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意願(下)
「上學怎麼樣?」黑髮的青年問。
「還好。」回答的竟然是紀正,他拿著叉子在盤上轉了幾圈,將天使面轉起來,然後放進口裡,全程和長兄毫無眼神接觸,「現在開始努力的話,也不至於追不上。」
得到意料之外的響應,青年拿起杯子掩蓋訝異,眼睛移到神澤紀惠身上。
「妳呢,紀惠?」
「一切都好……對了,今個月最後一個星期有小測。」啡發的女孩提醒弟弟。
「哦。」
哥哥在為她製造機會,她懂。可是她還沒有想好要用怎麼樣的語氣和措辭,現在開口只會顯得莽撞而缺乏組織。女孩感謝青年為她製造的機會,卻堅守著自己的節奏去走──沒錯,神澤紀惠就是有這麼倔強。
既然她主動截斷了話題,黑髮青年便也識趣,不再說話。三個人靜靜地聽了一會兒電視,神澤紀正卻又帶起了別的話題。「妳吃這麼少?」
男孩這句話將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的盤子上。
「嗯?啊……」神澤紀惠低頭看了看,幾乎沒有主食,色拉相對較易入口,但也只是拿了一點點而已。女孩的腦子迅速轉起來,「沒什麼胃口,就不吃太多了。」
神澤紀正沒有說話。啡發的女孩不禁心裡一沉。
平常也不見他有這樣敏銳的觸覺,應該不會馬上就看出不對來吧?
倒不如說,她原本最打算打備的,並不是神澤紀正。
在她徑自思忖之時,神澤紀正卻已收回目光,重新去吃自己的那份。
神澤紀惠暗暗鬆了一口氣。
神澤紀正抹了抹嘴,正想起身收拾自己的碗盤時,啡發的女孩卻伸出手來,按住了他撐在桌上的手。他猶自不解,女孩便給了他一記眼神,示意他重新坐下來。「我有事情要說……是關於我今天剛下的一個決定。」
黑髮青年的臉上神色不改,神澤紀惠幾乎以為他胸有成竹,但對方根本不可能知道她要說什麼──連神澤紀正都不知道的事情,她不認為長兄會對她有足夠的認識,足以讓他推斷出來。
青年放下了叉子。相比起神澤紀正疑惑中帶著不安的表情,他甚至還有閑心拿起杯子,喝完最後一口飲料。「說吧。」
神澤紀惠深呼吸一下。「今天早上,我向年級主任申請了跳級。」
男孩按在桌上的手驟然緊攥成拳,手背的青筋微微突起。他低頭瞪著神澤紀惠,雙眼裡有驚愕、有不解、有忿恨、有更多更多,神澤紀惠不敢看清楚的情緒。
她咬著唇扭開頭,躲避他無聲的詰難。
神澤紀惠知道他在想什麼。他覺得自己被世上最親近的人所背叛。
他不會幼稚到以為自己會和他一生一世都在一起,但起碼在這個時候,他們還有對方可以互相依靠,渡過難關。神澤紀正是這樣堅信著的。
所以背叛就顯得特別下作。
神澤家三個孩子的關係一向都很微妙。
長子神澤紀裕和雙胞胎有一定的年齡差距,當他去外國讀高中的時候,他們只有六歲。一年之中只有聖誕和暑假會回國,有時候甚至索性不回來,神澤紀裕在雙胞胎的成長過程之中,參與的部份寥寥可數。與其說彼此之間有深厚的感情,雙胞胎對於神澤紀裕,更多的是對長兄一種天然的敬畏。
神澤紀惠很清楚,雖然外表上看不出來,她在紀正心中,還是那個會保護他的姊姊。這種與生俱來的羈絆甚至比父母更加親近,就算神澤紀正現在已經比她高上整整一個頭,一有事情發生,他首先會去尋找的,還是自己。
她是他無可取締的人,從在母體之中便在一起。想象一下如果有人和你由一顆受精卵開始就在一起,那種感覺,是任何關係都比不上的。他在你面前毫無秘密可言,你總有些事與他相通,彼此命運交纏,斷無可能說分就分。
現在,在他經歷了突如其來的噩耗之後,在神澤紀正終於以為自己好了一點點之後,給他重重一擊的,是他一直以來,全心相付,全心相信的人。
「年級主任還沒有給我明確答覆,似乎是要看我的成績再作決定。問題……應該不大。」神澤紀惠看著黑髮的青年,「我需要由醫生開出的證明,證明我在心理上可以承受跳級。還有相關的智商測試證明,媽媽將之前的結果收起來了,我遲點去找找。」
青年抬手止住她,喚了一聲她的名字,雖然稱呼相當親近,但語氣里還是透出了疏離。
「紀惠。」
他以眼神示意她放開手。神澤紀惠咬著嘴唇,看了一眼一言不發的男孩,依言而行。少年像是頭掙脫了鎖鏈的野獸,從高處俯視她半晌,便拂袖而去。
「我不認為妳有足夠的能力應付跳級──我不是說智力方面。」神澤紀裕嘗試以理服人,打消女孩的念頭,「剛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妳不可能全無包袱地直接跳到國三,更遑論要打入新的社交圈子裡面。那些事情,妳有好好地考慮過嗎?」
神澤紀惠將雙眼從少年的背影上收回來。「這與我的能力無關,而是和我們的處境有關。紀正可能還看不清楚,但哥哥是知道當下局勢的。」
