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蕊初(5)

第5章 蕊初(5)

第5章蕊初(5)

可我等了很久卻遲遲不覺得疼,我微微睜開眼,看見秦川已經放下了手,他低著頭站在那兒,身形彷彿小了一圈,竟令我頭一次覺得可憐。他沒罵我,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那天以後他不打我了,可是也不理我了。

16那真是一個苦悶的夏天。滿院子飛蜻蜓的時候,沒人來窗根底下喊我一起去抓了。我獨自在西大院的花池子里逮到一隻紅色老子兒,也找不到人顯擺,只好訕訕地放了。院里半夜進了一隻瘸腿的黃鼠狼,大人們救起來放在紙箱子里說是要養好放到景山去,沒人陪著我也不敢去看。無聊至極的我終於學會了翻繩,能翻出降落傘,還能翻出烏龜,可是卻不知拿給誰瞧。吳大小姐的珠花頭面被我藏在院北牆冬天存大白菜的架子下面,落了一層浮土,因沒人欣賞而毫無光亮。

我又沮喪又納悶,明明那麼討厭秦川,怎麼還跟他一起幹了那麼多事,以至於沒有他反倒覺得空落落的呢。

大好的暑假沒人找我玩,我就只好在家蹲著。那天是小禮拜,晚上要做炸醬麵,我媽在廚房泡黃豆,我無趣地坐在門邊的小板凳上,玩帘子上的珠串。奶奶掀簾進來,一把打掉我的手,「又揪珠子!你這小丫頭片子手就不老實!早晚那片帘子得讓你弄散了架!老跟這兒蹲著幹嗎?怎麼不出去野啦?」

我懶懶地放下手,「熱,不想去。」

「嘿!熱還攔得住你了!」奶奶接過我媽手裡的盆,「不過這幾天是挺消停的,倒沒見老秦家那小子找你來了。」

「不找好!我就不願意喬喬和他們家川子混一塊,您看看,他們一家子老老小小都算上,哪有踏實念書的!」我媽接過話說。

「對!少跟他們玩啊!」我奶奶也跟著搭腔。「知道!」我使勁挪了下小凳子,不耐煩起來。平時我看我媽和我奶奶見到秦川他們家人也有說有笑的,背過臉就教訓我不讓我理他們,理由無外乎他們家大人市儈、孩子不上進。可我們家裡人倒是都念了書,我也沒見著哪裡比他們家要好,卻又偏偏瞧不起他們。

「我想來想去啊,豐和他們結婚要定那傢具,還是別找人打了,我看秦家的那套組合櫃就挺好的,上回我聽秦老太太說,他們家建軍現在正倒騰這個呢,要是托他弄,街里街坊的,還能便宜點呢!」

我奶奶說的是我叔叔要結婚的事,他之前一直住單身宿舍,現在快領證了,要搬回到院里來,前幾天我媽一直在收拾屋,現在正盯著定傢具。

「行,那回頭我去跟衛紅說說。」我媽點點頭。「你們不是說不理他們家人么。」她們剛剛數落了我,我心裡又因為秦川憋氣,忍不住坐在一旁嘀咕起來。「嘿!這孩子!」我奶奶皺起眉頭。「大人說話,小孩插什麼嘴!」我媽氣惱地嚷。

我不想理她們,正要站起來走,珠簾卻突然一下被掀開了,秦川跑得喘喘的,鑽了進來。

好多天不說話,我眼看著他,竟有點驚喜,一面高興他又來找我,一面假裝仍生他的氣,抄起手別過臉去。可秦川卻絲毫沒看我,只瞪著我奶奶和我媽說:「謝奶奶,喬阿姨,我媽……我媽讓我喊你們去居委會。」「我也正要找你媽呢,」我媽笑呵呵地摘下圍裙,「什麼事呀,要到居委會去?」

