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兩小無猜
過去人們選擇風水寶地,裡邊的學問很深,但最淺顯,一說就能懂的埋骨的地方,就是背山面水,豐盈後邊有厚重的依託,前邊有開闊地,開闊地的邊沿,應該的應該的川流不息的大河。
皇姑墓的主人陰宅雖然選的好,幾百乃至上千年過去了,當年皇姑墓的巍峨已經難以尋覓,只是周圍的自然風光,濤聲依舊。
皇姑墓東邊遙對雲遮霧罩的東北大山的群峰。北邊是長滿半人多高的白茅草的山崗子地。這裡,戳破皮就是一塊塊卧牛石,人們在這裡開過荒,種麥子、豆子、玉米之類莊稼,能收夠種就不錯。唯一的好處,就是山崗子的四邊土嘍厚的地方種高粱旺。
到了夏天,幾場透雨一下,高粱節拔得咯叭叭響。遮天蔽日的青紗帳,土匪作惡行兇的好地方,就是狼也在這藏身,被叼走的小孩,每年都得出幾起。
嗷!高粱棵!白刃還有印象。小時候,跟娘回姥娘家,高粱棵無邊無際的,間雜條路,羊腸樣。人走在高粱棵里,眼裡都是綠綠的,仰起臉能看見絲太陽,風吹來滿耳都是呼呼啦啦的葉子聲。娘每次從那走,都很害怕,緊拉著白刃的手,大步小步的往前趕。白刃累了,哼哼唧唧的要哭,娘附在他耳邊低低的說,好孩子,快走,這裡有狼。娘鬢上的頭髮弄得白刃耳眼子痒痒的。白刃可顧不上笑,他怕狼,撩開小腿,不用娘拉,漲紅著臉拚命往前邋!
皇姑墓南不到里把地就是蘆葦深深的不老河,不發水的年景也得靠渡船過河,聽說乾隆年間發大水。皇姑墓淹得只剩個墳子尖。
皇姑墓北側是連綿不斷的村莊。村莊沒什麼出奇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出奇的是早年間全村人靠它生存的泉口。這地區號稱一溜十八泉,泉口是其中十分出色的一個。出奇,不光是它緊貼皇姑墓西側而流,更為人人讚歎的是泉水冬暖夏涼,水質清甜。它流出的泉水汩汩曲折南行注入寬闊的不老河,四季不斷線的清清溪水形成極美的風景。
姥娘死在六三年。那時下連陰雨,媽媽(白刃五歲在南京時改娘叫媽)帶著妹妹去了崗子看姥娘。中午白刃放學才進家,爸爸滿身滴水的闖進家。快跟我走!拿件雨衣蓋在白刃頭上,頂著風冒著雨,帶兒子往姥娘家趕去。
雨好大風很狂,在對圩子庄過不老河,水漫過了橋,沒到白刃的小肚子。人從橋上過,水流嘩啦啦蹦著白花把人沖的東倒西歪。還好,人沒掉進河裡去,要不可就餵魚蝦啦。過了河,爸爸再也蹬不動自行車,他讓白刃在後邊跟他跑。那風啊雨啊,幾十年過去啦,白刃仍記得。
緊趕慢趕還是在姥娘咽氣后,白刃爺倆才趕到。
姥爺家的院子很大,地上腳踩噗嚓的都是薄泥。堂屋、東屋、南屋草屋檐往下里落著水,院西邊的烊口往外漾著褐色的水。
姥娘已經入了棺。白刃沒能見到姥娘最後一面。他對姥娘的印象永遠定格在六一年去南京前,那個餓的皮包骨頭、走路打晃、臉色青里泛黃、說話上氣不接下氣,摟他在懷裡親不夠的慈祥而又可憐的樣子。
這是白刃第一次經歷親人的死別。此後,他經歷了太多的葬禮,心就麻木啦,只有父親例外,那是他心裡永久的痛。
姥娘是個乾淨利索的老太太。六零年,人都餓的抬不起頭,一向瘦刮的姥娘,臉胖的像發麵饅頭。別看姥爺後來穿戴不怎麼樣,白刃眼裡那是土的噗噗囊囊。姥娘愛乾淨,她每過幾天都得洗洗頭。洗頭時,讓閨女從皂角樹上給打皂角,砸爛了用水煮,然後洗她那幾乎沒有白髮的頭。皂角香著哩,姥娘每洗一次頭都要香好多天,還沒等香味散盡,她又開始洗那烏黑的長發。不過有些可惜,她的長發總是用絲網挽成螺樣的髻盤在腦後。百刃喜歡姥娘頭上的香味,姥娘也喜歡長得像戲台上武官樣的外孫。她將外孫放在自己的腿上,拉著小手,前前後後有節奏的晃動著:
