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破衣爛衫的人兒啊,他心裡有條小蛇

第89章 破衣爛衫的人兒啊,他心裡有條小蛇

吃幾口胭脂用不了多少時間,把正事兒當成了借口,打發了婢子。

楊暮客領著季通離開碼頭。

季通心思複雜地跟在楊暮客身後,「少爺儘是把小的當成了劊子手,一點都不願意髒了自己的衣裳。您若是個領旗的命官,許給小的獎賞還好……小的自打從那望山縣回來,心裡頭就不舒服。」

楊暮客沒說什麼大道理,只是盯著天地文書說了句,「你學來那些本事就該這麼用。不然明兒我迷了你的魂,把你丟在這羅朝,也不負你一路跟隨。」

季通聽完便不吭聲了。

留安港在天地文書中不大,一塊兩掌攤開的玉石板上,有一個拇指肚大小的光點。光點上被陰司判官標記了幾個紅點。

盯著那紅點看去,玉石之上便有文字顯現。這紅點是何人,生平如何,何時受了靈炁侵染,何時變作了妖人。

其實也就是這十幾日的天數里。人,他便不是人了。

本來興旺的港口因為豆油停產,港口蕭條。人他總要活著,有的人有些積蓄,能挺過來。有的人就要自謀出路,城裡頭活不下去,就得去外頭看看。

外頭那是一個什麼光景?

寒冬來臨,秋天的落果和草籽早就被人拾過一遍了。再出去,就得往遠了跑。

遠了就是深山老林,遠離了塵世喧囂。有的人到了這種地方心能靜下來,有的人來了,性子卻能變野。似如猴兒一般,看著無主拿了,那不叫偷,發狠搶了別個,這才叫強,衝動之下殺人,自是稱勝。

勝者歸來,卻不知被那靈炁折磨了一遭,魂兒早就變成了妖性。只怕暫時忍得住城中規章,但早晚有一天要現了原形。

夜色中,楊暮客扯著季通,來到了一處老宅前頭。

老宅的簸箕里晾著許多酸果子,屋裡頭也沒燈。能聽見睡著人的喘息聲。

楊暮客跟季通說,「悄悄地進屋,拿住他貼好符打死。別鬧出了動靜,惹了街坊鄰居不安。」說完把一張封魂的符紙遞給季通。

季通接下符紙,從牆上翻進老宅。沒一會兒就從正門出來了。

楊暮客掐三清指點了幾滴無根水,點燃一支香,插在宅院門前,呼神而來,陰風陣陣。

不等陰差來,便要前往下一個地方。

季通打死了幾個潑皮懶漢,楊暮客也沿路把那天地文書上的事兒說與他聽。這一番心理建設算是做好了。

下一處人家是個寡婦居所。

看著文書上的評判,楊暮客覺著此女不該死。他還在猶豫,便將判文說給季通聽。

這女子是個軍士之妻。其夫乃是第一批響應徵召前往北境的官軍。那官軍帶走了家中存款,買了鎧甲刀兵,這女子帶著家中兩個半大孩子,要討生活。女子一怒之下,便寫了一封和離的書信寄往前線。那軍士心神不寧,從冰堡跌落而死。既無軍功,也無撫恤之賞。

女子誆騙有意讓她改嫁的漢子,出城一同擔柴。而後讓自家孩兒去懶漢家中竊取財物。有一個懶漢失足落山而死,女子還誆騙他人說那懶漢離港謀生去了。

她未曾主動謀害他人,但的確被靈炁侵染,根性不良。該不該殺?

季通嘿嘿一笑,「您後面說得那些都是屁話,就她寄出和離之信那日起,她就該死。」

楊暮客嘆息一聲,伸手遞出一張封魂符。「莫要讓那倆孩子看見。」

「少爺您就放心吧。」

沒多會季通又是正門而出,楊暮客看著那黑洞洞的屋裡頭有個小孩盯著外頭的人。對季通說,「不是要你小心些個么?怎地還是有個孩子見著了。」

季通一愣,「少爺,那屋裡頭就沒旁人啊?」

楊暮客兩指按下眉心,盯著那小孩兒看了眼。這小孩是天生根性不全的人,藏在一處便能不惹人注意。也怪不得其母讓他去偷東西。楊暮客齜牙一笑,對那小孩兒說,「你可願意邀貧道進去?」

