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星軌
和赤司家不同,神澤家是個大家族,雖說現在留守在京都的人不多了,晚飯時用上的卻也是傳統的大長桌。老翁自然而然地佔了最上位,坐在他右手邊的是銀髮婦人,左手邊是神澤紀惠,赤司征十郎則落座於女孩的左手邊。
飯桌上氣氛不錯,兩位老人家的話雖然不多,但說話時的神色都平緩溫和,反倒少了幾分之前的咄咄。前菜傳上來的時候老翁像是想起來什麼,開口問赤司征十郎,「對了,赤司君如果在京都上高中的話,有固定的住處嗎?確實這幾天住的都是酒店吧?」
「是的。」雖然氛圍沒之前那麼緊繃,赤司征十郎仍然沒有怠慢,將筷子放下來才回答對方的提問,「家裡在京都也有房產,考得上的話就住在那裡了。」
老翁瞇起了眼睛。赤司終於找到了他和神澤紀惠間的相似之處,是在瞇起眼睛看人的時候的似笑非笑,三分曖昧七分通透。「是嗎。」
──既然在京都有房產的話,當初就沒有住酒店的必要。兩老之所以肯讓神澤紀惠去訂酒店,而不是住在老家裡面,本來就是女孩堅持、不想落下赤司一個人的緣故。雖然少年對此一無所知,但現在看來,神澤紀惠為他思量得太周到了。
又或者是,實在一分一秒都不想分開?
老人家想到的事情,神澤紀惠自然也能夠想到。她不過揚睫看了祖父一眼,便復又埋首於面前的食物之中,一個字都沒有說出口。硬要說原因的話,是因為此時說什麼都只會被祖父看笑話吧。
老翁看穿了那一眼裡面的意味︰神澤紀惠在叫他閉嘴,不要將她的小小心思於赤司面前揭穿。他微微抿著嘴唇笑起來,遂著她的意轉移話題。
「我覺得祖父蠻喜歡阿征的。」
赤司征十郎抬起頭來,此時車子已經駛到了酒店附近。少年的掌心之中,躺著了神澤紀惠的五指,路程太過無聊,在女孩開口打破沉默之前,他一直都在把玩她的指尖。「……看起來是這樣嗎?」
顯然是對她的說辭有所保留。
神澤紀惠手腕一旋,反手拿著他的手指,掌心緊扣,十指交纏。
夜晚的京都已經沒有什麼光亮,二月初的京都還遠遠沒到終雪,中午還好一點,晚上降了溫,並不是能讓神澤紀惠舒服地走在街上的溫度──無論她穿了多少衣服。與她相反,赤司征十郎明明只穿著正裝,裡面加了件毛衣,抱上去的時候竟然還是暖熱的。
「臉上的話大概是看不出來啦。」啡發的女孩如此解釋,「可是我是和他們相處多年的親人啊,祖父和祖母的真正想法,還是能夠揣摩一點的。他們兩個人都喜歡阿征,只是不在嘴上說出來而已。」
「是么?」
「不需要這樣悲觀吧。」女孩撫上了赤司手背的骨節,沿著弧度來回掃拂,像是要安撫誰一樣,「上次哥哥將話說得那麼奇怪也是因為擔心我啦,他對阿征本身沒有任何惡意,這一點我可以保證哦?」
赤司看了她一眼。
「我以為妳不會說起這個話題。」
「因為只要有第三個人在場,就有會『這種事情怎麼可以說出口啊』的感覺……」神澤紀惠深思起來,「所以說不是阿征的問題。」
車子終於停下來,神澤紀惠向祖父派來的司機說了一聲「那麼晚還工作辛苦了」,然後就拉著少年的手下了車。車上的對話大概會一字不落地傳回去祖父的耳邊吧,倒不如說,正是因為有這樣的認知,才會將話點得那麼透的。
這是女孩一次明確的示意,她希望兩方可以好好相處,商場上的事情也好、赤司征十郎的身份也罷,全部都不需要理會。她和他在一起又不是為了令己方多加一枚籌碼,沒有必要將事情牽扯得太過複雜。
她也不會讓這種情況發生。
「相比起這個,等我明天搞定最後一間的面試之後,還有一些時間可以去逛街和吃飯哦,作為臨走前的最後一頓,赤司君有什麼想吃的嗎?」神澤紀惠故意拉開了少年的注意力,「哪裡都會和你去的所以只要阿征想得到的話都可以哦。」
翌日當神澤紀惠從第三志願校里走出來的時候,等待她的除了佇立於風雪中的紅髮少年之外,還有另一個讓她措手不及的消息。啡發的女孩一踏出校門就伸手去掏手袋裡面的電話,和紀正說好了要在最後一場面試之後交代情況的,在她還沒有忘記之前還是先辦妥這件事比較好。
