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展翅
第57章展翅
武舉第三天,入夜時分,一笑樓。
捲簾靜靜地坐在院子之中,面前是一張八仙桌大小的沙盤;借著院中燈籠照出的些許光亮,沙盤上不斷地浮現出一行行文字。捲簾看完一篇,便會抬手一揮,做一個翻書的動作;沙盤上的砂礫便被一陣掌風抹平,然後繼續浮現出新的文字。
沒多久,沙盤上浮現出了「你敢」二字,引得捲簾微微一笑——多半,這答案是那蘇老三寫下的吧……
沙盤三丈之外的位置,立著一口半開的泥棺材——白骨夫人就被束縛其中。她的雙手和雙腿彷彿被泥棺咬住,絲毫動彈不得。
幾股細碎的猩紅色沙流不斷在棺材之中蜿蜒穿梭,時不時從白骨夫人的肉身之中穿過,留下一道道血孔。砂礫的顆粒很大,掠過每一寸骨骼都會發出駭人的摩擦聲。
除了臉孔之外,白骨夫人渾身上下再也沒有一塊好肉。捲簾這幾天一直放縱著泥棺之中的沙流,不分晝夜地折磨著白骨夫人的每一寸筋骨,直至體無完膚。
喘息聲越來越弱,卻依舊聽不到一聲求饒。
捲簾也不在意,依舊悠閑地秉燭夜讀。
不開口便不開口,他的手段還多得很。
不知過了多久,白骨夫人突然吐了一口血。只見她薄唇輕啟,似乎說了句什麼。
「嗯?」捲簾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有、有一事……相求……」白骨夫人喘息著開口,垂下的眼帘隱藏了她眸中的神色。
捲簾嘴角的笑容微冷,卻並未開口。
「求、求你殺了我吧!」白骨夫人再抬眸時,眼神中帶了幾分哀求。
捲簾面前的沙盤再一次被抹平,他揮了揮手,卻不再有新的文字浮現。捲簾起身,伸手向著沙盤一抓一握,然後轉身走到了白骨夫人面前。
他在白骨夫人眼前攤開了自己的手心——手掌正中,有一顆砂礫。
「多謝.」白骨夫人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眉頭也舒展開了,這麼久以來,她的臉上第一次露出如此愉悅的神情。
「想死?」捲簾笑了笑,「這粒沙,就是你近幾日已承受的苦痛。」
白骨夫人瞳孔微縮,似乎已從捲簾的話中明白了什麼。
捲簾輕輕吹飛手心裡的沙礫,笑容更深:「而你將要承受的……還遠遠不夠!」
從那瘮人的笑容之中,白骨夫人眼前,浮現出一片無邊無際的沙漠。
是的。泥棺材之中什麼也沒有:沒有光、沒有水、沒有氣、沒有食……
最可怕的,便是沒有絲毫希望。
她不怕沒有希望,只怕自己白白苦等這麼多年!泥棺材之中,忽然間凝了一股妖氣!捲簾頭也不回,便知曉白骨夫人要做什麼,但是他沒有出手。
「捲簾!」白骨夫人喘息著,嗓子幾乎已經無法念出聲——她耗了自己的內丹,妖氣已經四散而開。白骨夫人忍了這麼久,為得就是現在這一刻:捲簾大意了。
自己爆開內丹,便可以引那近在咫尺的捲簾一起粉身碎骨。即便自己多年修為不夠與這妖人同歸於盡,起碼也可以重創於他。只要自己死了,多少都會對那個人有利吧……
他……
白骨夫人嘴角浮現了一絲笑意……只可惜,自己最後也沒有勇氣與玄奘相認……本指望他能記得自己的……玄奘是不是已經忘記了自己這張臉?灰飛煙滅之後,玄奘可會記起自己?說不定,今生的玄奘還會為自己寫下什麼故事吧……
內丹經不住內力四撞,裂開了一條縫——白骨夫人閉上了眼。
