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柳湘蓮冷拒尤三姐
話說鮑二家的打了興兒一下,笑著說:「本來就有幾句真話,被你這麼一編,更沒邊兒了。你可不像跟著二爺的人,這一通胡話倒像是從寶玉那兒學來的。」尤二姐剛要再問,忽然尤三姐笑著問道:「你們家那個寶玉,除了上學,都幹些啥呀?」興兒笑著說:「姨娘您可別問他,說起來您可能都不信。他都這麼大了,就他沒正經上過學。我們家從老祖宗開始,一直到二爺,誰不是苦讀十年寒窗,就他不喜歡讀書。老太太把他當成寶貝,老爺開始還管管,現在也不敢管了。整天瘋瘋癲癲的,說的話別人聽不懂,乾的事也讓人摸不著頭腦。在外人眼裡,模樣長得倒是清俊,心裡應該是聰明的,可誰知道是外表看著清爽,內里卻糊塗呢,見了人,一句話都沒有。要說他有啥好處,雖然沒上過學,不過還難得認得幾個字。每天也不學習文章,也不練習武藝,還怕見人,就喜歡在丫頭堆里瞎鬧。而且這人也沒個剛和柔,有時候見了我們,高興了就沒大沒小的,大家一起玩鬧一陣,不高興了就各走各的,他也不理人。我們坐著或者躺著,見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責怪。所以沒人怕他,都隨便得很。」
尤三姐笑著說:「主子管得鬆了,你們就這個樣兒;管得嚴了,又開始抱怨。可見是難伺候。」尤二姐說:「我們以前看他還挺好的,原來竟是這樣。真是白瞎了一個好胚子。」尤三姐說:「姐姐別信他的胡話,咱們又不是只見了一面兩面的。他行事說話、吃喝什麼的,是有點女兒家的氣質,那是在女孩子堆里待慣了的緣故。要說他糊塗,哪兒糊塗了?姐姐還記得不,守孝的時候咱們在一塊兒,那天和尚們進來繞棺,咱們都站在那兒,他就站在前面擋著人。別人說他不懂禮數,沒眼力見兒。過後他悄悄跟咱們說:『姐姐不知道,我不是沒眼力見兒。我是覺得和尚們臟,怕那氣味熏著姐姐們。』接著他喝茶的時候,姐姐您又要茶,那個老婆子就拿他的碗倒茶。他趕忙說:『我這碗髒了,再洗一個拿來吧。』就從這兩件事上,我冷眼旁觀,發現他在女孩子面前不管怎樣都能應付得過去,只是不太合外人的意,所以外人才不了解他。」
尤二姐聽了,笑著說:「照你這麼說,你們倆已經是情投意合了。乾脆把你許配給他,不挺好的嗎?」三姐看有興兒在,不方便說話,就低著頭磕瓜子。興兒笑著說:「要論模樣、行事和為人,倒真是挺般配的一對兒。只是他已經有主兒了,只是還沒公開。將來肯定是林姑娘定下來的。因為林姑娘身體多病,再加上兩個人年紀還小,所以還沒到那一步。再過個兩三年,老太太只要一開口,那肯定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
大家正在說話呢,隆兒又跑來了,說:「老爺有事兒,是件機密大事,要派二爺去平安州,過不了三五日就得動身,來回得半個月呢。今天是來不了了。請老奶奶早點兒和二姨把那事兒定下來,明天爺來了,好做個決定。」說完,就帶著興兒回去了。
這邊尤二姐讓把門關上早點兒睡,盤問了她妹子一晚上。到了第二天午後,賈璉才來。尤二姐就勸他說:「既然有正事兒,何必急急忙忙又過來呢,千萬別因為我耽誤了事兒。」賈璉說:「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就是偏偏又出了個遠差。出了這個月就得動身,得半個月才能回來。」尤二姐說:「既然這樣,你就放心去好了,這兒的事兒不用你操心。三妹子她不會朝三暮四的。她既然說要改悔,就肯定會改悔的。她已經選定了人,你只要照著她的意思辦就行了。」賈璉就問是誰,尤二姐笑著說:「這人現在不在這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來,不過她眼力倒是不錯。她自己說了,這人一年不來,她就等一年;十年不來,就等十年;要是這人死了永遠不來了,她情願剃了頭當尼姑去,吃齋念佛過一輩子。」賈璉問:「到底是誰啊,能讓她這麼動心?」二姐笑著說:「這事兒說來話長。五年前我們老娘家裡辦生日,媽帶著我們去給老娘拜壽。他家請了一夥唱戲的,裡面有個唱小生的叫柳湘蓮,她就看上了,現在非他不嫁。去年我們聽說柳湘蓮惹了禍逃走了,也不知道現在回來沒有。」