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廟野

六十六、廟野

這邊卻說張瀟隨眾人一起到了姜朔府邸,那文書殷勤招待眾人在後園坐下喝茶。張瀟、陳仲平、韓泠泠、伽修四個小輩湊在一處談談笑笑,韓泠泠不住地問著伽修什麼,張瀟同陳仲平微笑旁觀。那喬斯鈕同師公延坐在一處,時而胡語時而漢語,偷偷咬著耳朵,師公延不時看伽修一眼。他只道這伽修是個富豪世家的子弟,誰知喬斯鈕告訴他,伽修原來是大食國的皇室宗親!

歷史上大秦、大食兩國時而征伐、時而結盟、時而內亂,目下這兩國正是結盟期,是以大食國的商旅能度過大秦國盤踞的道路來到中原。大食國的商旅並不常到中土,大秦為表友好便派出幾人充當嚮導,喬斯鈕正是其中之一。大食國為表通商的誠意,連侍衛都沒帶幾個,這才讓伽修受了欺負。

伽修剛才見到張瀟輕鬆制伏朱鐵,心中甚是欽佩,向張瀟道:「張師父,適才你是怎麼打倒那大個子的?你教教我。」張瀟笑道:「這個容易,你來。」說著拽起伽修站到一邊稍為空曠之處,將適才的一分、一戳、一抽給伽修演示了。伽修不住地練習,不斷問了幾個問題,張瀟一一解答,見伽修基礎不佳,又當場教了他握劍、使力、抖腕的基本功夫。

伽修愈學愈覺得中國功夫高深莫測,張瀟愈教愈覺得這西洋人資質平平,連那龔航和傅嘉睿都比不上。他正要停手時,伽修忽然單膝跪地,叫道:「師父!」張瀟一愣,連忙伸手扶住,問道:「怎麼?」伽修跪地不起道:「師父,這中國的劍法奧妙無端,請你從頭到尾,一招一式地全部教了我罷!」

張瀟不由一滯。這劍法是張玉霆創下來的不傳之秘,即使是首陽弟子也不能輕易學到。若說是借力打力、四兩撥千斤的小竅門,還能傾囊相授,可這一整套劍法怎能隨隨便便教給了這初次見面的番邦蠻夷之人?

在場的眾人,甚至是喬斯鈕都知曉其中關竅,只是伽修初來中國,漢語還說得結結巴巴,哪裡知道這些江湖規矩?只道張瀟小氣不捨得教他,任喬斯鈕等一眾人百般勸解,就是跪在地上不肯起來。張瀟急中生智,道:「你要我教,那也不是不可以。」眾人看向張瀟,張瀟道:「只是你必得先正正經經地拜我為師,而這拜師,得選個良辰吉日,經過一番典禮儀式之後,你才算得我的徒弟。現在你先起來吧!」伽修問道:「什麼時候才是良辰吉日?」張瀟信口答道:「便在明日!」伽修這才高高興興地站了起來。

張瀟用這一招緩兵之計,只能勉強拖一個晚上。韓泠泠和陳仲平看著張瀟的窘態,忍俊不禁,師公延也含笑拈鬚不語。張瀟坐回原處發獃,伽修努力練習那三招。

一直到了日頭偏西,姜朔還是沒有回來,這一眾人等便向那文書告辭了。伽修特地問了張瀟的住處,才和喬斯鈕一路回到使館,這邊幾個人也都各回各處。丁學之一早走了,他那和張瀟相鄰的房間也空了出來,韓泠泠便安排陳仲平搬進住了。

這天晚上是韓泠泠、張瀟、陳仲平三人同桌小酌了一番。韓泠泠千里異地見到同鄉,欣喜不已。她名為主事,實為學徒,即使一天不見她人影各商號也能正常運作,學與不學,全在她自己。

用過晚膳不久,三人敲門進入,當先一人道:「哪位是張瀟張二少?」張瀟並不識得這人,但仍是站起道:「在下便是張瀟。」那人行了一禮道:「我們姜大人有請,張二少這就走吧。」張瀟一聽是姜朔來請自己,心中登時一松,跟那三人一起去了。韓泠泠和陳仲平知道姜朔不含惡意,都不擔心。

張瀟出得門去,天色已然漆黑了,早有高頭大馬在外侯著。到了姜朔府邸,自有下人將張瀟迎進了一間書齋。

姜朔一臉疲憊,正半躺在錦榻上閉目養神,面前小几上的一隻湯碗里還在縷縷冒著水氣。聽得人聲,睜開眼睛坐了起來。那下人不聲不響倒退著出了書齋,把門掩上了。

張瀟道:「姜大人為百姓平安如此不惜氣力,實在令人欽佩。」姜朔微微笑道:「那自然不用說,你若是在我這位置上,你也會一樣的。每日里都有那麼多大事小事,千家萬戶的平安和樂,或者是焦慮哀愁都是由你操縱著,不由得你愛惜氣力。」說著從錦榻上站起,走到書桌前的紅木太師椅上坐下,示意張瀟在錦榻上歇了。