然而,她的耳邊便傳來了世上最可怕的聲音。
「我說過,你不會死。」捲簾的聲音,依舊平靜。
白骨夫人睜開眼,不可置信地看著面前毫髮無傷的捲簾。怎麼會……即便自己妖氣變弱傷不了捲簾,但是內丹一裂就好比人類碎了三魂六魄,應該登時必死。
緊接著,白骨夫人覺得自己的身子一陣發寒;低頭望去,卻見一隻漆黑玲瓏的九爪蠱蟲,從自己內丹的縫隙之中爬了出來——
永生蠱。
捲簾這輩子練出的最詭異的蠱蟲,沒有之一。
這種蠱如其名一般,中了蠱的人,無論如何都不會死。但是,也就是不會死罷了;傷口永遠不會癒合,痛苦更不會停止。即便肉身被大卸八塊,除了在腦海中永遠體會肢體斷開的劇痛外,也無法逃離蠱的作用。
與其說是永生,倒不如說是無盡的地獄。
「這永生蠱只有三隻。用在你身上,也算瞧得起你。」捲簾抬起手,捏住了白骨夫人的下巴:「如何擺脫此蠱,世間只有我一人知曉。我倒要讓你看一看,你那轉世的情人會不會認出你。」
是的,捲簾並不著急殺死白骨夫人。這是魚餌。遲早,那「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金蟬子,會自投羅網。
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響動。捲簾大手一揮——泥棺材即刻密封完畢,片刻間沉進了地上湧現的流沙之中。
進來的人,正是銅雀。
銅雀縮縮鼻子,聞到了一股血腥味。抬頭看看,捲簾卻正在院子正中打禪,並無任何蹊蹺。銅雀有些不放心,輕輕打了個響指;院子四角的燈籠,霎時間亮得恍如白晝。
「掌柜的多心了。」捲簾抬起手,擋住了自己的眼睛,示意光亮刺眼。
「沒辦法,大仙要是動了殺心,我還不夠填牙縫的。」銅雀自嘲一句,似是客套;但是,他卻沒有朝著院子再邁一步。院子的四面都被光亮包圍,平常妖怪若是穿過這光芒,可是會被灼燒致死的。
這燈籠,乃是五寺幾位大人的安排。捲簾心中明白:名義上這院子四周的結界是要保護自己,實則是一種禁錮。這燈籠叫做「善障燈」,內里的蠟燭雕滿了佛經,燃起來后能散出佛光,做工倒是精巧。這等手藝,多半是出於神機營內里的能工巧匠之手。
捲簾並不在意這東西——這燈籠對他來說,最多只算是一種羞辱。即便院子里掛上一千個燈籠,捲簾也能在一笑樓來去自如。只是這些日子,那姓蘇的也在京城裡,捲簾並不想節外生枝,躲在一笑樓隱了妖氣倒也自在。
「明日,便要上擂台比試了。」銅雀聳聳肩,回頭朝著內廳望了一眼——牆壁上,掛著的正是今次武舉之中奪魁的熱門人選;捲簾名字下的賠率,已經到了二十比一。回過頭來,銅雀小心翼翼問道:「大仙左手的傷勢如何了,用不用幫您請個郎中瞧瞧?」
捲簾的左手,被紅錢所傷之後一直沒有痊癒。這一點早被眼尖的銅雀識破,卻並沒聲張。捲簾自己也並沒有避諱多少:即便自己不用雙手,這京城內又有幾個人可以與自己比肩?「掌柜的有話直說。」捲簾明白,這銅雀絕非愚鈍之人,郎中一事只是玩笑罷了。
「大仙息怒。」銅雀急忙擺手,示意自己不該賣弄聰明:「知會大仙一聲,蘇公子已經退了武舉,昨日答完卷子便已經離了京城……」
捲簾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果然,那黃毛小兒根本無心武舉。這樣也好……蘇老三向來喜怒無常,說話行事實在無法預測。雖然捲簾並不懼他,但此人卻也著實棘手。只要這個姓蘇的人不在京城,捲簾倒是能省下不少心思。