賈璉聽了說:「怪不得了!我還在想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原來是他!這眼力確實不錯。你不知道這個柳二郎,那模樣長得可標緻了,就是個冷麵冷心的人,差不多的人他都覺得無情無義。他和寶玉最合得來。去年因為打了薛獃子,他不好意思見我們,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後來聽說有人說他回來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去問問寶玉的小廝們就知道了。要是他不來,他就像浮萍一樣到處漂泊,誰知道得幾年才來,那不就白白耽擱了嗎?」尤二姐說:「我們這三丫頭可是說到做到的人。她怎麼說,你就依著她就行了。」
兩個人正在說話的時候,尤三姐走過來,說:「姐夫,你就放心吧。我們可不是那種心口不一的人,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要是姓柳的來了,我就嫁給他。從今天起,我就吃齋念佛,只伺候母親,等他來了,就嫁給他。要是一百年都不來,我就自己修行去了。」說著,把一根玉簪折成兩段,「要是有一句假話,就像這簪子一樣!」說完,就回房去了,還真的就變得非禮不動、非禮不言了。賈璉沒辦法,就和二姐商量了一些家務事,然後回家和鳳姐商量動身的事兒。一邊讓人去問茗煙,茗煙說:「我真不知道。大概沒回來呢,要是回來了,肯定是我先知道的。」又去問他的街坊,街坊也說沒回來。賈璉只好回復了二姐。
離動身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前兩天說起身的事兒,賈璉先到二姐這邊來住兩晚,再從這兒悄悄出發。果然看到小妹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又看到二姐持家謹慎細心,心裡自然就放心了。
當天一大早出城,就朝著平安州大道趕路,白天趕路晚上住店,渴了就喝水,餓了就吃飯。才走了三天,那天正走著呢,迎面來了一群馱著貨物的牲口,裡面有一伙人,主僕加起來騎著十來匹馬。走近一看,不是別人,正是薛蟠和柳湘蓮。賈璉覺得特別奇怪,趕忙催馬迎了上去,大家見面后互相問候,然後就進酒店歇下,聊了起來。賈璉笑著說:「鬧了那場事之後,我們還忙著請你們兩個和解呢,誰知道柳兄你一下子就沒影了。你們倆今天怎麼湊到一塊兒了呢?」薛蟠笑著說:「這天下還真有這麼奇怪的事兒。我和夥計們販了貨物,春天就出發了,一路上都很平安。誰知道前天到了平安州邊界,遇到一夥強盜,把東西都搶光了。沒想到柳二弟從那邊過來,把賊人趕跑了,奪回了貨物,還救了我們的性命。我謝他他又不接受,所以我們就結拜成生死兄弟了,現在一起進京。從現在起我們就像親兄弟一樣。到前面岔路口就分開,他往南走二百里有個姑媽,他去探望一下。我先進京把我的事兒安排好,然後給他找一所宅子,再找一門好親事,大家一起過日子。」賈璉聽了說:「原來是這樣,可讓我們擔心了好幾天。」又聽到說找親事的事兒,趕忙說:「我這兒正好有一門好親事適合二弟。」說著,就把自己娶尤二姐,現在又要把小姨子嫁出去的事兒說了出來,只是沒說尤三姐自己選定的事兒。又囑咐薛蟠先別告訴家裡人,等生了兒子,自然就知道了。薛蟠聽了特別高興,說:「早就該這樣了,這都是我表妹的錯。」湘蓮趕忙笑著說:「你又忘形了,還不住嘴。」薛蟠趕緊停下來不說了,然後說:「既然這樣,這門親事一定要做的。」湘蓮說:「我本來就希望找一個絕色的女子。現在既然是你們兄弟這麼好意,我也顧不了那麼多了,就聽你們的安排,我無不從命。」賈璉笑著說:「現在空口無憑,等柳兄見了,就知道我這個小姨子的品貌那是古今獨一無二的。」湘蓮聽了特別高興,說:「既然這樣說,等我去探望過姑娘,不超過月中就進京,到時候再定下來,怎麼樣?」賈璉笑著說:「你我一言為定,只是我信不過柳兄你啊。你就像浮萍一樣到處漂泊,要是耽擱在外邊不回來,豈不是耽誤了人家姑娘。得留下個定禮才行。」湘蓮說:「大丈夫怎麼會失信呢。小弟我一向貧寒,而且還在旅途之中,哪裡能有什麼定禮。」薛蟠說:「我這兒現成的,就準備一份讓二哥帶去。」