「您……快去吧。」秦川腦門上一個勁地冒汗,臉色也不好。我媽和我奶奶一邊說話一邊往外走,我看秦川一點沒有要理我的意思,更加無趣起來,也跟著她們一道出門。剛掀起帘子,秦川便在我們身後說了晴天霹靂似的一句話:「吳大小姐沒了。」前面的大人不知是誰鬆了手,廉價的粉色塑料珠子落下來,噼里啪啦地砸到了我臉上。太陽驟然刺眼起來,整個天都白透了,彷彿宇宙中只有這一顆星球存在,前方都是亮光,漫天遍野地吞噬了世界,我的雙眼被晃得盲了,就像無聲無息地爆裂了一樣。

那個夏天和我的童年一起,從此開始,先後完結。

17吳大小姐死在了自己家裡。她一身齊齊整整的,還是那麼乾淨,就像一早知道了大限,絲毫看不出痛苦和狼狽的痕迹。她躺在院子里那個平時常坐的舊長藤椅上,頭微微歪向左邊,仿若在仔細聽石桌上收音機里那一齣戲的唱白。灰白色的頭髮仍像平日里那樣整齊地攏到耳後,用烏色的發箍定住,一絲不亂。她穿了件淡青色的錦緞長褂子,那是在姚阿姨店裡裁的,斜襟的,領口上綉著幾枝蘭花。藏青色的棉布褲子漿洗得很平整,黑色的帶襻兒布鞋上也沒什麼灰塵。腕子上沒有首飾,只有她平時用慣的雪花膏的淡淡香味。老人家一身清白地來,也一身清白地去了。

最早發現她的是姚阿姨,吳大小姐頭些天拿了一塊舊布料來找她定做裙子。姚阿姨說那料子雖然看起來有年頭,材質卻是上好的,一看就是她壓箱底收著的好東西。本以為吳大小姐是要出遠門才會特意製件新衣,沒想到到頭來竟是上路時穿了。

姚阿姨今早做好了裙子,怕天熱老人出入不方便,就給她送了過來,進門看她坐在院子里,先還以為是睡了,眼看日頭越來越低,要照過來了,姚阿姨便輕喚她,想把她叫醒。吳大小姐卻沒有動靜,姚阿姨推了推她的肩膀,她手上的大蒲扇就順勢掉在了地上。姚阿姨這才發現有些不大對勁,吳大小姐孤寡獨居,旁邊也沒有人幫忙看顧,姚阿姨忙喊了居委會來看,可那也晚了,人已經沒了。

吳大小姐的院子里少有地熱鬧起來,大人們忙前忙后的,我站在一旁呆立著。我想走到她正面,去瞧瞧她的臉,卻怎麼也邁不動步子。我想以後再也見不到她,大約應該是要哭,可眼淚卻像結成了冰,怎麼也落不下來。我想跟她說句悄悄話,說那個珠花頭面是我拿走了,我會還回來的,但嘴巴張開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好像一切都化在空氣里了。

我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就在他們要把吳大小姐抬到屋裡去的時候,我突然沖了過去,卻被小船哥拉住了。他把我按在懷裡,小聲說:「喬喬,喬喬,別看。」

我終於哭了出來,可是聲音還是被更強烈的悲聲蓋住了,那就是跟小船哥一起過來的將軍爺爺。

他單膝跪在院子里,號啕大哭。慌亂中不知是誰碰響了吳大小姐的收音機,裡面播的正是程硯秋的那一段:對鏡容光驚瘦減,萬恨千愁上眉尖;盟山誓海防中變,薄命紅顏只怨天;盼盡音書如斷線,蘭閨獨坐日如年!