姜朔閉目長嘆道:「我真是羨慕你們這些遊俠兒,每日里縱酒高歌,逍遙來去。想做善事了,便殺幾個惡霸貪官;身子乏了,花天酒地也沒人管得了你們,反倒說是瀟洒風流。我若是穿著便服往那風月館里踏上一步,只怕我家的祠堂都要被人拆了。」

張瀟問道:「不敢請教尊上是……」姜朔悠悠道:「我祖上隨著太祖皇帝打天下,立有微薄軍功,被封為豐慶侯,是以我能當上這九門平安使。只不過現下我搬到這裡來住,不和我父親母親住在一起了,是以你沒看到『豐慶』的金匾。」聽得這話,張瀟心裡非但沒有震驚,反而踏實了幾分,至少,他知道這年輕的九門平安使的來頭了。

張瀟道:「原來是侯爺大人,失敬。」姜朔睜開眼睛笑道:「我現在還不是呢!我爹尚在朝中為官,這侯爺的頭銜還沒世襲到我頭上。」他長出了口氣又道:「你們哪,可真是自在,仗劍江湖、快意恩仇,只要殺幾個兇徒惡匪,便能俠名滿天下。我們當官的呢?天天累個半死,還得提防著那些御史的彈章,還不能玷污了祖宗的令名,還不能觸動高官權貴,唉!」

張瀟只聽得一陣彆扭,道:「大人,江湖人制惡,只能斷人生死,卻不能給出一個公論。你們能把這些惡人的罪狀詔告天下,讓天下人知曉他們的罪惡。這可比你說的『快意恩仇』強多了,何況我首陽派從不提倡以殺止惡。江湖人士只能盪盡他路過的那一方土地,他離開后,那些惡霸、佞吏依然會重新滋長。而官員便不一樣了,用人改變風氣,一個好的縣令,能持久地帶給那個縣城平安與祥和;好的知府,能讓全城百姓安居樂業;好的相輔,能讓這天下四海井然有序。官府的這股力量,難道不比遊俠兒大得多得多麼?」

姜朔撇嘴道:「那他們得活活累死!」張瀟道:「不然。正如我適才所說,用人改變風氣。長官喜愛甜言蜜語,則油滑小人得勢;他若喜愛聲樂美人,則令姿之人進前。但他若有一股俠氣,那麼油滑和美姿自然遠避。一句話,無為而治,無為而無不為。」

姜朔愣了愣道:「做官有許多牽絆,你可知道么?那廟堂上的傾軋,朝會時的假笑,斷案前的請託……讓我覺得自己就在一潭漿糊中,怎麼也施展不開拳腳,每日里這些東西消耗的精力,比正常辦公還要多!前朝太宗時候,有個金領捕快姬有容,你聽說過嗎?他便是不滿這許多牽絆,憤而叛出公門,做遊俠去了!」

張瀟道:「至少大人你還能保持體面,畢竟『勞心者制人,勞力者制於人』。天下人只見到俠客們的風光無限,但你可知道遊俠兒風吹日晒的困窘嗎?知道早晚勤修的辛苦嗎?知道仇家追殺的危險嗎?知道亡命天涯的酸楚嗎?知道有家難回的思念嗎?知道有仇難報的痛苦嗎?有的時候官府同惡人沆瀣一氣,為了名正言順地除惡,我們要費盡心力悄悄收集罪狀,奮力殺退諸多護衛,在官府來人阻撓前取了那人首級,這一切的阻力,你絕不會想到有多麼難對付!」他雖然盡量保持冷靜,但說到後來,聲音也大了起來。

姜朔道:「對!沒錯!依你剛才所說,用人改變風氣,那麼前提是要有一個優秀的長官。假若長官是個糊塗鬼,那麼如何是好?」

張瀟微笑道:「姜大人只顧這般想!你有沒有想到,假若精擅武功的不是正直之士,而是奸惡之徒呢?那不是同樣為禍一方么?」

姜朔長長出了口氣,重新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冷冷地「哼」了一聲,又「哈哈」笑了一聲。張瀟也笑了笑,道:「依我看,各人都有各人的難處,既然走上這一行了,便要把自己的路走好。為官與為俠,都只是一種方式、一條路徑,一條『踐道』的路徑。就如同我曾祖張雄義用刀,祖父張玉霆用劍,這刀和劍,只是一種武器,但在他們手中,都可以用來行俠仗義。這『官』和『俠』,也不過是刀和劍的分別,他們作為一種形式、一種外殼,在不同的人手中作用或許有大有小,但我們的目的是一樣的。無論是在廟堂之上,還是在荒野之間,我們都是一類人,姜大人,你說是么?」

他這一番話將姜朔說得面帶微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滿臉振奮。俄而好似想起什麼遺憾之事,長嘆一口氣道:「我小的時候,只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完全沒想到官場上還有這麼多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現在才知道,我面對這麼大的阻力,完全不能放手去做我想做的。而且天下疑難雜症這麼多,只怕窮盡我一生之力,也難以在天下人心中留下一個『姜』字。」

