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羨林中鳥,慕比翼雙飛。
楊暮客的胎光磕磕絆絆地問她,「師兄,這鏡子里……為何師弟無臉。」
企仝按著胎光的肩膀,「你問我,我又如何知曉?這都是你自己弄的。」
「那這是好是壞?」
「師弟如今活得好好的,又談什麼好與壞呢?」企仝收回鏡子,回到原處坐下。
楊暮客再摸了摸自己的臉,那鼻子有骨有肉,耳朵也長得好好的。自嘲地笑了聲,再問真人,「敢問師兄這鏡子有什麼名堂?」
「我這鏡子你可以喚它叫照妖鏡,也能喚它叫照心鏡。拿著去照別個,那自是照妖,拿著來照自己,也可說是問心。有此功用,我也是意料之外。我修成妖丹後起念,想煉一個寄託本相之物,怕自己忘了根本。我用無根水洗海中沙,熔了后製成了一面鏡子,而後鍍上一層與我化形前的皮蛻。這鏡中世界,既非心,亦非眼,卻妙用無窮。」
看著那沒臉的模樣,楊暮客心境亂了。他憨憨一笑,轉移話題道,「既然小樓姐與企仝師兄商談完畢,師弟也定然按照二位師兄心意去做。但是能不能做好,師弟心中亦是沒數。」
企仝點了點頭,「這便對了。你本來就應多聽聽他人意見。我行我素,求個渾然天成,自是無可指摘。但天下間,紛紛擾擾,又豈是一人之事。聽了旁人意見,你也少走許多彎路不是?」
楊暮客恍然地問,「企仝師兄的意思是,貧道找一個火命之人去拿著鑰匙,而後隨他一同去杜陽山脈?」
企仝噗嗤一笑,「笨。何必去找一個火命之人。你這修士五行俱全,本就有火,還找別人作甚?你自己去。」
「啊?」楊暮客聽完又一愣。
「那喂丹童子搪塞凡人的話你也信?一把鑰匙,誰拿著去重要麼?」
楊暮客揉了揉眉心,「師兄還請說清楚。師弟要怎麼拿到鑰匙,什麼時候去,去多久。畢竟還要趕路。」
「來日你到了京都,自己去找那喂丹童子。若聽見骨江上鐘響了,就要把那山中的陰間大獄打開。我那鍾,已經掛好了,就在天上。你開了天眼,就能瞧見。金炁初來,還吹不動它。待炁網盡數破碎,金炁與罡風暢通無阻,鍾定然會響。」
說完企仝真人便以挪移之術,攜著楊暮客駕雲到了神國上空。
楊暮客看著眾多女子飛進飛出,像是一個蜂巢一般。忽然他瞧見一個面熟的,正是青梅。而後他茫然地看向了企仝,問,「她還活著?」
企仝面色迷茫,「誰?」
那熟悉的背影消失不見,楊暮客嘆了口氣,「沒什麼。一個與師弟有些緣分的女子,聽聞死在了北境,方才看到一個女祀身形相近。」
企仝真人又哪有功夫關心江上女子的情情愛愛,自然不明楊暮客所指何事。但這些女子死後過往盡消,與她的神國中蟲卵相合,與往生無異。畢竟苦命之人過往不堪回首,一個清白出身,勝過萬千。企仝雖不知詳情,卻也安慰一句,「若與你有緣,卻也可惜。來了這神國。前事俱往矣,她即便是那女子,如今卻也不同了。師弟不必記掛。你與她們終究不同。」
「師弟明白。」
企仝招來了歸情和歸寧,又差遣二女將楊暮客的胎光送回。
胎光坐入肉身後,楊暮客心緒不寧。這一夜獲知諸多消息,需細細消化。
他的臉什麼時候沒的?他的鬼身里為何只有一顆心?回憶沿著過往之路又走了一遍。月桂元靈,曾在西岐國種下一棵樹。幫季通的媳婦掩蓋墳頭。許是在那,丟了鬼的肝。離開西岐國的船上,神魂顛倒,左右不分,一身陰靈盡數被消磨了過往。迷迷糊糊兩日不醒,也許在那丟了脾胃。而後遭太陽暴晒,一身土性四分五裂。他還給了玉香一個陰氣丹丸,那陰氣丹丸是儺面所化,想來就是那張臉。
前些日子還隨手丟了鬼身聚出來的金肺。這肺是不是本來就有,也弄不清楚了。反正丟都丟了。
而後楊暮客猛然想到,他丟了如此多的東西。那他還剩下什麼?