與此同時,一笑樓對面的客棧。
青玄照舊在地板上打坐,而吳承恩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從文試那天起,李棠便隨著青玄滿京城尋覓著捲簾的行蹤;吳承恩交了卷子出來后,連口氣都沒喘,便去找了李棠他們匯合。一晃,三天了。京城上下幾乎走了個遍,卻沒人知道捲簾的下落。不少百姓被問及於此,反倒對其歌功頌德,個別的還拿出一個泥僧三拜九叩,弄得李棠更是怒從心起,一掌打過去,那泥胎變成了一堆爛泥巴。
那百姓,忙跪在地上把泥巴撮起來,像捧著金子一樣捧在手裡,李棠又急又氣,可又不能為難一個市井老婦,只好一甩袖子走了。
天下小,京城大,即使機敏如李棠,又怎能料到,捲簾就住在自己的對面?明日便是武舉比試,吳承恩並不意外自己沒有接到被刷下來的通知,自己還是要去的;畢竟之前文試,吳承恩總覺得自己可以高中狀元。倒不如,明日再去走個過場,隨便輸掉便好。要是再為武舉之事分心,李棠恐怕真會劈了自己。
夜色正濃,房門突然間被重重敲響。青玄睜開了眼睛,吳承恩也睡眼朦朧地醒了過來。
「小心。」青玄皺眉,捏起了念珠——外面多半不是什麼好人;青玄即便睡著,也比常人警覺不少。從始至終,他都沒有聽到任何上樓的腳步,可見外面敲門的人身法一定厲害。
京城之內,危機四伏,萬不可大意。
吳承恩一下子醒了神,掏出了火銃走到門邊,輕輕將門開了一條縫……
咣當一聲,門被硬生生推開——吳承恩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清脆朗悅:「吳公子,又見面了。」
門外站著的,卻是這幾日不見了人影的蘇公子,他身穿一件嵌金絲的肩袖大氅,正笑盈盈地站在門外。吳承恩還沒應聲,他直接邁步進來,走到桌前替自己倒了一大杯水,隨即一飲而盡。
青玄和吳承恩面面相覷,收了防備。多半是因為這蘇公子清瘦,青玄才沒有聽到上樓的動靜吧。
「蘇公子?你這幾日去了哪裡?」吳承恩開口問道。自打他從考場不辭而別之後,吳承恩倒是也惦記幾分。
「回了趟老家。」蘇公子擦擦嘴巴,草草交代。
「為何如此折騰,剛回去又回來……」吳承恩看看窗外天色,覺得這蘇公子為人辦事真是有些異於常人。
「我回來不為別的,就是想與吳公子一較高下。」蘇公子喘了口氣,朝著目瞪口呆的吳承恩抱怨了幾句:「其實我文試那天到家后,與哥哥們吵了一架。哥哥數落我不長進,是個人都比我有心性。我怎麼想都睡不著,今日便連夜偷偷趕了回來,想與吳公子切磋一下身手……」
一番話,沒頭沒腦,聽得吳承恩與青玄更是雲里霧裡。
「等一下。」吳承恩頓了頓,以為自己聽錯了:「你家裡的哥哥數落你一番,然後你來找我切磋?這是何道理?」
「因為,有人覺得你比我強啊。」蘇公子眼神朝李棠所在的房間掃了一眼,懊惱開口,隨即想了想,又補了幾句:「不過,這件事和成親那件事沒有關係。就算我贏了你,我也不想成親,你別多想。吳公子趕緊,天亮之前我還得回去呢,路可不近……」
說著,蘇公子便要拉著吳承恩下樓。
吳承恩的眼中不禁露出幾分同情:這蘇公子真是白長了一副好相貌,可惜腦子有點不清楚,為何一直胡言亂語……莫不是喝醉了?吳承恩好言好語說了幾句,並不想下樓;他知道蘇公子只看到自己書生打扮,卻不知道自己的本事;蘇公子這瘦弱的體格,真要打起來,吳承恩擔心自己會傷了他的性命。誰曉得這蘇公子倒是不識好歹,執意要去。