賈璉笑著說:「也不用金銀財寶之類的禮物,得是柳兄自己身上有的東西,不管東西貴賤,我帶回去好讓人相信。」湘蓮說:「既然這樣說,我也沒別的東西,這把劍是用來防身的,不能解下來。我口袋裡還有一把鴛鴦劍,是我們家祖傳的寶貝,我也不敢隨便用,只是隨身帶著收藏起來而已。賈兄請拿去做定禮吧。我雖然生性像流水落花一樣不定,但也絕對不會捨棄這把劍的。」說完,就解下口袋拿出劍,遞給賈璉。賈璉讓人收下了。大家又喝了幾杯酒,才各自上馬,告別後繼續趕路。這就叫「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
再說賈璉有一天到了平安州,見到了節度使,辦完了公事。節度使又囑咐他十月前後一定要再回來一次,賈璉答應了。第二天趕忙往回趕路,先到尤二姐那裡探望。誰知道賈璉出門之後,尤二姐操持家務特別嚴謹認真,每天關著門,外面的事兒一點兒都不打聽。她的小妹還真是個乾脆果斷的人,每天伺候完母親和姐姐,就安分守己地過日子。雖然晚上一個人睡覺,不習慣寂寞,但是心裡只想著柳湘蓮能早點回來完成終身大事,別的人都不放在心上了。這天賈璉進了門,看到這種情況,高興得不得了,深深感激二姐的賢惠。大家互相問候之後,賈璉就把路上遇到湘蓮的事兒說了出來,又把鴛鴦劍拿出來,遞給三姐。三姐一看,劍上雕著龍吞夔護的圖案,珠寶閃閃發光,把劍柄一拔,裡面是兩把合在一起的劍。一把上面刻著「鴛」字,一把上面刻著「鴦」字,冷颼颼、亮晶晶的,就像兩道秋水一樣。三姐高興極了,連忙收下,掛在自己繡房的床上,每天看著劍,暗自高興自己終身有靠了。賈璉住了兩天,回家回復了父親的命令,然後全家相見。那時候鳳姐的病已經好了,出來處理事務、走動了。賈璉又把這件事告訴了賈珍。賈珍因為最近又結交了新朋友,就把這件事拋到腦後了,任憑賈璉自己去處理,只是擔心賈璉一個人力量不夠,又給了他三十兩銀子。賈璉拿了銀子交給二姐準備嫁妝。
誰知道八月的時候湘蓮才進了京,先去拜見薛姨媽,又碰到了薛蝌,才知道薛蟠不習慣風霜,不服水土,一進京就病倒在家裡,請醫生調理治病呢。聽到湘蓮來了,就請他到卧室見面。薛姨媽也不再計較以前的事兒,只感激他新的恩情,母子倆對他千恩萬謝。又說起親事的事兒,所有東西都已經準備好了,就等著選個好日子。柳湘蓮也是感激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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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湘蓮又來見寶玉,兩個人見面就像魚見到水一樣高興。湘蓮就問賈璉偷娶二房的事兒,寶玉笑著說:「我聽茗煙那些人說的,我自己沒看見,也不敢多管。我又聽茗煙說,璉二哥哥還特別問你呢,不知道有什麼話要說?」湘蓮就把路上發生的所有事兒都告訴了寶玉,寶玉笑著說:「大喜啊,大喜!難得有這麼標緻的人,果然是古今少有的絕色,和你的為人很相配。」湘蓮說:「既然這樣,他們那兒又不缺人,為什麼就想到我了呢?而且我平時和她也不是很熟,也不至於關心到這個地步。在路上那麼匆忙就非要來定親,難道女家要趕著男家不成?我自己就開始懷疑起來了,後悔不該留下這把劍做定禮。所以後來就想起你來了,可以好好問個清楚才好。」寶玉說:「你本來是個細心的人,怎麼既給了定禮又開始懷疑了呢?你本來就說只要一個絕色的女子,現在既然得到了一個絕色的,就行了唄。何必再懷疑呢?」湘蓮說:「你既然不知道他娶親的事兒,又怎麼知道她是絕色呢?」寶玉說:「她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小姨。我在那兒和她們混了一個月,怎麼會不知道?真是一對尤物,而且她還姓尤。」湘蓮聽了,跺腳說:「這事兒不好,絕對不能做了。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恐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幹凈。我可不想做這戴綠帽子的烏龜。」寶玉聽了,臉一下子就紅了。湘蓮也覺得自己失言了,趕忙作揖說:「我該死,胡說八道。你好歹告訴我,她品行怎麼樣?」寶玉笑著說:「你既然很了解,又來問我幹什麼?連我都不一定乾淨呢。」湘蓮笑著說:「原來是我一時忘情,你可別多心。」寶玉笑著說:「何必再提,這倒是顯得有心了。」湘蓮作揖告辭出來,要是去找薛蟠,一是他現在卧病在床,二是他又比較浮躁,不如去把定禮要回來。主意已定,就直接來找賈璉。