然而當手機的開機畫面消去,第一個彈出來的提示並不是神澤紀正的來電,而是郵箱裡面的一封郵件──從發件人的郵箱地址便看得出,不是她認識的人。
神澤紀惠第一個反應以為是垃圾郵件,正想刪去的時候雙眼卻落到了地址的後綴上。女孩停住了自己手指的動作︰nanmei.jp,那間寄宿女校的名字。
昨天中午才面試完畢,就算行政效率怎樣高,也不可能在第二天就發出消息,再怎麼說這也太過反常了。神澤紀惠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赤司征十郎,抿著嘴唇點開了那封郵件,迅速看完之後不禁抬了抬眉毛。
……真是令人意外的進展。
赤司征十郎自然也看見了她打住了腳步。穿著厚外套的紅髮少年等不到她主動走過來,只好邁開腳步向著她的方向走去。「……怎麼了?」
「嗯?」神澤紀惠按下了手機的開關鍵鎖起屏幕,然後上下打量了一眼赤司征十郎的著裝。就算身體多好,在冰天雪地裡面受凍病了的話也是很傷腦筋的,神澤紀惠今天離開酒店之前特地提醒過赤司添衣,看來對方還是能聽進她的話。「面試?我覺得蠻好的所以應該沒問題吧。」
女孩刻意避而不答。反正已經說教過那麼多次了,從表情看來也不是什麼會讓她擔心的事情,倒不如說是鬆了一口氣的樣子。要說的話她自然會找時機說,赤司征十郎也懶得在還下著雪的街上和她糾纏。他拿起了女孩的左手,觸碰到她指尖的一刻被她凍得抖了一下,頭髮有點蓬鬆的少年將她的手揣到自己口袋裡面,與她分享著自己攢累下來的暖意。
「好暖和。」神澤紀惠像是睡足了的小貓一般笑起來,撓了撓他的手心,「阿征,我想吃甜品,陪我去吃好不好?」
「籃球部的大家已經選好高中了嗎?」
神澤紀惠點好了自己想吃的東西之後,邊把餐牌還給侍應。「好像從來沒有聽阿征提起過,但幾個人的目標都是籃球強豪吧。畢竟是奇迹的世代。」
「大概有了定論。」赤司征十郎將各人的去向向她交代了一遍,神澤紀惠安靜傾聽,並沒有問「為什麼不上同一間高中」這種問題。要說有誰能夠明白他們這樣做的用意,或許神澤紀惠比黑子哲也還要看得更清楚。「選擇在關西上高中的只有我一個。」
啡發的女孩低頭撥弄圍巾的尾巴,「是嗎……確實如果是他們的話,也有讓學校主動發出邀請的資本吧──吶,阿征,我有點話想要和你說。」
赤司征十郎大概猜想得到是和她剛才收到的郵件有關,於是未置一詞,靜靜看著她從口袋裡面拿出了手機。神澤紀惠並沒有像上次一樣直接將東西展示給他看,而是緊盯著屏幕然後將這個消息告知──或者對於現在的她而言,必須要找到一個點來投放自己的注意力,才能夠抓到一點點的真實感。
「……提前錄取?」
「嗯。」神澤紀惠終於沒有看著屏幕的理由了,便轉而去看著面前的高身杯子。看什麼都好,就是不想將視線對上對面的赤司征十郎。他為自己作出如此大的讓步,但自己卻難以回報一分,對神澤紀惠而言這種虧欠感比什麼都要讓她難做。「大概是因為他們知道了母親和學校的淵源、加上推薦信之類的……我也沒想到他們會那麼快就下決定……總而言之,對不起,阿征。」
紅髮的少年不曾改色,然而雙眸之中的豎瞳幾乎要縮成了一根針。
「妳為什麼而道歉?」
「因、因為之前將整件事說得好像我會上洛山一般……」女孩說到這裡不得不清清喉嚨,「可能會讓阿征有這樣的期望……所以讓你失望了……」
赤司征十郎暗自呼了一口氣。神澤紀惠的思路總和他的在微妙的地方有分歧,之前也有過幾次抓錯重點的歷史了,但只要不是他原先做的最壞打算,就沒有不可解決的問題。「妳給我那個御守裡面的紙條,我看了。」
「誒……?」
赤司平靜地又重複了一遍。
如果女孩有尾巴的話,現在大概已經炸起來了吧,「什麼時候的事情?」
