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重逢（季）
怎麼也想不到會在這裡遇見木安江。
他的形象在腦子裡——雖不可能被遺忘——但不可否認，幾個月不見，已經開始變得稍有些模糊起來。
最重要的是並沒有什麼見面的準備，一切都很猝不及防。
「您……你怎麼來了？……爸。」木侑寧別過臉去，她還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木安江才好，甚至在心裡已經開始試著把他遺忘。
「來看看你。」木安江一如往日的訥然，目光在木侑寧的肚子上停留了數秒很快移開，彎彎眼角，泄出幾分父輩的慈愛。
……
木侑寧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相對之下木安江也察覺女兒的尷尬，張了張嘴又慢慢擠出幾句話來：「爸沒什麼別的意思，只聽說你快生了，想著有天能來看看你。」
木侑寧沒什麼表示，低低地應了一聲之後就不再言語，下意識地向鄒金姈的身邊挪了兩步：「我……要回去了。」
「太太，您還沒吃早飯呢，出來很久了，我們該回去了。」鄒金姈出聲替木侑寧解圍，輕輕托起她的手就要往回走。
「寧寧！」木安江再次出聲，見女兒頓住腳步回頭，深吸了一口氣像是鼓起勇氣：「要不要吃豆花，你小時候不是最喜歡甜糕和豆花了嗎？」
木侑寧心裡有些詫異，愣了愣神也沒回應什麼，接著木安江指著一邊的一家早點店：「要不要去吃一點，爸爸……有些事情想跟你說明白。」
「不用了吧，」其實她心裡已經有些猶豫，但還是硬下來拒絕：「我覺得……沒什麼好說的。」
「寧寧……」
……
早飯的時間已經過了，早點店裡人不像剛才那樣熱鬧了，父女二人相對而坐，面前各擺了簡單的早餐。鄒金姈坐在一邊，拿著手機笨拙地給家裡兩個阿姨報平安。
「……其實沒什麼，爸爸好久不見你了，這次回來主要是給你和年年帶點東西，順便來看看你們過得怎麼樣。」
木安江講話溫溫吞吞的，攪了攪碗里的豆花卻沒有入口：「你大概已經知道了，我跟你媽媽已經……」
「爸，你有什麼事就說吧，」木侑寧餓著肚子，低頭看著桌上的速食包子卻沒什麼胃口：「我知道，還是年年告訴我的。」
「你媽媽恨我，大概也不願意跟你們姐弟倆多講什麼，但爸還是想跟你說一下，這件事情……很亂，一時也不好解釋。」
「……」木侑寧鼻頭一酸低下頭沒有說話，下意識地舀起一勺豆花塞進嘴裡，白砂糖沒有化開，齁得嘴裡有些失味，眼淚啪嗒兩顆掉進碗里，安靜地聽著。
婚已經離了，孩子也已經有了，事情都已經結束好長一段時間了，再來補一個遲到的解釋，又有什麼意思呢？
「你比年年大了不少，是要比年年懂事一些……」
大概是因為木侑寧沒有開口罵他，木安江稍稍鬆了戒備，苦笑著垂下眼睛，假裝沒看見女兒無聲的眼淚。
「從小到大你都很懂事，是爸爸不好，可是家裡年年生病，要錢又要人照顧，委屈了你，是我們不好。」
「……」
「生活很不容易，年年生病，你媽媽……和我，我們一家都很難過，那時候家裡沒什麼錢，剛去醫院不到一周，就花得沒剩多少了。」
「……」
「我們忙著掙錢，最多的時候一天要打四份工，可是那樣也不夠，而且年年又小，也要抽出時間來照顧他……」
「……」
「誰能想到呢？明明出生的時候健健康康的孩子，突然有一天就成了這樣子……」
「……」
「可是也沒辦法，不能就這樣放任著，我們倆就沒日沒夜地干啊干，什麼活都干……」
「可是那樣也不夠，你上學也要錢，多虧了你二叔一家，又出錢又出力，錢的事算是讓我們鬆了一口氣……」
「爸，」木侑寧低頭接過鄒金玲遞過來的紙巾擦了擦眼淚，極力控制著情緒忍受著鼻尖的酸楚，聲音有些沙啞：「你到底要說什麼呀？您直說就是了……沒關係的。」
木安江頓了很久，在女兒無措的注視下從身後有些發舊的背包里拿出一個嶄新的房本：「這個……給你。」
「不管怎麼樣，爸爸還是想跟你說句對不起，你和年年雖然都是我的孩子，但爸爸確實更對不住你。」
一時失語，不知道該說什麼。
「爸爸……沒什麼好留給你們姐弟倆的，」木安江卻有些如釋重負的樣子：「但父女一場，總要給你們留點東西。」
「這是幹什麼？」木侑寧看著桌上薄薄的紅本，突然有些綳不住情緒：「你們這樣又有什麼意思？」