18那天晚上,我去北牆根放冬儲大白菜的架子下面把吳大小姐的珠花頭面找了出來,想要把這個還給她。

盛夏天黑得晚,又出了這樣的事,左右街坊們都在議論,衚衕里倒顯得比往常熱鬧。等到我媽去了姚阿姨那兒說我叔叔的事時,我才以上廁所為借口偷偷蹭了出去。

吳大小姐家圍著的人早就散去了,從門口影壁望過去,只有一彎新月懸在半空,一樹海棠孤零零地立在那裡。我平時膽子極小,但那天也許是有著定心,一定要把珠花送還回去,所以才敢獨自一人走進去。

可我不是一個人,繞過影壁,我就看見了站在窗根下的將軍爺爺,他就那麼靜靜望著吳大小姐的窗子,彷彿她一會兒就要出來,又彷彿他已經這麼等了很多很多年。

我慢慢走近了,將軍爺爺還是一動不動,絲毫沒發現有人來,我不能待太久,只好輕聲喚他:「將軍爺爺。」

他身子一顫,彷彿夢中人重回到人世間,這才低頭看見了我。「喬喬,大晚上的,你怎麼來啦?」「我……我還東西給吳大小姐。」我喃喃地說。「什麼東西呀?」

「是……她的寶貝。」我攤開手,將珠花頭面舉到將軍爺爺眼前。那火油的鑽在月光下彷彿沾了晶華,更加璀璨,我甚至覺得它發出了光,映得我衣裳上流光溢彩,五色斑斕。將軍爺爺看了這物件,竟然輕顫起來,他小心翼翼地接過去,「她送給你了?」

「沒有,」我不好意思地說,「是我偷偷拿的,這花實在太漂亮啦。吳大小姐很喜歡這珠花,看它的時候還眼淚汪汪的呢。所以我想應該來還給她。」

將軍爺爺欣喜地說:「她喜歡呀,那就好。當年我送給她,沒來得及問她喜不喜歡就走了,我以為,她早丟了。」

我怔怔地看著將軍爺爺,他和平時不太一樣,臉竟變得緋紅起來。「喬喬,你回去吧。我幫你把這頭面還給她。」將軍爺爺握住珠花頭面說。「嗯!」我忙點點頭,心裡的一塊大石放下,舒服了許多。交付了這事,我便往外走,快走到門口時,我隱約聽見了低低的說話聲,下意識地回了頭。月光下白白一團人影,我分明地看到那裡立著兩個人,將軍爺爺彷彿年輕了許多歲,他一身戎裝,英姿挺拔,手裡正攥著珠花。而他對面,站著窈窕的吳大小姐,月桂色的小褂,絳紫色的百褶裙子,她梳了兩條大辮子,一邊低頭撥弄著發梢,一邊緩緩將珠花頭面接了過去。她沒說喜歡,也沒說不喜歡。

我眨了眨眼,他們便一起不見了。

那天我是瘋跑回家的,據說我出去了好久,我爸我媽正到處找我呢。可這些我都記不住了,我只記得我在院門口看見了秦川,然後咕咚一聲就暈了過去。

他拖著長長的嗓音喊:「喬喬!」他又理我了。

19我連發了三天高燒,說了好多胡話。大人們說小孩眼凈,我是撞見了不該看的東西了。可能怕嚇著我,所以將軍爺爺去世的事,他們過了一個多禮拜才告訴我。將軍爺爺是當晚因心梗過世的,就在那個院子里,早晨人去的時候,他已經僵了,可據說臉上還帶著笑呢。那個珠花頭面他緊緊攥在手裡,幾個小夥子都沒掰開他的手指,只好由他拿著去了。

有那麼句老話:「你我相約定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將軍爺爺和吳大小姐彼此等了太久,到這一遭,終於不再等了。

小船哥不信鬼神,他說那天我在一片白月光下看到的是幻象。是因為下午在吳大小姐的院子里著了風,已經發燒了卻不知道,晚上又跑出去才病得更重。秦茜也不信,她連珠花頭面都不信,她說要是有,我早就來向她顯擺了。唯獨秦川信了我說的,他說其實那就是吳大小姐說的命,那珠花本來是將軍爺爺送的,被我偷出來又還回去,是物歸原主了。

