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夢魘
我第一次想起他,是在回宮后的一個雪夜。***
諾大的華美宮殿被室外瑩瑩雪光照亮,映上茜紗窗,一片冷寂。遠處的七重璇璣塔傳來陣陣沉沉鐘聲,在雪夜裡回蕩,整座皇宮遁入蒼茫。
「公主,夜深該早些歇息了。」芝芝拿著一身火狐毛氅披在我身上,細聲道,「您的身子才養好了些,現在站在這風頭,可得仔細著才是。」說著,一邊將衣服往我身上攏了攏,「是不是剛回宮住不習慣?」
她的話使我想起了在鳳鳴山的日夜。清響梵音與皚皚白雪,積雪終年不化的山頂,墨藍蒼穹連著璀璨的銀河,就連每日里在朱漆紅木柱上縈繞的縷縷青煙,都比這宮裡的日子快活許多。
呼出的氣體在寒冷天里凝成了一團白霧,過了一會兒,我說:「把門關上吧。」向寢殿走了沒幾步,又開口問:「今日宮裡又來了些什麼人?」
芝芝想也沒想,答得十分流利:「今日除了像往常般來了十七八位送禮邀約的,便是魏國夫人同其他幾位誥命夫人差人送了不少名貴補品,公主因稱病躲著了,所以奴婢還未請示您的意思。」
我留意腳下的步子,沒多少感覺,說:「無妨。」
芝芝繼續:「公主回宮這幾日,無論宮裡宮外的皆踏破了咱們靈犀宮的門檻,您稱病不見客,魏國夫人知曉后便命人送了這些上等藥材,說是公主陳年舊病要仔細將養著,莫留下了病根。」
皇宮裡住著的公主,竟需要母族來送葯,我不禁輕笑,暗想我這個舅母總歸是有心,儘管她那見風使舵的性子這些年還是使得這麼拙劣。
「她連著幾位誥命夫人又是為了何事?」
芝芝答:「明日長安城內開千燈夜會,今年是由太子妃一手操持的,據說皇上嫌往年蕭貴妃娘娘辦得太過鋪張,便削了一大半的經費,宗親多半還是看蕭貴妃娘娘的臉色,加上朝中權貴怕那燈會辦得寒酸連帶著丟了自己的身份,這一來二去的,明日應邀答允出席坐鎮燈會的,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芝芝沒說后話,我便悟了,那剛坐上太子妃寶座的東宮娘娘,想是要借一借我這個剛返京的大公主的光,耀一耀千燈夜會有些暗淡的場面,卻又對本不熟悉的我頗為束手無策,就派出了她的親姨母,也就是我那腦子不太靈光的舅娘。
芝芝頗為善解人意地說道:「公主不想去,奴婢明日便托四九去東宮回一聲。」
千燈夜會是大周朝沿襲百年的傳統節日,一年一屆,本該由天朝國母主持,帶領皇室宗親並一干命婦於城門點亮明燈,寓意天家心繫蒼生,為民祈福,天子與黎民百姓本為一體。
「明日你去東宮走一趟,說我可以前去主持,只是到時候我想先行一步,讓她莫怪罪。」
芝芝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嘴巴張得或許能吞下一隻拳頭,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看著她不禁失笑:「我知道自己行事全憑一時興起,但你也不必這般驚駭罷,快收起你那下巴。」
「公主……」芝芝欲又止,「是,明日奴婢會前去通傳。」
我:「下去吧,我也該睡了。」
我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睡不著。芝芝走時在我床頭留了盞燭燈,跳動的火焰映得帳頂團團刺金芍藥若隱若現,在我眼睛里忽明忽暗。
從瓷枕下摸出了一隻香囊,藕色絲緞底上的綉圖顯得陳舊,放在鼻下卻還有淡淡甘洌的藥草香。不知如何,我漸漸沉入了夢鄉……
我迷迷糊糊地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來時床頭的燭燈早已燃盡,不知是夜裡哪個時辰,雪還在下,傳來簌簌聲響,寢殿中空蕩蕩的,被皎白雪光映得亮堂了幾分。
我喉嚨中一陣乾澀,欲喊芝芝來盛杯水給我,到了嘴邊卻成了沒有語調的嗚咽,撐著床坐了起來,我感覺似乎還沒緩過神來。
正值此時,一縷簫音混著風雪飄入了我的耳底,暗夜裡纏綿婉轉的聲響,如泣如訴,彷彿一段縹緲輕盈的絲帶,卻在最柔軟的地方藏著細小的銀鉤,鉤得我的心口一陣綿密的絞痛。