「第二次動身來京都之前。」他說,「我也有想過你可能會考上第一志願校,而不是洛山,所以想先做好萬全的預備再作打算,妳之前說過的吧?裡面寫了……東西。」
那根本就不是像女孩所言的願望,只不過是為了不讓赤司拆開來看而撒的一個小小謊言。赤司征十郎原先的打算是,如果神澤紀惠考上了第一間學校的話,兩個人的關係就勢必要重新審視一遍──並不是說要別離,而是說未來要做到什麼地步,才能將現狀維持下去。要是這樣,就必須要搞清楚神澤紀惠想要的東西,是不是和他一致。
赤司看見紙條的第一眼便知道,自己再無需要擔心之物。
女孩並不是個擅長說甜言蜜語的人,赤司自己也沒有對她說過多少。然而兩個人都毫不懷疑對方所持有的感情,是因為彼此的行動已經闡明得很清楚了。
──即使如此,還是會有想要聽這樣的話的時刻。
女孩曾經寄了一封空郵給赤司征十郎。
和照片一起放在信封裡面,還有由她手寫的小便箋。「如果每一場相遇都是一環星軌.」,當時只寫了這一句話,赤司征十郎原以為再沒有下文了,然而神澤紀惠並不是想不到,而是將它寫在另一個地方裡面。
然後分開來送給他。
簡直就像是某種謎語或者拼圖一般。但凡赤司欠缺半點果斷、或者記不起上半句是什麼,或者沒有喜歡她到想要為女孩實現願望,那麼一輩子都不會將上下兩句連得起來,也不能看到完整的圖片。
她的心思早就說得明明白白,只等待他去發現。
現在他已將碎片成功拼起,由毫無意味的兩句話拼成了她從未宣之於口的心聲。確實已經看見了當中的聯繫,也確實已經收下了她的心意。
神澤紀惠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了。
赤司總能夠在最出其不意的地方感動她。女孩也說不上來原因,似乎由複課開始就一直一直被他所拯救。由死亡所帶來的陰影一直走到了未來的決定,不知不覺之間兩個人竟然經歷了那麼多,以至於神澤紀惠轉身回顧的時候,都會覺得那個為失去而悲慟如斯的自己,恍若隔世。
他從來不是一個樂於助人的人。
卻一次又一次地將她拉起。
如果這不是誰的策劃,當中的巧合也太過驚人了。神澤紀惠無法想象倘若那時,赤司征十郎沒有從籃球館裡面走出來看她的話,事情會發展到怎麼樣的地步。然而一切都沒有她當時所想的軌道去走,或許連赤司自己都不知道,從籃球館里邁出來的那一步,對她而言意味著什麼。
「……是嗎。」女孩努力地讓自己冷靜下來,明明並不是什麼悲傷的事情,淚水卻不自覺地開始於眼眶裡打轉,喉間也傳來了沙啞的澀意。「那麼阿征……是怎麼想的呢?」
赤司征十郎將背靠上了椅子,分明是答非所問,卻偏偏又是這沒有正解的問題之中,唯一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答案。
「能量飲料是個不錯的選擇。」他說。
神澤紀惠以拳虛捂著嘴唇,清了一下喉嚨才能發出聲音來。
「這個答案……也太狡猾了。」
每一個微不足道的善舉,合起來的話就可以改變整個世界。當天赤司征十郎對她伸出了手,絕對不曾想到兩個人之間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若果說我們的生命都是一個圓圈,那麼由出發點到末點,和圓心的距離都是一致的。然而從出發點的角度去看,就是一場愈走愈遠的旅程,不知道自己會前往何方,卻一秒都不曾歇止。赤司征十郎一度以為他是神澤紀惠的出發點,兩人之間終將要迎來別離,可是現在他終於能夠看清自己所在的位置。
只要尾指之上還留有一線紅繩,那麼就算走得有多遠,彼此之間的距離都是一樣的吧。沒錯,就像是星辰的軌跡一樣,看似遙遠得觸不可及,其實也不過是將筆端描繪的事物,移到宇宙之中而已吧。
──如果每一場相遇都是一環星軌.
──那麼我們的相遇,就是最璀璨的星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