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同脈之血
宋初玉發誓,若她知道東陵胥會將她裝扮成這樣,她是決計不會輕易應下。
銅黃鏡前,臉上被貼了一張異於原貌的臉皮,估計這就是傳說中的易容術,但不止容貌被改,啞穴被封,東陵胥竟將假喉結也給她弄上了,連她自己初見鏡中人都覺得驚詫。
這副鬼樣子,加上不能說話,她要怎樣才能讓公儀鶴認出他。
惡狠狠的瞪著東陵胥,宋初玉毫不懷疑,如果此刻手中有把刀,她定然會毫不留情一刀捅入他心窩。
「別這樣看著我,我不過幫你確認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若真是情到深處,即便化成灰,他也該認得出!」東陵胥勾唇安慰,但那上揚的語調,可一點也不像是安慰,倒是陰謀沉沉。
見宋初玉似乎要說話的樣子,東陵胥伸手,在她啞穴上一點。
「呸!」一口唾沫就這樣,毫無徵兆噴上東陵胥秀雅絕倫的嫡仙容顏。
宋初玉笑,笑得挑釁十足,冷漠嘲諷。
「你想死,我便偏不讓你死,沒錯,我就是要讓你親眼,看著公儀鶴,下地獄!」地獄之花綻放,嗜血妖嬈。
宋初玉無助的閉上眼睛,死,他就不會以她為籌碼,去要挾他,東陵胥的目地,他的恨意,為什麼會這麼強烈。
「你為什麼恨他?」
對於宋初玉突然收起情緒,靜靜同他對話,東陵胥有些許詫異。
見東陵胥笑望著她,那笑中,說不出什麼意味,但宋初玉看了,只覺莫名心堵。
「愛說不說!」
東陵胥笑容一僵,定定將她看著,那目光,似要撕破她心口,看見裡面跳動的心臟。
這感覺,亦讓宋初玉覺得坐立難安,她緊蹙眉頭,無畏與她對視。
那深沉的眸中,是無邊的黑,讓看者的心都隨之陰鬱,分明很靜,像一汪死水,然而,宋初玉卻猛然窺見,那黑暗之海捲起的狂浪,高高掀起的海浪之下,竟是透亮的白,只是那白極淡,很快就被吞沒。
他的心中,其實,還是殘存這善的理智吧,只是那黑暗太沉,以致,連他自己都忽視了,那日施粥,他分明表現的那麼悲憫善良,她不會看錯,冷酷殘暴好裝,但一個人的善,卻無法偽裝。
那是骨子裡流露出的東西,若為假,輕易就能被人看出。
「你想聽?我發過誓,只告訴這一生,對我最重要的女人。」他突然笑了,一如那個明媚的午後,雪櫻花漫天飛舞,那般清雅卓絕,誘人沉淪,像是讓人不忍拒絕的邀約。
「那你不要說了!」幾乎是東陵胥話語落地的剎那,宋初玉飛快接話。
她沒想到,她只是隨口一問,竟會攪動這人內心,萬丈狂瀾。
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意料之中,東陵胥抿著薄唇,嘲諷漸露。
良久的沉默。
直到,那滿懷壓抑恐懼的音調響起,像泥潭中驀然伸出的一雙手,將人拽入地獄。
宋初玉沒想到他會說,分明,她那麼明明白白傷了他的自尊。
那一定是段很痛的記憶,從他那錐心泣血的語調中,就像戴著穿骨鐐銬,哪怕一地鮮血斑駁,卻仍強迫著自己,一步步向前走,去揭開,那早就生瘡潰爛不堪的傷疤。
天啟大陸,四國鼎立,可誰人又曾記得,二十年前,那位於四國版圖中心的隱國。
諸葛弘初登大寶,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順,弒兄殺父奪位,故而,急需政績來籠絡天下眾人的歸順之心。
於是,位於四國版圖中心,一直被諸國覬覦的隱國,成了諸葛弘的最佳目標。
后話不必多說,隱國是小國,東昌彼時雖剛經歷國變,卻依舊是四國霸主,故而,奪取隱國,其餘三國也未插手。
理所當然,寡不敵眾的小國,成了敵人砧板上的一塊魚肉,任人宰割……
這些歷史,宋初玉曾自老和尚給她的《四國志》中閱覽過,不過成王敗寇的道理,早就見怪不怪,因這是世間的客觀規則,然而,眼下,聽著東陵胥的陳說,宋初玉突然想到,莫非?