扯大鋸,拉大鋸;接閨女,帶女婿,親家母,你也去…
月姥娘八丈高,騎洋馬挎洋刀,洋刀快切白菜,白菜老切棉襖,棉襖棉切紫檀,紫檀紫切麻籽,麻籽麻切板閘,板閘板切黑碗,黑碗黑切糞堆,糞堆臭…
百刃弄不清詞里的含義,可他知道糞堆臭。姥娘院子里就有個瘍口,漚糞用的,髒東西都往裡倒,到夏天,烊口裡的水污咕嘟咕嘟的往外冒泡泡。
雖然沒弄到什麼好吃的,喪湯以紅芋為主材,場面辦得依然很大,院子里擠滿了披麻戴孝的人。除了母親姊妹五個哭啞了嗓子,姥爺一臉麻木以外,其餘的人都很輕鬆。在喇叭號子的嘈雜聲里,大老支用戲劇樣的調子喊著。尤其是對幾個紙紮的小人喊得有意思:丫頭小子聽仔細,叫你向東別向西,叫你趕狗別攆雞,不聽話我打你。
在幡影幢幢,白衣飄飄,哭聲陣陣中,白刃很不自在。
頭上戴著各式白帽或白布、穿著孝衣孝袍,男人腰裡扎著麻繩,麻繩如牛馬的尾巴長長的拖在稀泥噗嚓的地上。人們都在傷心,想盡辦法合乎禮節,跑過來穿過去的忙。那些樹叢樣的白鞋、白綁腿,噼里啪啦濺著泥水,讓白刃的眼睛都花了。
連陰雨離離啦拉不斷的下,白刃獨自斜躺在門過道邊的柴火垛上,像一隻被遺棄的小狗,沒人問也沒人理。
一個穿紅格褂子,扎著兩隻羊角辮的女孩,幾步跨了過來。她比白刃高不了多少,手裡拿塊煎餅:給!我看你從中午到現在都沒吃飯。
見白刃接過煎餅,狼吞虎咽的,銀鈴樣笑聲一串串的:慢點,別噎著,我去給你舀瓢水。很和善的看著白刃笑。
兩個孩子很快就熟悉了。她叫柳玉蓮,是生產隊隊長柳大爺的小女兒,今年十四啦,比白刃大五歲。
長大后,柳玉蓮貼在白刃的耳朵邊嘁嘁喳喳的的笑著說:看到你這小洋孩第一眼,我就喜歡。和她們那幾個丫頭一起去地里割草,都笑話我找了個小女婿。氣得我提著鐮刀,追了她們快一里地。你那時長的確實是好,和戲檯子上的小武官似的,真討人喜。
說到這裡,柳玉蓮小大人式長吁一口氣:要是咱們都長不大多好,咱們就能一輩子在一起玩了。
姥娘喪事辦完后,白刃在姥娘庄呆了有近十天,原因是放暑假了。
這天,白刃懶洋洋的躺在柴火垛邊,柳玉蓮來啦。見白刃懶洋洋的不想挪窩,她先拉拉白刃的手。見他還賴死豬樣拖不起來,把鐮刀交到右手,左手三個手指輕捏著白刃的耳朵:哈哈哈,我要老嫲嫲端燈啦!柳玉蓮撮起三個手指捏著白刃肥大的耳垂,用翹起的小手指頂住耳窩。
喓喓,又酸又麻,白刃的眼淚幾乎滾了出來。
起來呀!柳玉蓮見他還在耍賴,就趴在白刃耳朵邊,弄得他滿臉痒痒的,悄悄的說:我帶你去皇姑墓摘托盤吃,那裡可神乎著呢!。
托盤酸溜溜的甜,就是沒經過改良的今天的草莓。
真的?白刃一噗溜站起來,有點嬉皮笑臉:你的頭髮這麼香,讓我再聞聞,作勢要往上撲。柳玉蓮嚇得連退幾步,揮舞著鐮刀:你敢?人家早上才用皂角煮水洗的……
庄的地勢並不高,高的是庄南邊的皇姑墓。皇姑墓有十幾間屋高,土堆上都是圪針和雜草,平時沒人敢上,說是有鬼神。有求必應,靈異的很。早年間,誰家辦紅白事,到墓的南門燒香磕頭,就有靈驗,盤子碗等傢伙什第二天,天霧霧朧朧的就給你擺出來。誰想借個犁、耙,好哩!第二天大霧景,去取總不叫你空手。
後來,有一、兩家借了沒還,從那靈異就沒有了。除了土堆忒大了一些,像座小土山。其他的荒蕪程度,和一般的墳墓沒有兩樣,讓人害怕的是還沒轉世的鬼魂。
七零年冬天清隊的時候,有人組織大會戰,說是破除迷信,百十人挖了幾十天。長蟲(蛇)挖出十幾抬筐,寶貝傳說只挖出一隻小玉豬,後來也不知所終。這是一個早被盜墓賊光顧過的墳墓,土堆雖大,只剩下了空殼。