「你不要怨我，也別怨你媽媽，我們或許不是合格的夫妻，但我們是合格的父母。」
木安江說完便起身，記憶里高大沉默的形象在此刻突然無比平庸起來，那種感覺像是有天在街上擦肩而過，是雙方都不會有什麼印象的普通人。
「爸真心希望你和弟弟可以好好的，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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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安江快步離開，小店裡有些沉悶，走到外面才發現陽光正好，萬里無雲。
街盡頭一對母子坐在一個露天小攤上玩鬧著吃著簡單的早點，木安江遠遠地，一眼就看到了她們。
剛才不該說再見的，因為以後多半再也沒必要見面了吧。
隨他！
木安江搖搖頭將一切扔在身後，朝著他目之所及的方向走去，朝著他心裡嚮往的幸福走去。
早點店裡的燈暗下來，空調也被店主關上，看著狹窄的店裡光禿禿坐著的兩人，禮貌催促：「二位，這會兒也過了飯點，店裡人少，我就先開風扇了，還想要什麼的話我們這邊還有，都熱乎著，您吃好了再來！」
木侑寧站起身來，在鄒金玲的托扶下失落地走出悶濕的小店。
「小心點太太，」鄒金姈看出木侑寧此刻有些魂不守舍，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很快就到家了。」
晴朗無風，可是木侑寧現在好冷好冷。
她搖了搖頭，在路邊的公共座椅上輕輕坐下，低頭看著手裡紅艷艷的房本翻看起來。
是E州的一個她從沒去過的一個地址，產權人是她跟弟弟的名字。
血親之間，就用這幾張紙割斷了。
怎麼會這樣呢？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您沒事吧？」鄒金姈有些心急，主要也是怕木侑寧出事：「看你不太舒服，要不要跟先生講一下呀？」
「沒事，鄒阿姨我沒事，」木侑寧搖了搖頭，金屬的座椅在早上有些涼，冰的肚子有點發疼，看著鄒金玲擺出一副笑臉：「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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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梯里很安靜，上行時還播著平時一般不會注意到的舒緩音樂，木侑寧看著手裡的房本，想了一下，將它裝進外套的里兜。
「周阿姨，」木侑寧轉過頭來看著鄒金玲言辭懇切：「我家裡的情況比較複雜，今天的事情……可不可以先不要跟別人講？」
鄒金姈心裡有些發虛，可看著她無助又誠懇地表情，還是輕輕點頭嗯了一聲算是答應下來。
……
「挺著個大肚子出去逛悠啥呀！我出去一會兒還能跑丟了不成？」
剛一進門就聽見李念的聲音從廚房那邊傳過來，木侑寧沒有說話，自己換了鞋慢慢走進屋裡。
「這麼晚了吃了沒有啊？還不快過來吃飯！一天天的就知道瞎跑！」李念樂呵呵地濕著手在廚房裡忙活什麼，嘹亮著嗓門催促著她，整個人看不出任何異常。
想起剛才冷心冷麵的木安江，木侑寧心裡更是一酸，感受著懷裡硬硬的本殼，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猶豫了一下想著還是要把這件事告訴李念才好，也許這房子該留給她。
這麼想著，原本握著外套的手鬆開來，掛在玄關旁的置衣間里，等下午找個合適的機會跟李念剖白。
「中午媽給你和孫孫做面魚魚吃！」李念笑著在廚房裡攪面，被她擠在一邊的周絮萍微微發窘的立在角落裡朝著木侑寧笑了笑。
氣氛一時難得的融洽和諧。
……………………………………
「媽——有些事情不用你自己動手啦，」卧室小陽台上母女倆曬著太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周阿姨會做飯的，你安安靜靜待在這好好休息幾天，省得一年到頭總是忙碌，都沒法好好休息。」