一番吵鬧,隔壁的房間門被人打開,幾聲腳步聲后,李棠帶著一臉怒色站在門口:
「吳承恩你吵什麼!讓不讓人睡覺啊!咦,蘇公子?」
那蘇公子便又說了一遍剛才的話,照舊是要拉著吳承恩下樓。
「你,與他比試?」李棠上下看了看蘇公子,語氣裡面倒有了幾分擔心。這可憐的紈絝子弟,說不定一招便會丟了性命。
蘇公子點頭:「萬莫相勸,此事與你無關。而且,這是我和吳公子的事,大小姐不要多嘴。」
李棠氣笑了,活了十七八年,聽的都是「大小姐真美麗」,或者「大小姐請饒命」,第一次有人在「大小姐」後面加上「不要多嘴」。
「好,去吧。」李棠微笑著讓開路。
吳承恩用求助的眼神看著李棠,李棠附耳對吳承恩說道:「他這樣鬧著,反倒惹人注意。倒不如你隨他下樓,一招打翻,省得吵我睡覺。」
說完,李棠便要回屋。
「行行行,但是要比的話,咱們不能比武。要比,比別的……比如,琴棋書畫,或者……」吳承恩推拖不過,沒有辦法地說道——蘇公子可是替自己交了房錢的,他實在是不想傷了蘇公子。
蘇公子聽完,頻頻點頭,說比什麼都隨意。
倒是李棠聽到這麼一句,又退了回來,對著吳承恩皺了眉毛:「找人你不上心,陪著這傻公子嬉鬧你倒是頗用心思啊吳承恩。比別的?去啊!你與這姓蘇的都這麼清閑,倒不如比比看誰能殺掉那捲簾,替杏花報仇?」
一番話出口,青玄和吳承恩都不做聲了。
即便李棠說的是氣話,卻也多少在理。吳承恩被李棠一番搶白,實在有些無地自容。
蘇公子看看僵住的三人,脫口而出:
「可是殺現在的捲簾沒意思,還是比別的有趣。」
此話一出,青玄、李棠和吳承恩紛紛側目,看著面前的蘇公子。
「你你剛才說不不我們說的是一個叫捲簾的人。」吳承恩磕巴了一句,問道。
「現在的捲簾太弱了,還不夠格跟我比——等等,咱們說的是同一個捲簾嗎?我說的,是那個一直躲在南苗的、用沙子的捲簾。」
「他在哪?!」房間里響起一陣炸雷,李棠和吳承恩同時發出一聲怒吼。
蘇公子一臉迷惑,抬手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後:「對面,一笑樓。」
此言一出,李棠轉身跑回了房間,再出來時,手中已經握了錦繡蟬翼刀。而吳承恩也已經攥緊了拳頭,緊隨著李棠的步伐便要下樓。
蘇公子站在他們背後,愣了片刻,說道:「吳公子,咱們……」
「你先去找個地方避避!避遠一點!」吳承恩頭也不回喊道。
蘇公子約戰不成,反被忽視,終於怒了。只見他身子抖了抖,天空忽然傳來一聲怒鳴,仿如驚雷,貫穿了整個京城——細細聽來,恍惚三字。
「吳承恩!」
大地彷彿搖晃了三分,整個客棧微微震顫,令正在下樓的李棠等人站立不穩。抬頭望去,卻見那蘇公子神色凝重地盯著吳承恩,沒了平日的輕浮表情。
「我本與你惺惺相惜,這才不遠萬里去而復返,邀你比試。你卻如此視而不見,目中無人!實在是……」蘇公子一字一句,緩步而來的同時,抬手撫摸著自己頭上那根金色羽毛掛飾。
吳承恩想解釋什麼,卻發現自己的身子只能僵在原地。
而蘇公子,已經走到了吳承恩的面前。
千言萬語,只剩下了四個字:
「欺人太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