雖然我覺得秦川說的合我心思,但是我更願意相信小船哥,一場生死大事,我們吵吵鬧鬧的,就這麼過去了。

農曆七月鬼節,秦奶奶喊我們幾個過去幫她折元寶。每年逢清明、鬼節、十月初一燒寒衣的日子,秦奶奶都做紙錢和紙元寶到街上賣。她有生意頭腦,每次練攤都能瞅準時機撈上一筆。我奶奶私下裡還瞧不起她,說只有下九流的人才做這種事,還說她甚至為了掙死人錢,都要等過了日子口才給自己老伴燒紙。可秦奶奶不講究這個,她也看不上我奶奶的那些規矩,總是說:「你奶奶讀過書,就認死理,你以為死人在地底下等著錢花開心?他是看到活著的人有錢花才開心呢!」

我不管她們老太太交鋒的那一套,反正每次秦奶奶帶我們折元寶賣了錢,都會給我們買北冰洋的袋裝冰淇淋吃,所以她一喊我,我就跟她走了。在我們燈花衚衕周圍擺攤的小販,都跟秦奶奶好著呢。因為秦奶奶可是擺攤的元老,從建軍叔叔小時候,她就開始擺攤貼補家用了。不光紙錢、元寶,還有什麼鞋底子、磨刀石、針頭線腦的小物件,她都賣過。把東西賣掉換成錢,是她畢生的樂趣。這幾年建軍叔叔在廣東做生意,給她拿回來的一塊塊力士香皂,也都讓她給賣了。而且秦奶奶可厲害,嗓門又大,擺攤的之間講究地盤,難免有點小摩擦,誰要是和誰吵吵起來,她就去主持公道。大家都知道她是這一帶的老人兒,俗話說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所以也都聽她的。

我們擺攤的地兒就在水果攤的旁邊,秦奶奶一過去就吆喝起來了:「小朱子,起開起開,往那邊點兒!給我騰個地兒!」

小朱子忙答應著挪了挪板車,秦奶奶弓著腰走過去,捏了捏他車上的杏,「喲!都軟乎啦!今晚上要賣不出去可就糟踐了,把硬的往下擺擺,軟的撮個堆兒,便宜著點賣!嘿,還真甜!」

秦奶奶一邊說著一邊給我們抓了把杏,小朱子按秦奶奶說的,重新碼了碼堆,不一會兒就來了個騎自行車的阿姨買走了一兜子。

秦奶奶得意地說:「看著沒?做買賣就得懂人的心思才行呢。喬喬,我不像你奶奶,我不以知識論高低,只用常識打天下!」

「可我奶奶說,就是要多讀書才行呢!」我有點迷糊,秦奶奶胡擼了下我的腦袋,「你奶奶認字認得多,炸醬麵有我做得好吃么?」「沒有!」這我倒是可以肯定,秦奶奶家的炸醬麵,是我們院最好吃的。

「嘖!這不得了。」秦奶奶笑起來。我們說話的工夫,秦茜已經又折了好幾個紙元寶了,她手巧,折得最快,我和秦川兩人都趕不上她一個。我照貓畫虎地跟著折,卻忽然看見秦茜趁她奶奶不注意,往自己衣服兜里塞了一個。我瞪大眼睛看她,她朝我比了「噓」的手勢。坐在她身旁的小船哥沖我眨了眨眼,我便不作聲了。

天快擦黑的時候,秦奶奶轟我們回家去。走出她的視線,我就攔住了小船哥:「小船哥,你們幹嗎偷偷拿紙元寶啊?」

「晚上給吳大小姐和將軍爺爺燒去呀!我奶奶連片紙都琢磨著怎麼給賣了,可不能被她發現,」秦茜笑著拍了拍口袋說,「我拿了有十個呢!」

「我可拿得多!」秦川把兩邊的褲兜都塞滿了。「你們怎麼不告訴我?」我沮喪地說。「你那麼笨手笨腳,准露餡兒!」秦川嘲笑我。我們倆又嘰嘰喳喳吵起來,小船哥拉開我們,「好了好了,你們去衚衕小口等著,我回家拿水壺和銅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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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少年(上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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