「爺爺是很疼愛我和紀正沒有錯,但我們都知道,在這個世界,依靠別人的疼愛不是長久之道。無論如何,你都需要儘快找到一個幫手,才可以抵禦有敵意的人們。」她似笑非笑地盯著他,恍惚間神澤紀裕竟有種被看穿了的感覺。「如果一定要在我和紀正之中選一個,那必定是我,而不是他。也就是說,我只是將自己遲早要盡的責任,提高几年履行。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
神澤紀裕留意到,她沒有點破誰是所謂「有敵意的人」,縱使他們都心知肚明。失去了父母的護蔭,單憑神澤紀裕一個人,不足以抵抗所有敵人。
「哥哥,我知道你每天這樣飲酒,不光是因為傷心。」
當他的軟弱被神澤紀惠揭穿,黑髮青年眨了眨眼睛,彷佛從未真正看清過自己這個妹妹。明明不久之前,她還是那個不通世故、我行我素的女孩,現在卻分析著他們的窘局,有條不紊,冷靜細緻。
他熟悉這種氣質。父親神澤俊司就是這樣的人,在雙胞胎還小的時候,他也曾遭遇過商業上的挫折。神澤紀裕還記得他那時候的模樣,像是被逼到絕路的王將,把自己天賦的聰慧運用到極致,將手頭上極為有限的資源壓榨得一乾二凈。這樣的人,不論性別年齡,總是讓人為之折服的。
神澤紀惠沒有遺傳父親的運動神經,卻有他這種又狠又絕的魄力。
神澤紀裕並不能肯定,發生於神澤紀惠身上的這種改變,對於每一個人而言,都有百利而無一害。他知道她有偏激的一面,也清楚她的潛能到底有多少。
可是她若急於求成,早晚會聰明反被聰明誤。愈早重重摔一跤,日後的路就愈好走,神澤紀裕想,她必須要有一個跌倒的機會,才可以站得更高。
人們都說,長大是一夜之間的事情,老去卻是朝朝夕夕的積累。
神澤紀裕覺得,屬於自己妹妹的那一夜,或許已經過去。
「坐下來,」他說,拍了拍自己旁邊的座位,「我們談一談。」
時針指到了九。裡面的人還是毫無動靜,連翻書頁的聲音都沒有。
不遠處的樓梯掛上幾張相片,離神澤紀惠最近的那張,正好是在長兄到美國留學時,其他人到機場去送他的時候所拍。當年他們都還小,作為雙胞胎他們的外表並無太大分別,在嬰兒時期,神澤紀正甚至被母親當作女孩子打扮。
神澤紀惠看著相片,相片里的男孩也看著她。
所有人都一致同意不收起父母的所有東西,他們以自己的父母為驕傲,也相信自己足夠堅強,去每天看著他們的遺物。父親說過,神澤家的人擁有強大的意志和自由的追求,如果她註定做不到後者,最少要做到前者。
女孩靠在木門上面,頭髮幾乎與它同色。神澤紀惠踟躕片刻,口裡輕輕吐出二字──她的聲音放得這樣低,但她知道,對方會聽得見的。
那四個音節,明明是她最熟悉的稱呼,也是叫喚得最多的名字。
現在聽來,連她自己都覺得無比陌生。
神澤紀正沒有回應。
女孩盯著門下的一線縫隙,還有光亮,他沒有睡,他只是不想理她。
這個認知讓神澤紀惠異常難過,但她甚至沒有資格去表達。一旦表達出來,反而會惹起對方的憤怒,造成負面的循環,對大家都沒有好處。
思及此,她又把語氣放軟一點。「紀正,我不舒服。」
有腳步聲傳來,少年終於將門打開,依舊是小小的一道縫。
神澤紀正高大的身形將燈光隔絕,在她身前投下一道陰影。他神色不豫,低頭看她,將雙臂擱在門框上邊,站姿相當具備壓逼感。
她卻清楚這是一種虛張聲勢。每次他受到委屈時都是這樣,總比平常看起來嚴肅冷淡得多,這一點他們是共通的。「那就回妳自己的房間去休息啊。」
面對神澤紀正呵責意味強烈的眼神,女孩低垂眼眸,第二次迴避。少年深色的t裇被扯起來,露出了腰線,和分明的肌肉輪廓。他在家的時候都不會戴隱形眼鏡,此刻在黑色鏡框后的雙眸略顯狹長,中間的一點深褐色瞳仁就像是靶心一樣,帶著刁難的意味,注視於她。他眼睛的顏色太過陰柔,將他本來俊朗的五官柔化了一點,也讓他只要一笑便顯得格外溫柔。而他現在的表情,卻將這種優勢抵消過去。
「神澤紀惠。」他竟喚了她的全名。
和她正好相反,他的每一個位元組都咬得又重又實,連叫喚都像是斥責。「妳該不會以為,在妳做了這個過份的決定之後,單憑和我談談話就可以得到我的原諒?」
意外地坦率的表達呢。
因為身高關係,女孩不得不抬頭看他,不想多費周折與他斡旋,乾脆一開始就亮出底牌,「我沒有想過會立即得到你的原諒,但這不是不開始的理由。」
神澤紀正的表情一下子就微妙起來。
「不是不開始的理由」,母親曾經說過這句話。如今神澤紀惠一字不差地覆述,瞬間就擾亂了少年的心神──神澤紀正在小時候做了壞事,總會害怕認錯。
即使心中確實是有悔意了,也害怕被斥責、被懲罰。母親在那個時候就會說這句話。想不到神澤紀惠還記得清清楚楚。
神澤紀正的眼神放柔了一點,女孩見狀暗鬆一口氣,他卻勾起了唇角。
「如果你還記得這句話,」他說,「那麼怎麼就忘了,我那時候有多無助?」
門被關上。
女孩站在幽暗的走廊里,看著自己的鞋尖,沉默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