木侑寧窩在沙發上懶洋洋地喝薑茶，李念搬了個藤椅緊挨著她坐下，笑眯眯地看著姑娘的肚子——好像比昨天又長大了點似的。
「孫孫預產期醫院講了沒有啊？媽媽去算算生辰八字，咱們挑個好日子生出來，當獨一份的大寶寶！」
「……我早上看著你的手機有些舊了，等明天產檢回來我們去商場買個新的吧，這好像還是我工作那年給你買的，怎麼不想著給自己換一個呢？手機時間長了也不好用了……」木侑寧不願搭理李念封建迷信的思想，勸也勸不動，權當沒聽到。
「嗐……」李念移開目光端起薑茶喝了一大口，搖頭否認：「你認錯咯，手機我中間換過，換的同一個牌子，只不過是用舊了哦。」
「是嘛！」木侑寧隨口回應，也沒有多加懷疑：「年年手機我想也該換咯，小孩去了兩天了也不知道過得習不習慣。」
「男孩子長大了就不太聽話了。」往日一提到木佑年李念笑得嘴都合不攏，這會兒倒是情緒穩定，仔細看看甚至還能看出幾分苦惱。
「叛逆期嘛，小孩子都這樣的，」木侑寧笑著安慰，心裡暗暗思考著該怎麼起個合適的話頭將上午見到木安江的事情告訴她。
還未出口就又被李念看著手機一臉興奮地打斷：「誒！女，媽媽突然想到，有個婆婆在附近哦，咱們出門找她拜拜，看看求個孫孫出來……」
說著就要站起身來想馬上換衣服拉著木侑寧出發，「誒誒誒誒媽媽媽——」木侑寧護著肚子賴在沙發上，好在李念個子不高，並未有足夠的力氣將她拖起來：「看什麼呀看！煙氣繚繞的！你忘了之前你偷偷給年年喝燒符水那醫生怎麼說你了嗎？怎麼這麼多年了還信這些呀！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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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丫頭你懂個啥！」李念信仰被人詆毀自然是不太高興，撇著嘴角一屁股坐在床上：「醫生有醫生的道理，神婆婆也有神婆婆的道理！醫生會的神婆婆確實不會，神婆婆會的醫生……哼！也未必會呀！」
「你可拉倒吧——你年年燒香拜佛求富貴保平安，年年今年還不是又生病……」
木侑寧隨口笑著嗆聲，原本只想開個玩笑，卻忽略了每次跟李念講話，往往矛盾就會在最放鬆的時候爆發出來。
正是呢！
話還沒講完被李念衝到面前朝著胳膊狠狠地擰了一下：「就你有嘴！」
匆忙動作間蹭到了桌邊的薑茶，杯體傾倒，暖陽色的液體傾倒，順著小桌台滴滴嗒嗒地流到地上，一部分灑進木侑寧的鞋子沾濕了大半腳掌。
木侑寧自知失言，一時漲紅了臉也不好意思再反駁，李念很不滿意地橫了她一眼：「我發現木侑寧你也夠自私的，自己過得舒心了就不盼別人點好，連你自己親弟弟也這麼狠得下心來詛咒！」
一番話說得很不中聽，木侑寧有些難過，尷尬之下仍然試圖補救：「……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哎喲誰不知道你現在攀高枝了，你闊咯！」見女兒服軟李念心裡暗暗得意，只是嘴上還不肯鬆口：「你飛上枝頭變鳳凰咯，留下我們孤兒寡母的到處要飯吃……」
木侑寧不想就這麼吵鬧起來，可是心裡聽到這話很不舒服，看著李念回到藤椅上坐下，低垂著眼睛定定地看著李念翹起的腳，心裡的委屈大概是積攢多了，一時間倒沒了平時那種軟慫懦弱的勁兒：
「你哪裡就要飯了？我哪裡就當鳳凰了？把我賣給人家關在籠子里生兒育女，自己得了便宜還要賣乖！」
「胡說八道！」李念甚至瞪大眼睛頓了頓，要不是親耳聽到，她這輩子都不敢想女兒竟然有一天會對自己這樣說話。
「放你娘的屁吧！你自己賤貨一個！還沒結婚就跟人搞到一起叫人睡大了肚子！這會兒倒怨起老娘來咯！懷了孕不值錢咯，連個婚禮都沒混上，結婚證都是老娘千催萬催才扯出來的……這會兒有脾氣沖著老娘來撒？你有本事去沖他說呀！你是不是覺得你自己揣個崽子牛氣不得咯~~還以為自己多值錢吧？做夢去吧！！！你以為他還能稀罕你幾年啊，你以為自己還可以年輕幾年！！！等他玩夠了你又生不齣兒子，看你變成黃臉婆別來老娘這哭！晦氣！！！」
李念的戰力一如既往的強大，可似乎盛怒之下忘了對面的是自己原本最安分懂事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