張瀟回想起數日之前自己在滄州的滿腹心灰意冷,和這幾句話甚是相似。他找到了一個同道中人,心裡暗暗高興,柔聲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既有意與此,便要儘力而為、無愧於心。無人督促你,無人檢查你,只看你為民造福的願望是否強烈了!」

張瀟頓了頓,又說道:「我聽我二師兄講過一個駱駝的故事。駱駝是西域沙漠里的一種動物,身高力大,極能負重。但若它已然到了負重的極限,你再加哪怕一根稻草上去,也能將這龐然大物壓垮在地。我們有時會覺得前途遙遙無期,自己無能為力。但我們到了極限,對方能有多輕鬆?說不定踏出的下一步,便是那最後一根稻草!」

姜朔慷慨道:「不錯!」張瀟見他已經振奮,笑道:「假若讓你放手去做,你都要做些什麼?」姜朔笑道:「什麼也不做,無為而治!」兩人同時笑了起來。

過了一陣子,姜朔壓低聲音認真道:「若是讓我放手去做,我首先要將朝中的各個黨派分別瓦解,鞏固皇上的權威。皇上早到了親政的年紀,可是陸國師一直壓著……其次,我要改變現在的選拔制度,大比小比固然是催人奮進的好事,可判官卻由宮中太監承擔,那些與京城權貴有染的人便有機會使什麼陰招。再次,現在的教育制度也有提高的餘地。人各有一技之長,不能讓天下的孩童都苦念四書五經,而是要全面培養,全面發展……」

姜朔這麼一說,一直說了小半個時辰,才意猶未盡地停了下來。張瀟叫道:「好!好啊!好你個姜大人!」姜朔笑道:「今後無人之時,你我便以兄弟相稱,如何?」張瀟慨然道:「再好不過。」姜朔略顯調皮地一笑道:「那麼哥哥我現在便有了一個忙,需要兄弟你施加援手,你肯幫我嗎?」張瀟不由一愣。今晚姜朔特意相請,不會只是聊天喝茶那麼簡單。適才的官俠之爭只是一個意外,而現在看來,姜朔終於要說到正題了。姜朔慢慢從書桌後面繞出來,道:「今天的事情你也見了,正如我在路上所說的,我身為九門平安使,可手下的兵士戰鬥力甚差。那朱鐵全然不懂武功,只是力大過人,結果我手下二十幾個人都制不住他,若非兄弟拔刀相助,!」張瀟微笑道:「就算我不出手,人群中那眼利如鷹的幾位先生也能制伏他吧!」

姜朔笑笑,道:「那些捕快,畢竟是別人的手下,若非我和幾個刑部侍郎私交不錯,只怕那些心高氣傲的金領大爺也不肯輕易聽我命令。所以我迫切地想讓我手下的那幾隊兵士變得強起來!」張瀟奇道:「我能做什麼?」

姜朔道:「你此番至京,可是為了參加小比?」張瀟點點頭。姜朔來到張瀟面前,雙手按在他肩膀上,看著張瀟的眼睛道:「你通過小比之後,還要參加大比,才能有一個功名。依我看,何必這等麻煩?我這就給你一個功名!你到我手下做個教頭罷,好好調教調教那些不經戰陣的兵士。只要你答應,一上任便是從五品武官。在我手下做教頭,還能領府宅一座,月供正四品御史俸祿!」

這話不是說笑。且不說姜朔父親是個侯爵,就憑姜朔這正二品的九門平安使,隨意任免手下一個教頭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張瀟聽了這話,低頭不語。姜朔道:「賢弟,你今晚回去好好想想,明日直接到我的『城北平安所』找我,好么?」

他還以為張瀟已經動心,誰知張瀟根本不想答應他。張瀟自幼受父兄耳濡目染,他所嚮往的,是像張隨那樣的瀟洒恣意,而不是食采朝廷俸祿,日日千篇一律的固定化生活。只是適才同姜朔談得投機,不便立即出口拒絕。他正籌劃怎麼委婉推辭而不致傷了兩人的關係,聽得姜朔這話,連忙答應了。

待張瀟回到寶日客棧,想起明日又要應付伽修的拜師,又要設法婉卻姜朔的請求,不由一陣焦慮,往床上一躺,呻吟了一聲,只想逃到一個無人的地方躲起來。剛想起去找張隨幫著拿個主意,又忽然沒有了走路的力氣和興緻,喃喃道:「廟堂和荒野還是有區別的啊……就跟那教育一樣,得因人而異的……」

韓泠泠將門推開一條縫,探頭往裡看了張瀟一眼,才把門大大方方地推開,和陳仲平一起走了進來。張瀟不理不睬,躺在床上如死屍一般。

陳仲平笑道:「姜大人和你說了什麼?」張瀟不說話,聽到陳仲平的聲音,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韓泠泠又調侃道:「估計張師父在考慮那良辰吉日的事情罷?」張瀟聽到韓泠泠這句話,又是一個念頭流星般劃過心頭,跳起來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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