接觸到宋初玉疑惑震驚的目光,東陵胥淡淡點了點頭,那般無甚在意的姿態,若非聽到那語音中壓抑的痛楚,當真會讓人覺得,這不過是段塵封,不值得再提及的過往史。
破國者,作為被滅之國的皇室宗親,其下場,自然是可以想見。
前世,也讀過很多史料。
記憶最深的,莫過於西燕皇帝慕容沖,早前前燕國滅,這個俊美無雙的男子,與其姐清河公主,共同侍奉苻堅,長安歌謠: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
突然覺得有點冷,宋初玉聽不清東陵胥在說什麼,只看到那薄唇一張一合,唇上的血色褪盡,化為慘白。
一個少年,一個如花般年紀的少年,那樣的事,該是多麼恐怖的噩夢。
她萬萬沒想到,東陵胥曾經的遭遇,竟比慕容沖慘上數倍不止。
絲竹管弦,聲色俱佳,那是對凱旋將士的慶賀。
所有人臉上都掛滿欣喜的笑容,澄碧的酒液,讓他們的臉頰微醺,目光迷離,純白的雪花,從天際飄落,一片一片,身著狐裘錦衣,他們感覺不到冷,感覺不到寒,又或者,因喜悅,而整顆心滾燙。
瑟縮在角落的小小少年和少女,小獸般睜著茫然的眸眼,看著這陌生的一切,他們很冷,可,沒有人,給他們一口溫酒,一條薄毯,飢餓與寒冷,讓他們只能緊緊相擁,才能感覺到暖意。
雪還在下,酒過三巡,少年的臉色已然蒼白麻木。
過了好久好久,宇宙洪荒不過如此,在他們以為,自己要去見天上的父皇母后時。
卻猛地,被一雙大手狠狠拽起。
那些放肆的笑容,肆意的目光,在他們的臉上身上遊走,毒蛇般,又或者,像獵人在打量自己的獵物。
看著那些近乎猙獰的面孔,他們聽不到任何言語,整顆心整個腦袋中,只剩下茫然的恐懼。
以致,那個上位者,冷冷宣布著他們的命運時,除了獰笑,再也沒有其他。
當白雪從天空中敲打在臉上,薄薄的,涼涼的,可是,那樣的涼,卻比不上身上的涼,心上的涼,就那樣被人壓倒在雪地,每一寸肌膚,被粗暴的劫掠,當掙扎都變成徒勞,他才第一次深悟,命運的殘酷,他知道,他再也不是養尊處優的太子,再也沒有父王母后撫摸著他臉頰溫柔的笑,再也看不到皇姐,在月光下,歡快的舞蹈……
當華麗的色彩慘褪為黑白,白雪,那樣純粹的顏色,竟也洗不去,身上的骯髒和污穢。
他不再掙扎,想著,就這樣吧,被大雪掩蓋,靜靜地,屈辱的死去……
可皇姐絕望的叫聲,喚回了他抽空的神智,他轉過頭,看著曾經眾星拱月,溫柔美麗的皇姐,被那人毫不留情揮開,雪水泥濘沾濕了她的絕色容顏。
他聽到有人在起鬨,對著那俊美若神祇的男子,語調近乎諂媚,「榮王殿下,若這女子你想要,皇上必然捨得。」
冷漠到沒有一絲溫度的回應,那清冷目光,頗具王者氣質,接觸男子目光的人,無不變色。
「公儀淵此生只有一個女人,那便是藍瑛,諸位大人慎言!」
聽著那近乎殘酷的拒絕,他看到皇姐眼中的頹敗絕望,就像一朵盛開最美的花朵,一瞬,凋敝。
若他一句話,必然可以救她,那個男人不同於在場的任何一個男人,不止氣質容貌,便是那雙眼,清澈冷傲,宛若高山之雪,不落浮世之塵。
繼而,他看到那些人,再無顧忌,漫天揮落的衣服碎片,猥瑣的笑聲,以及,皇姐空洞灰白的雙眼。
那雙眼睛,曾經那樣美麗,每每笑起來,便彎成精緻的月牙,恍若盛滿星光,可眼下,那裡只有無處遁形的死氣。
接著,她看到皇姐的眸光一亮,玉簪落地聲沉悶,然後便是壓著皇姐的男人,用桌上切肉的刀,刺透她的心臟……
那一瞬,是整個世界的崩塌,這個世界上,將再也沒有人,再也沒有人陪他,愛他,關心他,只剩下,他一個人。
「不——」
絕望的嘶吼,像掙脫樊籠的狂獸,劃破落雪的天空。
片片白雪紛揚,不知人間苦寒,靜靜地落,覆蓋那滿目的紅……
東陵胥的故事接近尾聲,以一個抒不盡蒼涼的笑容結束。
難怪,他討厭別人說他臟,難怪,他喜歡黑色,受過傷的人,受過重創的人,只有在黑暗中,才能感覺到安寧,那刺目的白,會讓他們無處遁形,繼而,勾出淺藏的痛苦與陰霾。
吸入口中的空氣似乎都是涼的,她的手懸在半空中,然而,終是沒有勇氣,落在他的身上。
某種程度上說,他們是仇人,對仇人不心軟,也是她的一貫原則,不是不能釋然,可是,東陵胥會放下仇恨么?