站在坑邊看墓室,好大的石頭框子。
後來,那些刻著花紋的墓道、墓室的青石板也被挖掘出來,村裡搞農田灌溉網的時候,那些雕刻著精美花紋的大石板,被用在水渠,成了天然的鋪了石橋面。文化大革命開始破四舊時,因為封土埋得深,紅衛兵沒動它。誰知道清隊的時候攤上了。黃巢殺人千百萬,在劫一人也難逃。現在想,當時要不破壞,弄不好又是一個彭州古迹楚王陵。
佟有財沒地方好去,皇姑墓是他常溜達的地方。春天摘把榆錢子,夏天有托盤,秋天有紅紅的酸棗,連冬天也能踅摸到漏摘的干柿子。這天,他正在皇姑墓西坡,靠近泉口的大槐樹下斜躺著:嬸子又哭了。哭的他心裡實在煩。
遠遠看到柳玉蓮和白刃過來,他瞬時來了精神,這是兩個對他好的人。柳玉蓮不必說,就是那個窯花子,說話文文靜靜,和他說話親親切切的。
柳玉蓮的生活和別人相比,算是喝著糖水長大的。三個哥哥,就她一個閨女,想要吃餅指著月亮,家裡人也會想辦法掰半個下來。長期的家庭嬌寵,讓她心裡毫無歲月的陰影,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幹什麼、說什麼心底從不藏事。
她很喜歡白刃,白白凈凈,衣著洋氣,說話斯斯文文的。在莊裡待長了,見到這樣的男孩子好像大暑天見到西瓜地,從心底舒暢。
歲月流淌,時光荏苒。幾年時光,佟有財唇上已長出細細的絨毛。日子活多苦啊,再苦也得過。靠著聰明,他認識不少字,長了不少心思。這不,連笛子也能吹了。
他還是喜歡到皇姑墓去,村裡人疑神疑鬼不敢去,穿鞋的不怕光腳的。佟有財愛去,那裡靜,學吹笛子沒人煩。
泉口,造就了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小溪兩邊長得到處是水紅棵,也有不少薄荷。青青的薄荷炒個雞蛋,那味可香啦。小溪的西邊是平地,東邊因皇姑墓,地勢峭陡豎崖的小溪邊生了不少葦子。葦子棵再往裡就是一片片菜地。因而,溪東有不少用石塊砌的半圓形的石壁,壁下是深水汪,常見兩個人拉著兩根繩用斛斗子澆地。
小溪的源頭是離姥娘家十幾丈遠的井檯子,井是石頭券的,清清的水咕嘟嘟的往上翻花,水裡看的見螃蟹在生有青苔的石板縫裡出出進進。有的半大小子充能,叉著井壁下到水面捧水喝。那水可涼呢甜絲絲的。
小媳婦、姑娘們好坐在井口邊的青石板上洗衣服,清清的井水嘩啦嘩啦流著,一不小心衣服就被沖跑了,引起一陣驚叫和笑罵聲,緊接著就是棒槌槌衣的噼噼啪啪聲。
今天,洗衣服的人不多。穿著紅褂子的柳玉蓮和白刃從泉口邊過,顯得特別扎眼。
女大十八變,從小好看的柳玉蓮變得更好看了。才十四五歲的人,腰已變得細溜的,胸脯也有些聳了。
佟有財想招呼她一聲,轉臉一想,又改變了主意。揚手把才摘的一大把紅紅的托盤果子,扔到柳玉蓮跟前的水裡。
托盤濺起的水,嘭了柳玉蓮一臉,嚇了她一大跳。仰臉一看是佟有財,笑笑想說什麼。再看看水裡,瞄見紅紅的托盤果子,被清清的溪水帶著正飄向遠方,她驚叫一聲,忙的連鞋也沒顧的上脫,就跳進沒膝深的水裡撈起來。白刃一時沒反應過來,東瞅西瞅,看到樹蔭下的佟有財,咧嘴笑了。
白刃喜歡到姥娘家去。
喜歡去,不僅那裡有好吃的,還因為姥娘家有把東洋刀。
那是把木把、帶銹、細長的刀,立起來和白刃差不多高。娘(家遷到南京后,改叫媽啦),每次都擔心怕東洋刀,劃破百忍的手拉傷臉。面對抱怨,姥娘總是叨叨,誰知您爹爹非得留它,說是辟邪的。
一把爛刀,避什麼協。
這刀殺過人,殺過人的刀避邪!