小孩搖了搖頭。

楊暮客依舊是在屋子門口上柱香,呼神而來。再領著季通離開了這巷子。

季通不解地問,「少爺若是瞧見了什麼,就該告訴小的。不聲不響地就走了算怎麼回事。小的都明白除惡務盡,您既與那孩子說話,那就說他是人。不是鬼。若是鬼您怕是一招法訣就送他歸天。」

楊暮客冷冷地說著,「你這憨貨倒是懂得抬舉貧道。那裡頭確實有個歹命的小娃娃。算不上根性純良,但也沒犯下大錯。」

季通當了幾年捕快,自然也明白這樣的門戶裡頭定然是出不得良人,嗤笑一聲,「少爺您這可算是假慈悲。」

楊暮客點頭贊同季通的說法,「假慈悲亦是慈悲。我們來是除妖人的,那孩子可跟陰司委託沒關係。犯不上招惹因果。」

從亥時一直忙到了子時末尾。這港口裡的紅點處置了差不多了,還只剩下幾個大宅院的沒去。

大宅院的處置起來要比這些棚戶區的窮苦人容易得多。宅院里沒什麼鄰里,人還少。楊暮客大大方方地領著季通走在街面上。領了陰司職責,周遭的土地神社稷神都幫著遮掩。晚上巡街的捕快是看不見這倆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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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一條大街的時候楊暮客見著了一個……算不上熟人的人。是那條黑巷子里的老婦。老婦喜滋滋地提著一嘟嚕藥包,從小道里趕著步子跑,也不怕黑,可見不是頭一回違反宵禁了。

楊暮客收起天地文書,領著季通跟上去瞧瞧。

季通一旁好奇地問,「怎地還往回走了?」

楊暮客指著前頭的婦人,「這娘們今兒夜裡扯著我要做皮肉生意,幸好貧道跑得快,不然就被這娘們給糟踐了。」

季通噗嗤一笑,「少爺你也有這倒霉時候?」

楊暮客一挑眉毛,「怎地,要不貧道讓你去照顧她那生意?」

季通趕忙閉嘴不言語。

倆人跟著那老婦來到了一處大宅院邊上的窩棚里。老婦打開門,把暗燃的爐火挑起來,將水壺坐上去。那水壺裡有些米,帶著一股焦香。

「老劉,藥材買回來了。等會兒就給你煎藥。」

但沒人應那老婦的話。

老婦將水壺裡的稀粥倒出來喝了幾口,得意地說著,「今兒晚上你猜怎麼著?那巷子里竟然來一個皮白肉嫩的小少爺,我拉著那小少爺就往黑屋裡頭走。那小少爺嚇得趕忙扔下一把大子兒。我拾起來一數,五十文錢呢。」

季通聽后斜眼看著自家少爺,那眼神說不上是個什麼表情。楊暮客握著拳頭堵住嘴,緊了緊嗓子。

老婦人繼續說著,「這五十文錢,我買了葯。明兒天亮了,再去買上一條狗腸子。洗一洗燉個湯。好些日子沒吃著油水了。若每日都能遇上一個小少爺該多好呢。」

楊暮客憋了半天沒能說出來一句話。

季通一旁問,「這老婦要小的進去殺了么?」

楊暮客撓了撓頭皮,嘆息一聲,「貧道恨不得把這城裡的人都殺了。你,我,都死了乾淨了才好。走吧……」

季通不是傻子,自然明白自家少爺是恨世道。一旁拉住了少爺,說,「您若是想幫襯一下,就該想個法子。」

楊暮客搖了搖頭,「世上這樣的人家千千萬萬。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幫得過來么?」

