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灰心喪氣
那弒君呢?
裴毓開口之時眼角微微上翹,本來就白得不太自然的面色因為這一抹明媚露出了一絲詭異的和諧。他極瘦,眉目衣著無一不精緻,不說話時讓人無法猜想他開口會是怎樣的光景,可等他真正開口卻是所有人都無法猜到的感覺。燕晗的攝政王只有裴毓一個,沒有人能與他並肩均分顏色。
一時間,紛擾的院落內寂靜如死地。
顧璟眉目沉重,裴毓似笑非笑,一直鎮定若素的瞿放的臉上終於浮現了狐疑。他遲疑地掃視一片狼藉的院落,似乎是在懷疑之前入耳的話語,到最後,他的目光終於落在了楚鳳宸的身上,繼而落在了她的脖頸上,頓時鐵青了臉。他張了張口,卻最終沒有開口,眼睛卻快要瞪裂開來了。
楚鳳宸微微低了頭,心虛地掩去脖頸上的絲帕。
弒君二字,在皇朝統治中意味著滿門抄斬,主謀者凌遲,浩浩上千年,絕無第二個懲治的方法。如果今天瞿放弒君的罪名落實了,不用說兵權,他連全屍都沒法留!裴毓攝政,兵權自然落入他手,這燕晗天下再也沒有人可以和他抗衡。
她不能讓這一切順理成章。
「他沒有弒君。相關諸事朕自有打算,不牢攝政王操心。」
暗紫的衣衫晃了晃,來到了宸皇陛下的面前。裴毓溫和的聲音在她的腦袋頂上響起。他說:「陛下可知何謂養虎為患?」
……類似你這隻嗎?宸皇陛下暗暗咬牙。
裴毓彷彿早知道她的心思,在她的腦袋頂上笑出了聲。
他輕聲耳語:「臣不是老虎,還是可以一養的。」
楚鳳宸:「……」
裴毓卻忽然遠離,目光迅速轉冷,忽然對顧璟道:「重犯已經伏法,顧大人莫非還在等著事態有變么?」
顧璟抱拳道:「自然。」
「住手!」楚鳳宸咬牙,「你們一個攝政王,一個輔政大臣,統統當朕是死的么?」
每朝每代都不乏攝政王和輔政大臣,他們多是受先帝遺命替還未長成的幼帝執掌政事,等到幼帝長成之後再將朝中大權轉還當朝皇帝。可是卻還從來沒有一個攝政王敢直接當著皇帝的面做這等事情的,即使她還沒有親政,她依舊是堂堂正正的楚氏皇族後裔!
「顧璟,連你也視朕如無物?」
司律府顧璟面無表情的臉上浮現了一絲異樣,他略略思索,最終來到了楚鳳宸的面前行了一個最大的跪禮:「陛下,臣不敢有違陛下命令。弒君一事的確有待商榷,只是白昕一案確與瞿將軍有所牽連,臣按照律例,理應帶他回執事府調查候審,此事並非無視陛下,而是,」他仰頭,冷硬道,「按律行事。」
楚鳳宸語結。
顧璟緩緩站起身來,朝著左後道:「帶瞿將軍回司律府。」
「是——」
司律府的侍衛魚貫而入,把瞿放與阮語鉗制押解。而後顧璟跟上,很快地,偌大一個院落中就只剩下之人已經寥寥無幾。除了面無表情的攝政王親衛,還有一個讓宸皇陛下鬱結在心,卻不知如何應對的攝政王,裴毓。
他靜靜站在幾步開外,眼裡閃著盈盈的微光,似乎是在等著她發怒。
楚鳳宸卻已經沒有力氣發怒了,她只是眯眼盯了一會兒就笨拙地轉過身離開。她向來軟弱膽小,可是畢竟姓楚。五歲登基以來,君不像君,臣不像臣,坐在朝堂的最頂端卻為人壓制到那樣的地步。她從不敢多想,總是走一步算一步,直到今時今日,她親手交託五成兵權的將軍毫無反抗能力地被押解離開。
她並不生氣,也許只是因為憤怒到達過一個頂點之後反而是茫然。
因為她異常的舉止,裴毓眼中第一次浮現了詫異的光芒。他忽然加緊了腳步擋住她去路,卻發現她的深思有些恍惚,並且……全然沒有半點怒意。
「陛下?」他輕道,語氣中有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暴躁。
楚鳳宸抬頭,脖頸上的傷口因為這舉動被牽扯得有些疼痛。她等了一會兒,遲遲不見裴毓繼續接下文就又低了頭繼續朝前走。
這一次,裴毓沒有攔著。
他只是在她身後緩緩道:「不論顧璟審判結果如何,瞿放必死無疑。」
楚鳳宸的腳步沒有停,這一句幾乎是挑釁的話語似乎沒有給她帶來任何情緒上的撥動。
裴毓的眼中終於溢出了再難壓制的慌亂。
…………
清晨,楚鳳宸從睡夢中醒來,睜著眼睛呆愣了許久,才終於記起來所處之地不是正暉宮。正暉宮因為白昕的過世徹底廢棄,帝寢已經從正暉宮搬到了華容宮。這並不是她自己開的口,而是裴毓做的決定。
她的政事,她的瑣事,她的江山,她的生活,處處都有裴毓的痕迹。