賈璉正在新房裡呢,聽說湘蓮來了,高興得不得了,趕忙迎了出來,把他請到內室和尤老娘見面。湘蓮只是作揖稱老伯母,自己稱晚生,賈璉覺得很奇怪。喝茶的時候,湘蓮就說:「在旅途中一時匆忙,誰知道我家姑母在四月間就給我訂了媳婦,讓我沒辦法回應您這邊。要是依從了老兄您而違背了姑母,好像不太合理。要是普通金銀財物的訂婚,我不敢索要,但是這把劍是祖父傳下來的,請您還是還給我吧,那就太感謝了。」賈璉聽了,心裡就不自在了,還說:「定了就是定了。就是怕反悔才給的定禮。哪有婚姻的事兒,能隨便進出的?還得再考慮考慮。」湘蓮笑著說:「雖然這麼說,我願意接受責備和處罰,但是這件事我絕對不敢聽從您的。」賈璉還想再說,湘蓮就起身說:「請兄台到外面聊一聊,這兒不方便。」
那尤三姐在房裡明明聽見了。好不容易等到他來了,現在忽然看到他反悔,就知道他在賈府里聽到了什麼消息,肯定是嫌棄自己是那種輕浮不檢點的人,不屑娶自己為妻。現在要是讓他出去和賈璉說退親的事兒,料想賈璉也沒辦法處理,自己豈不是很沒趣。一聽到賈璉要和他出去,連忙摘下劍來,把一股雌劍藏在肘內,出來就說:「你們不用出去再商量了,還你的定禮。」一面說著,眼淚像雨一樣落下來,左手把劍連著劍鞘遞給湘蓮,右手回肘就往脖子上一橫。可憐啊,就像「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這麼美好的一個靈魂,就這麼飄飄忽忽地不知到哪裡去了。當下嚇得眾人急忙搶救。尤老娘一邊哭嚎,一邊罵湘蓮。賈璉趕忙揪住湘蓮,讓人捆了送去官府。尤二姐趕忙止住眼淚,反過來勸賈璉:「你太多事了,人家又沒有威逼她去死,是她自己尋短見的。你把他送到官府,又有什麼好處呢,反而會惹事出醜。不如放他走算了,多省事。」賈璉這時候也沒了主意,就放手讓湘蓮快走。湘蓮反而不動身,哭著說:「我原來不知道她是這麼剛烈的好妻子,可敬啊,可敬。」湘蓮反過來扶著屍體大哭了一場。等買了棺材,看著入殮之後,又趴在棺材上大哭了一場,才告辭離開。
他出門之後不知道該去哪裡,昏昏沉沉的,心裡想著剛剛發生的事兒。原來尤三姐這麼標緻,又這麼剛烈,自己後悔得不得了。正走著呢,只見薛蟠的小廝來找他回家,那湘蓮一直在出神。小廝帶著他到了新房裡,房間十分整齊。忽然聽到環佩叮噹的聲音,尤三姐從外面進來,一手捧著鴛鴦劍,一手捧著一卷冊子,哭著對柳湘蓮說:「我痴心等你五年了。沒想到你果然是個冷心冷麵的人,我就以死來回報我的痴心。我現在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虛幻境去修訂案中所有的情鬼名錄。我不忍心就這麼分別,所以來見你一面,從此之後就再也不能相見了。」說完就要走。湘蓮捨不得,急忙想上前拉住她問個明白,那尤三姐就說:「我來自充滿情愛的地方,現在也因情而離開。前生被情迷惑,現在因情而感到羞恥覺醒,與你再無瓜葛。」說完,一陣香風拂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湘蓮像是從一場似夢非夢的狀態中驚醒過來,睜眼一看,哪裡有薛家的小童,也不是什麼新房,竟然是一座破廟,旁邊有個道士盤腿坐著捉虱子呢。湘蓮起身恭敬地稽首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仙師您尊姓大名、法號是什麼呢?」道士笑著說:「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是哪裡,我是誰,我不過是暫時在這裡歇腳罷了。」
柳湘蓮聽了這話,頓時覺得一股寒意像冰一樣侵入骨髓,他拔出那股雄劍,一揮而盡萬根煩惱絲(剃髮之意),然後就跟著那個道士,也不知道往哪裡去了。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