再往前追,追到被困死的世界離去,追到前生才死之時。追到了求學的日子裡。
他記得許多知識,記得許多話。但卻都似是而非了。
有些字拼了命也想不起是怎麼寫,但他知曉那個字的意思,知曉那個字的故事。卻獨忘了那個字的形。起身來至書桌前,點上燈。輕輕研墨,落筆之後楊暮客一臉無助。
他知道他想寫什麼,但他寫的字他卻一個都不認得,怎麼看這字都是錯的。原來不知不覺,他已經丟了這麼多東西。何止是那張麵皮,何止是肝脾肺腎。他的過往,不見了。
悟道本就該身體力行,知行合一。但他明明知曉往事不可追,卻依舊難以釋懷。他起身來到鏡子前,問自己,這個面容俊秀的人是我么?
伸手對自己掐了一個迷魂術,給自己戴上一副眼鏡。頭髮也變短了。身高也變矮了。可怎麼看都不像是自己,什麼時候變成了這副相貌的?他連自己的臉都記不清了。
「假的?」楊暮客散去了迷魂術,看著鏡子,摸了摸眉眼,摸了摸鼻樑,揪了揪髮髻。拆開發髻長發落下,面容瞬間變得陰鬱。似是一個鬼。
本就是一個鬼,這副面容他漸漸接受了。輕笑一聲,「真的。」
楊暮客想起來他當時的意念,不坦白,不掩藏。這樣就好,順其自然。我叫楊暮客,外來者,終是此地人。
興意闌珊地關上燈,鑽進被窩。
早上蔡䴉進屋裡服侍楊暮客洗漱,蔡䴉抱怨著。
「少爺昨夜怎地把頭髮散開睡覺。壓得亂糟糟,梳都梳不開。」
楊暮客打了一個呵欠,「總是盤在腦袋上,揪得頭皮疼。」
「頭皮疼就喊婢子幫你按按。」
「下回知道了。」
蔡䴉撇嘴問,「您昨夜裡寫了什麼?銅盆里的灰都飄出來了,是不是寫了什麼肉麻的詩?」
「嗨。姐姐不是嫌棄我字丑么,閑來無事練了幾筆字。太丑了,我自己也看不得,就都燒了。明兒你隨我練字。」
蔡䴉用玉冠箍住楊暮客的髮髻,將簪子插穩當,哼了聲,「不止一次勸您,您以往百般理由推脫。」
發冠戴好以後楊暮客趕忙起來,「餓得不行了,我去姐姐屋裡問安,吃早飯去。你也趕緊去吃。」
到了小樓屋裡,玉香已經把餐飯準備好。楊暮客洗了洗手,上前問安。「小樓姐昨夜睡得可舒坦?」
「舒坦。」
楊暮客呵呵一笑落座,拿起筷子,「小樓姐先吃,您勞苦功高,日日忙個不停。早上多吃一些。」
小樓瞥了他一眼,「今天俏皮話甚多。昨夜做了什麼好夢不成?」
楊暮客瞪大了眼睛說,「姐姐果真料事如神,弟弟昨夜做了好夢都能知曉。」
小樓皺眉,「吃你的飯。」
楊暮客美滋滋地夾菜送飯,如今餐飯入口也不會馬上變成冰坨坨。越發覺著玉香廚藝了得,涼熱都入得了口,嘗得出滋味。吃了一半,楊暮客再找了個話頭,「今冬不比以往,這骨江如此低溫之下定要結冰。」
小樓點點頭,「骨江河道雖窄了些,好在夠深,水流湍急。冀朝之內的明龍江有一段已經凍住,耽擱了不少事情。羅朝太子邀請的許多青囊大夫被堵在路上。天寒地凍的,十分遭罪。」
楊暮客驚訝地問,「冀朝竟然也遭了寒災?」
小樓咽下飯後說,「不凡樓那彙報,這怕是只是一個開頭。今年的冬天可一點都不好過。冀朝本就缺糧食,河運堵住,大雪封山,物資運輸困難。京都物價飛漲,好多人典當東西。不凡樓的生意越發好做了。」
「冀朝官家是當下股東,他們就沒想些法子?」
「想了。藉機用兵,以戰養戰,去掃蕩東邊的屬國。」
楊暮客撇嘴,「欺負弱小,有失功德。」
小樓嗤地笑了,「你大可道長功德在身,不知你有何辦法處置一國之事?」
額。楊暮客半天憋不出一個屁。再轉移話題,「姐姐如今既不做主,又整日忙什麼呢?」
小樓搖了搖頭,「你這逍遙的人兒,整日心中就是仁義道德。我這女兒家雖沒什麼大志向,可那一份家業在那,縱然不必事事過問,可總得參與決策。下頭的人把消息送過來,審時度勢,總要寫上幾句批語。若有人勾心鬥角,權利爭奪,還要跟冀朝官家商量更換人選。自是如你所說,勞苦功高,忙啊,忙點好,省得過問你那些鶯鶯燕燕,爭風吃醋的破事兒。」
楊暮客瞬間一張臉拉得老長,「姐姐這話就過了。弟弟怎就爭風吃醋了?弟弟可一直躲著那些花船上的女子,可不敢近前。」