白刃長大了才知道,這刀的確殺過人,是在馬蔡庄殺的。日本人,幾乎把一個庄的都殺絕了。有個秀才,五十歲才得的兒,稀罕的捧在手上拍掉了,含在嘴裡怕化了。那次也叫日本人殺了。秀才疼的得了失心瘋,瘋瘋癲癲的兒呀兒的喊了好幾年,後來掉進不老河裡淹死了。
媽媽後來告訴白刃,那是她表舅,一家人從那絕戶啦。
白刃記得刀刃上有幾個缺口,不知是殺人蹦的嗎,只知那東洋刀的確是從馬蔡庄來的。
秀芝是佟清河同他老婆二雲從賣人市買來的。
佟清河是佟清禮的本家兄弟。
當時秀芝的侉娘在她和妹妹的頭上,每人頭上都插了根草棍,把她倆領到了漣泉煤礦東的賣人市。
娘三個很凄慌,老家邳縣本來就有要飯的習慣。有什麼辦法,沂蒙山的山水一下來,家鄉就成了汪洋,莊稼絕收是常事,人總得活下去。今年,秀芝的爹又得了癆病,三十來歲的人,喘氣拉風箱似的,腰彎的像大蝦,青筋在脖頸上怖撩的,近日痰里也帶了血。看病的先生說,得吃些好的,不然難度過今秋。
瘦刮的佟清河,買牲口樣圍著小姊妹打了幾個踅。人是黃不寡瘦的,臉盤端正,五官清秀,槽頭買馬看母,丫頭的娘要不是瘦,也挺受看。
佟清河提著水煙袋,重重的點了下頭,用水嗽嗽口。
他的牙黃的像礓泥瓣子,老婆二雲總說他嘴裡有死貓爛狗的味。佟清河為了去掉嘴裡的味,沒少用過偏方,連生雞舌頭他都漱了不知有多少。
晚上兩口子那個時,他總喜歡銜著二雲薄薄而又紅艷的嘴唇。二雲每當這時,都如案子上待宰的羊,眼裡噙著淚,拚命的甩著頭。有幾次竟像抽風似的,乾嘔了半天,影響了佟清河的好情緒,關鍵的時候總也打不起火。算命的說他倆有夫妻相沒夫妻緣。為此,二雲也同意他買個小。
佟清河挑中了秀芝,這丫頭十二三歲,能養成美女。他相信自己的眼睛。每次到集市買牲口、買家畜,他從沒走過眼。凡是他看的好的,即使癩皮生病的,都能調養的百里抽一。
趕車的把式穿著黑布對襟棉襖,藏藍色的褲子用青綁腿緊緊扎著。人利落,膠皮軲轆的三匹馬拉的車,更是威風,車上用新葦子蓆罩成穹頂,穹頂前後都用嶄新的紅布蒙著。
秀芝一步三回頭的上了車。
這是她今生最後一次見娘。娘摟著妹妹渾身打著顫,眼淚一串串落著,擺擺手,一句話也沒說。
秀芝不怨娘,娘疼她,家裡挨餓,刷鍋水也是讓她先喝。怨誰?爹病、地少、水淹,娘有什麼法呦。
二雲不大喜歡秀芝,她嫌秀芝大妖了點,再看她娥眉狐目,從心裡有不祥的感覺。別說,有時,女人的感覺很靈也很超前。
秀芝是在下傍晚到的村裡。
她的到來很快驚動了全村。
佟清河與他的堂哥佟清禮不一樣,雖然也是村裡的大戶人家,不是多仗義,但待人和和氣氣的,左鄰右舍有事也很講究。
村裡的女人說:看她那眼,狐狸精似的。
蹲在門口吸大煙袋的男人說,腿真長。
姥娘死後,姥爺的家人少,門過道兩邊的南屋空著。姥爺讓獨自帶著孩子,沒地方偎的地主小婆住。
南屋中間是個過巷子東西各一個小屋,分住著地主小婆和她相依為命的兒子。奇怪的是她的兒子不喊她娘,總是喊她嬸子。
在有錢人家,即使自己生了孩子,因為小老婆地位地下,孩子也是不能稱呼她娘的!
要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