,大概是因為,「她」本來就是個話題。牆上的時鐘是8:55,時針和分針形成一個尖銳的角度,分針像是箭矢一般直指向天。

發繩把頭髮扯得太緊,女孩伸出手略微鬆了一下。

所有學生都安坐於自己的座位上,於是她的空位就特別引人注意。在過往半個月之中,大概會覺得很彆扭吧,老師在黑板上寫完要點,一轉身就會發現教室裡面少了一個人,隨即就會意識到是她──神澤紀惠,那個父母俱亡的女孩。

神澤紀惠無視加諸於她身上的所有目光,直視著班主任。她不是沒有心理準備,但親歷其境,果然還是難以接受這樣的待遇。任何一個人說任何一個字都會把她吹散,彷佛她只是一堆塵灰,卻不知道,欲言又止反而更令人煩惱。

班主任扶了扶眼鏡掩飾詫異,「啊……請坐吧,神澤同學。」

「第一節課是數學是吧?請安靜地準備好書本,老師快來了哦。」

班主任擱下了這一句話,便示意神澤紀惠跟她出去,就像那天一樣。啡發的女孩看了看他,順從地跟隨。在她關上門的一刻,身後的所有學生九像是活過來了一般,明顯看得出,他們絕大部份都鬆了一口氣。

班主任注意到女孩的笑輕輕地收斂。

「不要在意,他們也沒有惡意。」他唯有這樣安慰女孩。

神澤紀惠很想聳聳肩,可是她連班主任的全名都沒記住,實在很難做出如此率真的動作。女孩點了點頭,含混過去。

接下來的對話和年級主任所言相差無幾,神澤紀惠也沒有全神貫注,僅僅是偶爾用「嗯」、「謝謝」、「麻煩了」、「多謝您的體諒」來表示自己還在聽。直至數學老師出現在走廊的盡頭,班主任方與她告別。

神澤紀惠從桌子裡面拿出計算器和筆袋。這是她其中一個小習慣,家裡放一套,學校放一套,因為紀正總是忘了這些小對象,經常要來向她借。

女孩端坐在木椅上,硬得硌人的觸感讓她有種扭曲的安全感。

就像所有事情都不曾偏移軌道。

所有事情按照它應有的路線,在時間裡徐徐行走,什麼都不用想,只需要按照著生活的指引去走。

到底是休學足足半個月,課程的進度和兩個人離開時完全不同。神澤紀惠還好一點,她一般都不聽老師的講課,一般而言看看書也就明白了,有不懂的地方完全可以靠自己搜索數據,是典型的自修型學生。

相對之下,神澤紀正的情況就要嚴重得多,原本成績就只屬中游,現在恐怕是完全追不上吧。

──如果他還無法振作起來的話。

神澤紀惠明白,面對突如其來的噩耗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處理方法。就算親如她和黑髮少年,都不能夠改變他們是兩個獨立個體的事實。

神澤紀正不同,他太過直率,對他而言,掩飾情緒也是難事。他所展現出來的,統統都是真實想法,可能還比他所意識到的更加真實。他從小開始就不善於撒謊,莫說其他人,連神澤紀惠都能夠一眼看得出他是不是在隱瞞什麼。

他連自己都想法都未必理得清,怎麼可能有從懸崖邊自控的能力。

女孩轉了轉筆,把課本翻了一頁,縱使老師早已講解下一課。她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書上的三角形,便轉而去看著自己的筆袋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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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籃]星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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