答案,否定。
四大世家,當初都在那場噩夢中,擔當著舉足輕重的位置。
他的目地,是傾覆東昌,踏著滿地屍骨,告慰在天的亡靈。
那仇恨執念已深入骨髓,已然成為他生存的唯一信念和目標。
她不會傻到勸他,說放棄仇恨之類的傻話,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人生負責,她沒那麼多的泛濫同情心,既是自己選的路,天堂地獄,又與她何干。
看到她眼中的沉痛,同情,憐惜,漸漸轉為沉靜,東陵胥笑了,這個女人,比他想象中更冷靜,甚至可以說是心狠。
不關她的事,又或者她不在乎的人,生死,俱與她無關。
好殘忍!他一直都知道她與別的女人不同,通常別的女人聽聞,若不是感傷流淚,便是低聲勸慰,然她,什麼也不說。
冷靜,冷靜到殘忍,這也是他欣賞她的地方,可眼下,他卻恨透了這個女人的冷靜漠然,倒希望此刻,她能像個世俗女人一樣。
如果,她能對他表現出哪怕分毫的關心,如果,她願意永遠陪著他,也許,他會放棄,十幾年的苦心經營?
他也想屈從於現實的溫暖,可是心中所期盼的那個她,到底不是現實中的這個她。
勾起抹嘲諷的笑,他再度封了她的啞穴,牽著她的手,不容拒絕。
「別動,若你還想見到他!」
如果那時,她見到公儀鶴,還能這般冷靜,那麼,他就放手,揮斷對她的情絲,從此,只是敵人!
——分割線——
那麼近,那麼遠,分明是觸手可及的距離,宋初玉卻覺得隔了整條銀河,看著那想念到發狂的身影,她多想,跑過去,擁住他,告訴他,她愛他,再也不想離開他。
然而此刻,說不出話,就連雙手,也被東陵胥狠狠攥在掌中,動彈不了分毫,就是容貌,也與先前不同。
他聽見東陵胥出聲,喚住那優雅的身影:「榮王世子——」
公儀鶴緩步朝他們走來,一步一步,每走一步,她的心就隨著那步伐跳動一下,她的眼中,只有他漸漸清晰的容顏。
風華迤邐,舉世無雙,她的公儀鶴,不論穿什麼都那麼優雅,大紅喜炮,越發襯他眉目如畫,絕世風華!
咫尺近旁,他可還能認出她?
她既盼著他認出她,又盼著他不要認出她,東陵胥的目地,她尚不知曉,她不能再一次,將他置於險境,那麼,所有的苦痛,便讓她一人背負。
只要能這樣靜靜看著他,她已經滿足。
「國師——」不冷不熱的寒暄,公儀鶴如月色醉人的眸眼,自始至終都沒有落在宋初玉身上,哪怕一次。
不是沒有失落,但隨即,她收起眼中的淚,挽出苦澀的笑容,她自以為那笑容很正常,可是,旁人眼中,這笑,卻帶著令人心碎的悲傷。
「恭喜榮王世子,抱得美人歸!」東陵胥自顧說著,眼角不時瞟向一旁臉色蒼白的宋初玉。
「國師客氣!」那幸福的笑容,不似作假。
宋初玉這才意識到不對,她被東陵胥擄走,那,與公儀鶴成親的那個女人,又是誰?驀地,腦中掠過一雙熟悉的眸眼,是她,今日東陵晚帶來的那個婢女,先時覺得熟悉,卻不知道哪裡熟悉,眼下才確信,是眼睛!
眼睛相似,再用易容術,好心機,當真好心機……
猛地一股熱流躥上心口,腥鹹的味道沖入喉管,她的臉色難看的發緊。
東陵胥也感覺到身邊人的不對勁,一閃而過的憂慮。
而公儀鶴,也似這時,才看到東陵胥身旁的人。
小廝的裝束,臉色不太好,東陵胥擔憂的神色,看來,他對此人不一般。
「國師大人當真體恤下人。」他的目光淡淡,落在兩人握住的手上,他倒不知,東陵胥有龍陽之好。
「這是應該!」東陵胥淡笑著回答,緊了緊宋初玉發涼的手掌。
看著公儀鶴如此淡然的表情,那目光也是清淺一沾即逝,說不心痛,那是假話,為什麼,她覺得眼淚已不受控制。
然而,眼淚將落未落,她看到不遠處,大紅喜服的娉婷女子,緩步走來,舉手投足,都與宋初玉很像,然而更像的,卻是那張臉,即便猜想過可能,但見到那張臉,宋初玉還是禁不住後退。
像,那不單是一個像字可以形容,不止容貌,就連動作氣場,若非她知道那人是假的,只怕連她自己都要懷疑,這是不是世間另一個自己。
「國師——」那女子熟稔的挽上公儀鶴的胳膊,對著他們點頭。
東陵胥將這樣一個女子放在他身邊,顯見用心良苦栽培,他們的目地,不,她不能讓他們得逞!
