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心跡

49心跡

你對我,究竟是怎樣的心思?

夕陽的最後一縷金線終於消散在了天際,千里涼風吹動了衣袂。楚鳳宸不知道心上的慌亂是否因為後悔,不管怎樣,這本來就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可是話已經出了口,就再也沒有收回的可能。

她局促地站在原地低下頭,指尖掐進了錦衣里,良久,才恍恍惚惚記起來,裴毓其實是看不見的。不論她有多少慌亂,只要她的聲音沒有顫抖,他就永遠都發現不了她的驚惶與後悔。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把楚家無數年的臉面都壓在了上頭,小心地又靠近了幾步。

他的眼裡毫無光澤,像是一片蒙塵的碧玉。

她咬了咬牙,小聲道:「你替我擋了一箭,我拿到了解毒的藥方卻拖延了三天。於情於理,都是我的錯,是我自私。」

她說:「可是裴毓,我不敢。我猜不透你想要什麼,這世上任何東西都可以賭,唯獨江山不行。錯一步……生靈塗炭。可我又怕,如果這些年對你一直曲解,你因我喪命,我下半生必定夜夜噩夢,負疚一生。」

裴毓沉默。

楚鳳宸卻忽然覺得委屈,眨了眨眼哭了出來。

「先帝為我鋪下固若金湯的朝局,只等著我十六歲親政,可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太沒用,所以並沒有達成他的預期,反而亂了他的一局棋……我想要改變這局面,又怕一步錯萬劫不復……」

「陛下……」裴毓終於變了臉色。

楚鳳宸狼狽地抬起袖子抹去眼淚,警惕地看了看周圍,確定守備都在遙不可及的地方,她才低聲道:「裴毓,我很害怕。我今日對你說這些,比過去三日的糾結還要讓我害怕。如果你並不是我一直曲解的那樣,你……能不能對我說實話?」

晚風漸漸停息,夜□□臨。

裴王府的後園中響起了不知名的蟲鳴,一聲比一聲幽靜。

裴毓低著頭遮掩了面上神色,良久,他才勾起了一抹苦澀,低道:「陛下想聽什麼?」

「我……」楚鳳宸茫然道,「我不知道。」

她的確不知道想聽什麼,本來早就想好了要問他瞿放之死是否與他有干係,想問他這些年執政是否有稱帝之心,想問他為什麼要不計性命替她擋上這一箭,想問他身上的毒究竟是誰下的,還想問,他那一句「心之所往」究竟有幾分真……可是真開了口,她卻一句也問不出來。

她不知道是以宸皇的身份來問,還是以和寧公主的。更不知道她究竟想聽的是什麼。

僵持中,裴毓臉上的笑漸漸柔和了下來。楚鳳宸靜靜看著,不知道為什麼覺著那一抹她曾經覺著是衣冠禽獸卑鄙無恥的笑容有著說不出的酸楚黯然。

他摸索著站起身來,朝前伸出了手,終於觸到了楚鳳宸的肩膀,順著她的脖頸觸道了她的髮絲。感受到指尖觸碰著的髮絲主人微微的僵持,他低嘆一口氣,道:「不用怕。」

楚鳳宸抬起了濕漉漉的眼睛,卻只看到他的下巴。

「先帝的這局棋……並沒有亂。你不用害怕。」

「裴……」

他說:「我也曾經以為它亂了,以為我可以有很久很久的時間等你親政,等你的目光從瞿放身上收回來,我曾想過,等到朝中幾個輔政之臣清繳完畢,我以兵權和你換一個駙馬之位……」

「啊……?」

裴毓低笑:「你看,所有人都不會想到,權傾朝野無惡不作的攝政王最大的野心其實是換一個駙馬來做,當真是大材小用,暴殄天物,滑天下之大稽。」

「……」

「天下之外,我更想要的東西,陛下若是再說不知道,咳咳……」他急喘了幾聲,道,「我並沒想過謀權篡位,我只是想如先帝那樣,以駙馬之位不改國姓而登基。」

楚鳳宸心跳漏了幾分,遲遲才道:「可是先帝曾經下旨……」

「是,」裴毓神色一凜,「他下旨,明令燕晗絕無第二個駙馬登基。」

楚鳳宸沉默。

裴毓卻忽然低垂下了頭,輕緩地擁住了那個他看不見的瘦小身影,在她的耳畔呢喃了一句:「他逼得我不得不另闢蹊徑,可是,我沒有時間了,宸兒。」

溫熱的懷抱。

晚風過,萬籟俱寂。

楚鳳宸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裴毓最後的幾個字,她的心徹底亂了,說不清的情緒充斥著本來就不明晰的腦袋。她離開後園,回到裴王府的客房,望著客房窗外月上柳梢,柳枝搖曳。無數聲音在腦海中喧嘩吵鬧著,吵到最後卻只有簡單的兩個詞。

真的。

假的。

可是裴毓真的瞎了。

他最後一句說的是:我賭的是所剩之殘生,你能否回頭看看我?