小樓喲了聲,「你這釣魚的何曾在乎魚了。船上的女兒家你盡數招惹個遍。而後拍拍屁股跑了。誰人不惦記著你這俊秀道士。那門口整日有姑娘過來打望,若不是玉香攔著,這小院的門子都要被踩爛了。」
楊暮客趕忙揮揮手,「不說這個,不說這個。弟弟不曾存了拈花惹草的心思。也惦記著生民安危。方才說到寒冬來臨,骨江似是會上凍。這重整河堤一事也該有人管管。咱們賈家商會如今開了鑒寶會,眾多權貴雲集,也該是發聲之時。」
小樓晃晃脖子,「還說骨江……你若讓我把這信兒傳出去。那這些骨江上的女子更要念著你大可道長的好了。怕是不止這船上這些江女神教的俗人女祀,各家花魁都要給你大可道長唱讚歌了。」
楊暮客面色凝重,「弟弟說真的。這骨江河堤該整備了。」
小樓嘆了口氣,放下筷子,「那你說說。」
楊暮客自是如昨夜與企仝真人之言一般,講到了吞併田畝之事。「姐姐當是知曉,骨江經年泛濫,沃土挪移。本有田畝之民,可能洪災過後家宅無存,地也被泥沙掩蓋。但有些土力退化之地,一下變成了沃土。官家和權貴輾轉騰挪,庶民從有地之人變成了無地流民。如此盤剝無道,卻合情合理,皆因骨江水災。治了這河堤,可救無數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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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抿嘴,問他,「你既知治河堤是虎口奪食,還要讓那些吃人老虎幫你治理河堤?」
楊暮客便是不懂經營也不是傻的,介紹道,「當下羅朝局勢微妙,各地人心浮動。治堤,是眾志成城聚集人心之事。官家定然鼎力相助。其實即便姐姐不登高一呼……」
「你等等?為何是我登高一呼?」
「這事兒本就是該姐姐倡導,咱們賈家商會的東家慈悲。不忍民生受苦,仗義疏財。這名聲就該姐姐去賺。您名聲越大,往後的路越好走。弟弟是個道士,縱然慈悲名聲再響,那也是修道之人應該做得。旁人只怕是聽后誇讚一句,再不當回事。」
小樓盯著楊暮客看了看,「你什麼時候學得如此姦猾?」
楊暮客嘿嘿一笑,「人總要成長的嘛。」
「你繼續說……」
「好嘞。即便姐姐不藉此事揚名,官家也定然要出手整治堤防之事。羅朝這些貴人,肯定也不希望自己坐在一灘爛泥塘里。巧了姐姐這鑒寶會是太子大力支持,太子如今京中穩坐中樞,聽聞那國相歸鄉養老。這錢咱們花出去,沒準還能賺回來。」
小樓眯眼想了想,「咱們當初可說好了不在羅朝留下產業。」
「不留產業,只牽頭出資,咱們出多少,權貴就要十倍出價,官家便要百倍千倍出價。最後若有盈利,與官家三七開。」
「你這是要刮權貴的油水?」
楊暮客嘿嘿一笑,「不刮權貴的油水刮誰的?那些庶民早就刮乾淨了,都是窮鬼。」
「三七開?官家出了百倍,千倍,你就分人家七成?」
楊暮客放下筷子,「這你就不懂了。七成是咱們的,三成才是他們的。羅朝,現在就是一個跪著要飯的。過去羅朝仗著出售糧食,多年來掐著冀朝脖子,騎著鹿朝肩膀。但如今一朝落魄,若是沒咱們幫他們。有的是人來落井下石,等著他羅朝支離破碎,好飲血吃肉。」
小樓盯著楊暮客看了好久,「你是不是被冀朝那些死了的大臣附身了?何時變得這麼姦猾狡詐?還視財如命?」
楊暮客齜牙一笑,「金炁來臨,財也,命也。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卻哪知小樓眉毛一立,怒喝楊暮客,「屁話!你做得是什麼夢?與羅朝官家爭利?憑什麼?你可有一兵一卒?你可有一官半職?我賈家商會又有什麼?本以為你長了些見識。卻依舊目光短淺。三成?七成?這治堤之事,倘若真去辦了,但凡能扣出來一個大子兒,都要恭恭敬敬地給羅朝還回去。」
楊暮客悶不吭聲,把碗放下。心中卻覺著,這事兒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