季通憨笑一聲,「能幫一個,便是一個。」

楊暮客從袖子掏出來一張一貫通票,「你說這錢若讓你送進去,那婦人會如何去做?服侍你兩百回?」

季通臉色一黑,「服侍我作甚?咱們給她錢,幫她度過難關。不求回報。」

楊暮客捏著一貫通票,「這張符紙你拿了進去,告訴那老婦不準聲張。拿著符紙去治病,莫要黑天在巷子里惦記著拉小少爺。」

季通鄭重地接過符紙,「少爺您就放心吧。」

這一夜又宰了幾個染了靈炁的妖人。二人匆匆地回到船上。

天還沒亮,敖氏船運的船工便上了甲板開始收錨。纜繩擾動江水嘩啦啦響,船壁被纜繩擦出咯吱咯吱聲,應和著低沉的嘿喲嘿喲的號子。

二人站在船頭,看著緩緩移動的港口。

楊暮客問季通,「殺了這麼多人,心中可有雜念?」

季通弓著身,低頭說,「小的把自己當成少爺手裡的刀。不作他想。」

陰府的判官趁著天黑騎風趕來,楊暮客跟判官說,「事情都是我身後的護衛辦的,功德記在他身上。」

判官拿出道牒寫了幾筆,欠身說,「已按上人吩咐,將事情如實記錄。小神這就把道牒還給行走大人,不再打擾大人靜候朝霞。」

季通看不見陰司判官,但能察覺陰風吹過。低頭美滋滋一笑,這一夜也不算是白忙。

走了一夜,楊暮客心中的怒意其實早就漲到了九成半。他等著一個宣洩口,他明白,這怒意不能無緣無故地發出去。

這港里的事情沒什麼值得上他這九成半的怒意。

憤怒是楊暮客自己心中量化的。因為他一直在評估自己還剩多少理智。至於感受著理智的量化便極為簡單,他還剩多少皮相包裹著厲鬼模樣。小道士有骨有血有肉,但若開天眼望去,如今楊暮客的人形只剩下一張皮。

一次次,楊暮客忍了下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兇惡慾念要撐破了這人形皮相,盡情放肆地喧鬧一場。

只差了一點點,他就忍不住了。哪怕把青鬼法相的陰氣盡數化作了一顆丹丸交給玉香保管,哪怕他修持正道行功德,哪怕他已經停了課業。青鬼的本來面目一直不曾變化。他明白青鬼終究還是要吃人的,就看他能忍到什麼時候,能不能忍到化身成人那一刻。自此世間再無青鬼本相的楊暮客。

天邊一抹魚肚白,江面殷紅一片。

楊暮客終於讓心思平靜下來,對著一旁的季通說,「來日教你清晨日出的望炁之法。可觀紫氣東來,存陽氣與內府之中。若有朝一日,你能化炁為力,運轉周天,將炁存於丹田氣海。你便是真正的俗道了。」

季通眼光一亮,「小人定然好好修持少爺教授基功。」

「走吧,回去歇息。」

早上楊暮客回屋剛睡著,蔡䴉替楊暮客過來給小樓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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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香服侍著小樓穿衣打扮,小樓問蔡䴉,「他晚上又去了一夜?」

「回小姐,少爺昨夜裡是受陰司神官號召,平息留安港人禍。」

小樓端起湯碗送入口中一勺,玉香小心翼翼地將花簪插入髮髻之中。小樓從鏡子裡頭打量了下蔡䴉,「你這兩日跟少爺越發親近,可是起了什麼花花心思?」

蔡䴉抬眼看了下趕忙低頭,「婢子就是盡心儘力地服侍少爺。」

小樓哼了聲,「服侍他,要大庭廣眾地喂他吃胭脂?喂他去嘗舌頭?安排你去服侍他起居,不是讓你去壞他修行。我家麒兒是修道的種子。他這幾日被你勾引變了性子,你當我看不出來么?」

蔡䴉抿嘴,「婢子不敢壞了少爺修行。婢子明白這一生都依仗著少爺,自是明白分寸。」

小樓點點頭,「你若能明白分寸就好。我曉得這船上姑娘眾多。你自是提防著那姜家的女子,也提防著敖氏的姑娘。你本來也是貴家的姑娘。顯擺給她們看,也沒什麼。她們倆入不得我弟弟的房裡,這一路還要往東邊兒走,這倆姑娘可捨不得她們家中的富貴。以後收斂些個,若是想逗我弟弟歡喜,房中隨你去。莫要在外頭讓人看去嚼舌頭。明白了么?」

「是。小姐。」

幫小樓梳妝完了,玉香又端來些點心做早餐。楊暮客這大肚漢不在,吃得簡單些。小樓幾塊糕點入腹,便吃飽了。玉香端著食盒去后廚跟蔡䴉一起吃早飯。

小樓獨自在屋裡,把那花間戲的盒子打開。那個戲摺子里叫做西子的坤道從紅牆上走下,腰間挎著一柄長劍。不知何時,小樓已經膩歪了文弱的女子模樣,更喜持劍坤道的形象。

西子穿梭在竹林間,持劍飛舞,也似是滿足了小樓的飛天夢。

每日都與那些達官貴人打交道,小樓何嘗不是心累。這花間戲雖在留安港無人與她同玩,卻已經成了她躲避世俗喧囂的一處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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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客紫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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