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其言

五十、其言

當世有一本書流傳極廣,名為《無聲集》。這本書是首陽派所編,卻並非練武的秘笈,而是收錄了三代掌門的詩作、聯句以及對人生的精彩感悟等,取的便是「大音希聲」、「潤物無聲」這雙重含義。莫說是景仰首陽派威名之人,就是一般的士人學子也爭相傳誦,首陽門下弟子更是必須熟背。張雄義文墨不精,這部《無聲集》中他僅有幾首古風傳世,大半篇幅倒被張玉霆和張潤涵的詩詞歌賦佔了去。

五嶽雄奇四海遙,

南斗恆偉北斗高。

千秋萬古身後事,

恩仇盡做塵煙消。

師公延所念的這四句詩,正是張玉霆一生最後幾首詩之一。前面兩句一連舉了五嶽、銀河、南極星、北極星四個恆久永存的意象,用來和功、名、利、祿、恩、怨、情、仇相比,深意不言而喻。

那灰衣人眼角餘光掃了師公延幾眼,略略點了點頭,算是回禮。魏婆婆聽了這四句詩,也已認出那灰衣人的真實身份,好似見了世上最可怕之人,全身輕顫,面色蒼白,轉身就要逃走,無奈雙手仍被對方制住。她此時心驚膽戰,渾身無力,掙了幾下都沒有掙脫。那灰衣人一直盯著她看,魏婆婆無可遁避,乾脆闔上了眼皮,似乎一心求死。

魏婆婆平時極為強勢,連師公延也要讓她三分,此時她在這灰衣人眼光逼視之下,卻絲毫沒有還手之力。

丁毅之眼中光芒閃動,雙手攏在袖子里,嘴唇微微抿起。

張隨不知此人來頭,但見師公延對他如此尊敬,想來也是有地位的人物,便對師玉霓道:「你還不快謝過這位前輩救命之恩。」說著暗中拉拉師公延衣服,師公延頭也不回,腳尖微動,極快地在地上劃了一個字。張隨探頭去看時,赫然是一個「丁」字。張隨甫一看清,心頭一驚,師公延又極快將這字擦去了。師玉霓乖巧道:「前輩救命大恩難報,晚輩在這裡謝過了。」

那人充耳未聞。蘇雅芹這時拉了拉灰衣人道:「老伯,我這位姐姐是個好人,你莫要嚇著了她。」她見灰衣人不像壞人,魏婆婆又極怕他,出言求情比往日說話更客氣幾分。她說這話時,雙手都攀在灰衣人左臂上。這人少說也有七八十歲年紀,倒也不用在乎禮法之類。

那灰衣人尚未答話,丁毅之忽地雙手齊出,一手「漫天花雨」,一手「鐵板釘釘」,雙手施兩種不同手法各灑出一把銀針!兩把銀針大半攻向灰衣人後背,也有少數朝蘇雅芹身上而去。他蓄勢待發多時,一直在等待機會,沒想到蘇雅芹竟然敢上前牽制住灰衣人一條臂膀,實在是天賜良機,趕忙使出兩招最厲害的暗器手法。他對傷敵並無把握,只求能令對方騰出雙手,使得魏婆婆有脫身之機即可。之前他不敢貿然出手,是怕灰衣人用魏婆婆當了盾牌,這下里蘇雅芹既攀住了他左臂,灰衣人行轉不便,丁毅之救母心切,迅速抓住機會,不由分說痛下殺手。

在他心裡,蘇雅芹也不是什麼好人,順便連她也捎帶著了。若灰衣人施招救她,便是多給對方添了麻煩,更有利於魏婆婆;若灰衣人並不出手,蘇雅芹紅杏出牆、勾結外敵、偷取秘笈,幾乎害得丁家在武林中除名,殺了也是應該的。

灰衣人正要喝開蘇雅芹,眼角忽見背後光芒閃動,銀針如同牛毛細雨一般撒來,瞳孔頓時收緊。尚未出手,在他面前一直緊閉雙眼的魏婆婆猛地睜開雙目,眼中精光暴射,右膝猛抬,「嘣」地一聲從膝尖彈出一段匕首,直撞向灰衣人小腹。與此同時,她左手袖口裡「郭郭郭郭」數聲,暗藏的機括中射出一叢喪門釘,力大室沉地朝灰衣人身上招呼過去!