這個不可一世的攝政王已經用最卑微的方式向她坦白了自己的心。

再多的榮華富貴,再大的狼子野心,再不折手段的巧取豪奪,再膨脹的**,人死了,什麼都沒有了。

房門被叩響,不一會兒,年邁的御醫跪伏在了楚鳳宸的腳下。楚鳳宸收回了紛亂的心思,低聲問御醫:「查得如何?」

御醫臉色驟變,卻踟躕不開口。

楚鳳宸道:「不論你說什麼,朕都不會往下查,更不會追究你或是任何一個人的責任。」

御醫鬆了一口氣,低聲道:「此事只有歷任御醫苑執事知曉,也只能告知當今聖上一人。臣原本攝政王身中的,是一種宮中秘制之毒。老臣已經多年未曾見過了……此毒藥方是先師所制,它藥性極溫,服之後三年無異樣,到第四第五年才有輕微的癥狀……第五年開始年復一年增重,卻並不是致死的。」

楚鳳宸急切道:「那究竟會怎麼樣?」

御醫低道:「它只是會毀了人的身體根骨,人活在世,總有得病得傷的時候。身體孱弱之人患病得傷,自是九死一生。」

「那裴毓他……」

「攝政王多年舊疾,本就不可能活得長久,這次更是病上加病,所生之日恐怕不足一年……」

楚鳳宸緩緩閉了眼睛,道:「那毒,有沒有解藥?」

御醫道:「根據藥方來調配解藥倒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藥方封存在御醫苑,需得陛下國璽與瑾太妃鳳印一併落章下旨才能啟封。陛下當真想救?此毒是宮中秘制,陛下可知……」

「朕知道。」

「那陛下……」

「朕知道,你只管去準備。」

「……是。」

御醫誠惶誠恐地告退,楚鳳宸才終於泄了氣似的縮在了椅子上。裴毓還剩一年性命,下毒之人,其實並不需要多做調查。能讓整個御醫苑都絕口不提,能讓裴毓心甘情願守這秘密的,只有一個人。這個人運籌帷幄,心思縝密,早在多年之前就做了無數權衡來保下這楚家江山,甚至為了讓她坐穩這江山不惜犧牲許多人的性命來奠基的……先帝,楚家江山唯一以駙馬之位登基的帝王。

如此看來,裴毓的存在不僅僅是先帝用來權衡幾個輔政大臣的,他是先帝留給她的一柄刀。

這一柄至為鋒利的刀會權傾天下多年,然後在她長成之後自然折損。

可是她不懂,裴毓為什麼會心甘情願去赴這一場死局?

為什麼……

…………

夜色高深,裴毓所在的後園涼亭的燈火卻徹夜不滅。楚鳳宸孤身一人提著燈去了那兒,卻看見那個叫聞綠的丫鬟坐在樹影下抹著眼淚。

她到了他身旁,輕聲問她:「怎麼哭了?」

聞綠啜泣著搖搖頭,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來。她說:「御醫來來往往,王爺、王爺是不是已經撐不住了?」

「不會的。」楚鳳宸想了想,道,「朕會留下他性命的。」

「真、真的嗎?」

楚鳳宸頷首,微笑著摸了摸聞綠的腦袋。就在她的身後,一抹青綠的身影緩步靠近,在她直起身子的一瞬間發出了一聲輕笑。

那人說:「他若親耳聽到這番話,估計會很開心。」

淮青。

楚鳳宸防備地後退了一步。淮青卻沒有再上前的意思,她只是定定盯著那暗沉的燭火所在的地方,在夜風中低道:「我早年也聽聞說攝政王裴毓生殺予奪殘暴無心,可是真見了他,發現他根本就是一隻貓兒。明明曾經是一隻猛獸,卻畏首畏尾縮著爪子趴在這小小的裴王府里,每天把陛下的衣食住行看上好幾遍,你笑上一笑,他也能開懷上許久。真是沒有出息。」