我不知夜深何人敢違反宮禁奏簫,只覺得那曲子熟悉異常,卻始終想不起來,我覺得很是古怪。起身隨意披了件衣裳,循著聲響輕手輕腳穿過了偏殿。
推開後院門剎那,無數雪花迎面撲來,漫天鵝毛大雪在風中飛舞,入目是一片刺眼的白光,我不由微微閉上了眼睛。
天地渾沌,恍恍如鴻蒙初開。
蒼穹如墨,夜空被烏雲壓得沉甸甸的,這雪下得極大,覆蓋在地面上,皎潔如洗。蒼穹的暗交織著大地的白,彷彿晝夜同輝,一如九天仙境。
簫音在呼嘯的風雪聲中時隱時現,待走進了眼前這片蒼茫的的冰雪世界,那簫聲像一隻突然斷線的風箏,戛然而止。
我攏緊了身上的單薄外衣,再一次睜眼時,一抹玄色欣長身影孑然而立。莽莽蒼雪,映得那身姿如降世謫仙,高蹈出塵,遺世獨立。
鸞飛的鎏金屋檐下,我撐開一把朱紅紙傘,不由自主地緩緩向他走去,雪地里映出深深淺淺的腳印。遠方七重璇璣塔的鐘聲帶著布滿青痕的顫音,幾隻飛鳥撲楞著飛過,皇宮萬籟俱寂。
他的眉眼隔著蒼茫的風霜,映入我的眼底卻變得如同燃燒的燭火,忽明忽暗,不那麼真切。
我問他:「公子深夜為何在此?」
他斂眉望著手中的簫,不曾開口。
我心中更加奇怪:「莫非你認識我宮中何人?來此是為見一見你的心上人?我非棒打鴛鴦的缺德之人,你便告訴我,我也可以幫你一幫。」
他抬頭深深地盯著我,我記不住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眸,只感覺心不停地往下墜。
他的眼底里升起迷濛的白霧,騰起洶湧的浪濤,只是直勾勾地望著我,依舊沒有一句語。
這一眼讓我如同經歷了萬年。
滄海桑田,時光的洪流里,我從他幽深的眼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嚇!」
我猛然從床上驚醒,驚得身側錦雲柔紗帳幔上的絳紫流蘇一顫一顫。
窗外天光乍現,大雪初霽,已是白晝時分。
我的太陽穴處突突直跳,出神地望著帳頂上精巧的錦繡春眠芍藥圖底,有些恍惚。
芝芝聽見了裡屋的響動,邁著細碎的步子走進來,身後跟著一眾梳著兩個髻的小宮娥,儼然一副大管家的樣子。
我被自己的無端想法逗樂,噗地笑出了聲來,芝芝似乎早已習慣我如此,淡定地從身後一名宮娥手中端過一盞葯湯,還沒湊過來我便聞到了苦澀的氣味。
我皺了皺眉,芝芝依舊淡定地將葯細細攪了攪,試了試入口的溫度,端在了我面前:「公主該喝葯了。」
我有些疑惑:「現在什麼時辰?」
芝芝聽了我牛頭不對馬嘴的問題,依然輕聲細語的:「才過卯時,奴婢伺候完公主用藥,便要去東宮復命,一會兒菁蘭會幫您梳妝打扮,公主記得用過早膳不要再睡過去了。」
我聽著芝芝的碎碎念,思緒卻早遊離到千里之外,又問:「昨夜你有沒有聽到有人奏簫?」
芝芝嘆氣:「公主,您又睡糊塗了罷。」見我一臉不解,她將葯又湊近了些,「快把葯喝了罷,呆會兒要涼了。」
我盯著芝芝看了一會兒,她還是面不改色地舉著那碗湯藥,我又將目光移至她身後的一串兒小丫鬟來回掃視,丫鬟們皆低低垂著頭,一眾小媳婦受了委屈的模樣。
看著那碗冒著裊裊白煙的褐色葯湯,氤氳得我眼角有幾分酸脹,心一沉,我端起葯湯一飲而盡,舌間殘留著一片苦澀。
芝芝從一個茶色琉璃罐子里拿了顆蜜餞遞給我,我沒吃,她知道我起了脾氣,交待了旁邊幾名宮娥幾句后,便向我告退去了東宮。
我拿了杯清茶漱了漱,口中的苦味減了一半,被一群七手八腳的宮娥伺候著沐浴更衣,坐在梳妝台上時我又有了瞌睡。
雲紋金漆的銅鏡上映照出一副蒼白疲倦的容顏,瘦削的面頰上一雙烏沉沉的杏眼慵懶中折射出絲絲寒光。
名喚「菁蘭」的宮娥拿著檀木梳,一絲一縷輕柔地在我及腰的絲上游弋,忍不住讚歎:「公主這一頭烏生得極美,摸上去就如同一匹上好的緞子。」
被她這麼一說,我不禁細細瞧了瞧鏡中的人兒,慘白素凈的面容與如墨的長,宛若一張精緻的畫皮,對我古怪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