這種前後夾逼的兇險情勢之下,就連這深不可測的灰衣高手,也不得不鬆開了魏婆婆雙手,猛地矮身向左前方衝出數尺。饒是他應變疾速,身法敏捷,右邊長袍半幅下襟依然「哧啦」為魏婆婆膝匕從腰劃開。若是稍慢得一絲半點,只怕這位前輩高人便要在魏婆婆手裡不得善終。

蘇雅芹雙手都攀在他臂上,他這麼向前一衝,帶得蘇雅芹向前趔趄兩步。她腳步尚未停穩,那銀針和鐵釘已無聲無息地陷入了她身體內。

蘇雅芹眼睛猛地睜大,如同斷了線的木偶,又如同撤了氣的皮囊,一下子撲倒在魏婆婆腳邊。

魏婆婆一怔,心中微微歉疚,見丁毅之已經站在自己前面護住了,便蹲下身去,將蘇雅芹上半身扶起來問道:「你怎麼樣?」張瀟見她問得不痛不癢,怒道:「她活都活不成了!」魏婆婆回頭瞪了張瀟一眼,鼻子里哼了一聲,意甚不服,好似在說:「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怎知會傷到她?」

丁毅之站在魏婆婆身前,向那灰衣人行了一禮道:「在下適才多有得罪,還請前輩莫怪。只是在下見到家母受制,不得已才出手相救。」他已知眼前這灰衣人自己母子合力都絕難對付得了,是以這番話甚是客氣。他如一接任門主之位便結下了一個厲害仇家,只怕日後難以安寢。

灰衣人眼中閃過一道光芒,道:「來,我們比劃比劃拳腳。」

丁毅之心知一旦交上手,脫身不易,躊躇著不敢輕易應戰,眼角瞟了瞟地上的長刀。他身上所帶暗器不多,也就幾把銀針、幾柄飛刀而已,此時差不多告罄,一有危局,只怕難以翻轉局勢。

魏婆婆道:「你去吧,若能得到這位前輩點撥你幾招,一生也受用不盡。」丁毅之聽魏婆婆說出這話,心中一涼。魏婆婆又道:「不可冒犯。」說著扭過頭去,將耳朵靠近蘇雅芹嘴邊。

丁毅之心道:「婆婆既然發話了,那麼定然有法使我脫險。就算沒法,我堂堂一家之主也不能怯了外敵!鷹爪力源遠流長,怕過誰來?」膽氣一壯,整了整衣服,正了正髮髻,道:「那麼就請前輩費神指點了。」暗地裡呼吸一口,踏上幾步。

灰衣人點點頭,「嗯」了一聲,也上前兩步,同丁毅之對面而立。丁毅之看看他,心想:「一步先,步步先!」腳下斜跨兩步,左手護胸,右手成爪,抓向那灰衣人右肩。

灰衣人手腳不動,肩膀微微一撤,眼看這一爪就要抓空,丁毅之隨即改抓為探,依然鎖定在他右肩。那灰衣人這才叫了聲:「好!」,腳下斜跨兩步,左手鶴嘴,右手虎爪,雙手兩種禽招,齊攻丁毅之。丁毅之不敢怠慢,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牢牢守住門戶,招法甚是嚴謹。

張隨看了幾眼,見灰衣人並無傷敵之意,眼光轉到地上的魏婆婆跟蘇雅芹兩人身上。蘇雅芹此時鮮血幾乎將身上棉衣浸透,若非魏婆婆潛運內力伸手按在她后心,她早已帶著她的秘密往事殞命了。

張隨不知為何對魏婆婆的過往極是好奇,便暗中凝神傾聽二人低聲說話。聽得蘇雅芹道:「魏姐姐,我不怪你,也不怪他。」魏婆婆道:「好妹妹,你到底是什麼人?」蘇雅芹道:「你可記得魏家老宅旁邊,曾有一戶漂紗為生的人家么?」魏婆婆不語,似在回憶。