楚鳳宸抓緊了手裡的燈。

淮青低笑:「可就是這樣一個人,讓人很是心疼。可惜他看不見我。」

「謝謝你。」楚鳳宸想了想,輕道。

淮青卻忽而冷笑一聲,道:「被偏愛的人往往有恃無恐,可是總歸會有報應。」

報應啊。楚鳳宸垂著頭朝前走,心中卻是一片明明滅滅的光,一直蔓延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她提著燈漸行漸靠近涼亭,眯眼望向涼亭中裴毓瘦削的身影,不知怎的想起了許多年前的盛夏。

那時候,她的個頭還不到成人腰際,她吃力提著燈走在花園裡頭,遠遠地就看見了夜風下站立著的少年身影。她定睛看了會兒,發現是數天之前那一場屠殺之中見到的人,嚇得丟了燈癱坐在了地上。他聽見聲響回了頭,卻忽然低眉笑了。

那時候,月色與晚風,星星與落葉,她嚇得發抖,卻眼看著那個少年越走越近,最後他精巧的衣擺已經到了她面前。他微微屈身,襯著一輪明月彎俯了半個身子,聲音卻清明無比的。他說:我只是行軍令,沒有沾到血,你別怕我,行不行?

她用嚎嚎大哭回應了他。

「誰在那兒?」裴毓聽見了聲響,回過了頭。

那一瞬間,許多年前的少年和如今的攝政王的身影忽然重疊了起來。楚鳳宸有些恍惚,沉默地走到了他的身旁。

「陛下?」裴毓沉吟片刻,輕聲試探。

「嗯。」楚鳳宸小聲應。

裴毓勾起唇角笑了:「臣以為,陛下早就嚇得逃回宮了,宮找瑾太妃哭一場,最後去寢宮抱著枕頭滾上一滾。」

「……沒有。」

「因為臣的眼睛看不見了,所以陛下對臣的恐懼少了些?」

「……不是。」

裴毓卻摸索著找到了楚鳳宸的肩膀,低笑著靠近,在她眉間落下一個吻,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陛下就不怕留下來后臣再做些抄家滅族的壞事?弒君做不到,欺君與欺負君臣可是向來得心應手啊。」

楚鳳宸沒有躲閃,臉上卻有些發燒,糾結再三,她輕道:「裴毓,你別難過。」

一句話,讓裴毓的身子僵直了。

楚鳳宸輕道:「我只想問你一句話,瞿放之死,與你有沒有干係?」

裴毓沉吟許久,終於道:「有。」

楚鳳宸握緊了拳頭。

裴毓卻輕輕擁住了她,在她耳畔道:「我確有參與,卻並不是兇手。我的確有殺人之心,卻沒有殺人的膽量。瞿放並不是因我而死。你敢不敢信?」

這是他第一次對這件事情坦誠相告。楚鳳宸心上的石頭忽然落了地,心跳卻越發激越起來。她臉上發燙,不知道該如何承接下一句話,踟躕了半天,才糯糯道:「我……我不知道這次的決定對不對,不過裴毓,如果你真的……宮中匯聚天下名醫,我會不惜代價治好你。」

「治好以後呢?」

「我……不知道。」

裴毓忽的笑了,摸索著找到了她的手,把它按在了他的胸口上。

他低道:「這裡,確實是狼子野心。」

楚鳳宸略略抖了抖,卻沒有縮回手。因為在她手下跳躍著的是一個已經病入膏肓之人的心跳,一份濃郁的,她從來沒有觸及過的情感。

裴毓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人生而有所求,求索之道發自本心,裴毓從未有過變化,也不會再有變化。我只能保證楚鳳宸為先,江山為後,裴毓次之。不過,我並不會放棄我所求。」

楚鳳宸仰著頭看著他,卻不知道是該看他空洞的眼睛還是微鎖的眉頭。

這原本就是裴毓。她五歲年見到的,站在一片殺戮中桀驁冷漠的少年。歲月抽去了他身上許多鋒芒,卻並沒有改變他的心。

他低道:「這樣的裴毓,宸皇陛下能不能容得下?」

楚鳳宸沉默。

裴毓的眼圈已經有些泛紅,嘴角卻勾起一絲冰涼的弧度。這是他對自己的決然。他道:「這樣的裴毓,楚鳳宸肯不肯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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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分分鐘弄死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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