還未等她行動,經脈被什麼一彈,她直直僵在原地,再也動彈不得分毫。
東陵胥故作關切,實則警告的目光,在她臉上一落。
「說好的規則,是要他自己認出你!」
除了憤怒,她不知道還有什麼情緒,能形容她此刻的心情。
就在絕望之時,當空一聲啼叫,雪白的靈鷲,靜靜落在宋初玉肩側,用溫熱的頭部,輕觸著宋初玉的臉頰。
靈鷲?它為什麼會在這裡,難道,是師兄?
「榮王世子當真好福氣,子都羨慕不已。」一道暗勁,將宋初玉肩側的靈鷲震飛,遙遙飛向天際。
這下,連最後的希望都破滅,裴煊是她的師兄,而靈鷲是裴煊飼養,這些,公儀鶴都當知曉。
眼下,要她放棄?不可能!
她想了一個不可行,卻是眼下唯一可行的方法,倒行逆施,靠身體里殘存,還未被消解的真氣,衝破心脈。
這方法,是老和尚教給她的,用以在中毒時,自行祛除體內毒素,世間知道此方法的人極少,只是,若為排毒,強行衝破,有可能,會死……
死是嗎?她早就是死過一遍的人了,為了想要守護的人,死又何懼,一直以來,都是他為她付出,今日,讓她當一回英雄。
眼神由先前的忍痛,全數化為柔情,她的柔情此刻,全給了眼中那個男子,對他,做著最後的,訣別!
「國師若羨慕,不妨,讓給你!」慵魅的唇角勾起。
幾乎是在東陵胥還未反應過來的瞬間,身側的新娘,已然和宋初玉互換了位置。
她幾乎是重重跌倒那熟悉的懷抱中,衝破血脈的行為,也在中途被阻斷,聞著久違的芝蘭桂香,聽著那般無奈寵溺的話語,她的鼻子禁不住乙酸,強自築起的堅強,頃刻崩塌。
「笨蛋!」
有一瞬,她覺得這是世間最美的呢喃。
而東陵胥,幾乎是難以置信,他搖著頭,不可能,怎麼可能,培養這個傀儡,他耗費了多少心血,怎麼可能,這樣輕而易舉被識破。
因是在遠離賓客席處,再加上,賓客早已喝的酩酊大醉,公儀鶴先前,也早已吩咐衛顏與連生,在他不在時控制場面,故而,沒人注意到這邊的反常。
迎親之時,他就發現不對,再相似的人,她的體溫不會變,她掌心的紋絡不會變,她給他的心動不會變。
然而,盲目派人搜索,他怕打草驚蛇,那人對玉兒不利,便做足了這場戲,等東陵胥自己上鉤。
至於靈鷲,是他與裴煊達成的共識,請求他相助,替他截住東陵胥,方才靈鷲落在宋初玉肩側,實則,將某種肉眼難以觀察的藥物,在翅膀扇動時,揮向東陵胥的方向。
「怎麼可能?」東陵胥猶然不解。
「愛一個人,怎麼可能連她的氣息分辨不出,即便再像,這裡,永遠騙不了人!」公儀鶴笑容雍雅,指尖,緩緩指向心口。
是,無論如何,心是騙不了人的。
宋初玉偏頭看他,卻對上他溫柔的眸眼,一眼,萬年。
「東陵胥,你這些年做的,還不夠多,今日這裡,便是你的囚籠!」
話剛落地,東陵胥便感覺到自己身體的不適,是一種內力真氣要被抽空的感覺。
他的周圍,落滿了青鋒衛。
他的倉皇狼狽,與那人的優雅風華,形成了鮮明對比,即便,他們同為天下,最優秀的男子。
自始至終,宋初玉再未看過他一眼。
東陵胥嘴角,牽過一抹苦澀的笑。
「公儀鶴,你可聽說過同脈之血?」他的笑容,忽而邪魅森冷。
公儀鶴的瞳孔猛地一縮。
「沒錯,我在她體內,種下同脈之血,我若死,她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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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傳文太匆忙,忘記感謝上次光井送的月票了,嘻嘻,希望光井不要怪長歌的感謝來的太遲!
話說,這章寫的我自己都好壓抑,不知道各位親們看了是什麼感受?
果然,下次應該寫本歡快點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