蘇雅芹道:「三十多年前,我便是那家的女兒。魏姐姐,那時候你可真漂亮,人品又好,服飾也美,在我們那群姐妹心裡,你就跟仙女一般。你家天天人來人往,據說都是給你提親的。我時常想,我若能記得上你容貌的萬一,也不枉我投了個女兒胎了。」

「可是,我不知道我家為什麼有那麼多的債,我也不知道那債有多少。我爹爹媽媽都是老實人,怎麼會得罪了那一幫凶神?每天浣紗得的銅錢剛夠吃得半飽,又怎麼……」

蘇雅芹說著說著,嘴角流出一縷鮮血,如一條紅色的小蛇般從她嘴裡爬出,疾速地沿著她雪白的脖頸爬進了衣服里。魏婆婆心中一沉,蘇雅芹嘴裡流血,說明那幾枚由機括射出的喪門釘已經傷到了她的內臟,便是大羅金仙也難救了。

蘇雅芹似乎根本沒有察覺,繼續聲音細微地說道:「那一天,爹爹發了狠,說要把我賣給一家大戶,我娘拚死不讓,他倆吵的聲音好大。突然就來了幾個家丁,拉起我就往外走,我娘追到外面抱住我不放……娘,你怎麼哭得這麼響,我耳朵都刺痛了,魏姐姐……」

魏婆婆耳朵貼在蘇雅芹嘴邊,眼珠時而滾向這邊,一會又滾到了那邊去,似是在極力回憶。

蘇雅芹道:「那時候你站在高高的台階上,我也沒聽清你罵了幾句什麼,只覺你聲音真好聽。你右手一揚,一把珍珠就漫天灑了過來,那群奴才就慌著去撿,幾乎趴在了地上,真好笑,哈哈……後來我才知道,那天是你定親的日子,那珍珠就是老爺送來的,因為你名字里有個『珠』字。」

「你可知道么,你嫁過去之後的三年裡,我幾乎天天為你祈禱,願上天給你幸福,給你貴子,願老爺他莫要欺負你……誰承想,誰承想,三年後你便死了!」

蘇雅芹說到這句,嘴裡湧出大口大口的鮮血,幾乎將她整個下巴都染紅了。可她依然笑著,看著魏婆婆道:「原來你還活著,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老爺不是那般殘忍之人。」

她每說一句話,便有一股鮮血從她口中流出。魏婆婆不忍道:「好妹妹,你歇會再說。」蘇雅芹如同沒有聽到,繼續說:「早知道我也不用處心積慮算計丁家了,也不用和那姓司的混在一起……哈,他們都以為我是被利用的,誰能想到卻是我利用了那三大外支?魏姐姐,對不起,我沒好好照顧你唯一的兒子……可是你不知道這幾十年來我有多累,又要應付老爺,又要應付北京的司家小子,還要裝的什麼事情都沒有……我想,我不去管他,也許就是對他最好的保護。我沒有怨言,我一想到我是在給你報仇我身上就有勁!我浣紗,你叫浣珠,他們都說我倆有緣,我每聽到別人這麼說,我心裡就好高興……」

張隨聽得大是心痛,且不說這女子在丁家如何,她一個貧賤人家的浣紗女能嫁到丁家去,這中間就不知有何等曲折。他這才知道,原來魏婆婆本名叫做「魏浣珠」。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蘇雅芹一連說了這麼多話,每一句都是發自肺腑,源自最真最誠的情感。魏婆婆沒想到還有個人為了維護自己落到這步田地,一大顆淚水便滴在蘇雅芹臉龐上。蘇雅芹伸手摸了摸,喜道:「魏姐姐,你哭了么?你是為我流淚么?我……我……」言語中流露出無法自勝的喜悅,石頭人聽了也要心痛。張隨看她雙目大睜,但似已不能視物,又想起魏婆婆適才說讓她歇會,她也充耳不聞,斷定是那暗器上有毒,毒性順血脈蔓延,已經損害到了她的聽覺和視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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