他就像是一個籠子,把她鎖在了小小一方囚牢。而她毫無反抗能力。
昏昏沉沉的時間不知流走了多少,房門被人輕輕推開了。小甲探了探腦袋確定她睜著眼睛,便輕手輕腳領著一列宮婢洗漱的用具端到了帝寢外間。片刻後宮婢們悄然離去,小甲輕步入了內寢,小心翼翼道:「陛下,不如先洗漱用膳?」
「好。」楚鳳宸揉了揉眼睛,起身應道,聲音輕柔。
洗漱,用膳,上朝。
楚鳳宸今日氣色不錯,坐在議事殿上的時候身體還帶著安神香後繼的一些浮軟。不過下頭的文武百官也不需要她多有帝王氣派,於是她便軟綿綿坐在皇座上,軟綿綿看著底下眾臣,軟綿綿聽著他們一件一件地彙報天下事。
開頭是「啟稟陛下」,結尾是「不知攝政王意向如何」。每一個都是這樣。
不過她並不憤怒,她只是有些疲乏,想要曬一曬太陽,把身上的陰霾曬得少一些。
裴毓的眼色一直淡淡的,等到所有人都靜默下來,他上前道:「陛下,南面水患,臣懇請開國庫接濟災民。」
楚鳳宸順從道:「准。」
裴毓道:「東南邊關兵力充裕,臣懇請調兩萬駐帝都以南,以為皇城兵力。」
楚鳳宸想了想,柔道:「好。」
裴毓的眉頭鎖了起來,他道:「瞿將軍是否殺害白昕還有待司律府查證,不過他私自屯兵三萬,以有謀逆之相,臣懇請陛下下旨,嚴辦瞿放,抄查瞿府。」
楚鳳宸輕道:「朕答應。」
裴毓不再說話,可他眼中的慍怒卻已經清晰可見。
楚鳳宸木然看著他,心中還剩下的會動的一小片思緒大部分是疑惑:他主宰朝政,整個朝野幾乎沒有能與之抗衡之人,包括她這帝王,他還有什麼可生氣的呢?
尷尬的靜默在議事殿上蔓延,楚鳳宸笨拙地掃視了一圈殿上面色各異的臣子們,輕聲道:「各位大臣還有想要上奏的嗎?」
無人應答。
「那便退朝吧。」她低道,站起身來離開。她走得不快,等到出了議事殿,脊背上猶有一陣難耐的刺熱,不知是誰的目光。
不過,那不重要。
什麼都不重要。
反正她不過是個吉祥如意的瓷偶。
…………
瞿放在顧璟手上,顧璟並未回報消息,想必還在查證。朝中人像是把這件事忘卻了一樣,沒有人再提起一句。日子依舊在過去,楚鳳宸日日上朝,聽奏摺,下朝去御書房打個盹兒,再去華容宮曬個太陽,一日日往複,歲月竟也過得毫無知覺。
只是裴毓在朝上卻一日比一日臉色難看。
這一點,楚鳳宸怎麼都想不明白。她明明已經徹底成了個乖巧的傀儡,他還想怎樣?
「陛下,天氣尚好,不如我們去御花園走走?」華容宮中,小甲笑嘻嘻建議。
楚鳳宸眯眼看著天,淡道:「好。」
御花園中已是夏日,荷花滿池,綠影蔥蔥。楚鳳宸不愛看景,卻愛吹風。花園亭中早就擺好了她喜愛的糕點,還有一壺桃花釀。她在亭中默默坐著,端起宮婢斟的桃花釀抿了一口皺了皺眉,乾脆閉上眼睛一飲而盡。
「陛下……」小甲遲疑的聲音。
「怎麼?」楚鳳宸睜開眼,低柔道。
「您……您最近怎麼了?」
「不對嗎?」
「對……可是……」小甲抓耳撓腮,眼睛卻盯著她手裡的酒杯,猶豫道,「陛下,您以前不愛喝酒的。」
「嗯。」
有風來,楚鳳宸把自己縮成了一團,目光柔和而又溫吞。
小甲伸手搶過了杯盞,目光閃爍:「陛下,您近來也沒有發脾氣,沒有出宮,甚至連太妃宮中都不常去,您明明睡得安穩,用膳如常,可是卻纖瘦了……您到底怎麼了?」
「巧合。」楚鳳宸笑了笑,取過了小甲手裡的酒杯,又自顧自斟了一杯桃花釀,小小皺了皺眉還是遞到了口邊抿了一口。
桃花釀已經不是烈酒,可是它的滋味卻還是讓她嗆了好幾口。
「陛下,您別喝了!」
小甲又要搶酒杯,卻被楚鳳宸巧妙地閃過了。她細細看著眼前焦急的臉,忽然有些說不出的滋味,輕聲道:「我不喝完,你會受罰的吧。」
「陛下?」
楚鳳宸把酒杯底下剩下的那一點酒一飲而盡,借著朦朧的眼支著下巴看無措的小甲,無聲笑了。她只是沒用,卻還沒有傻到那種地步。只是十年相伴,她終究不願意去相信許多早就有蛛絲馬跡的事實。
「請攝政王過來吧。」她輕道。
「陛下……?!」小甲驚惶起來。
楚鳳宸已經斟了第三杯酒,卻猶豫著端在了手裡。
她道:「小甲,你我相伴十年,我並不想追究你如何。今日過後,你便出宮去過安生日子吧,只是如果有一日我在攝政王府見到你,你必死無疑。」
「陛、陛下……」
她輕柔道:「讓裴毓過來吧,別讓他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