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鳳笙
這位老太爺,只是鳳笙曾祖父閆淮舟的族兄,雖然沒出五服,但也隔了三代,論說血親關係並不濃厚。
不過閆家到現在,長輩中就只剩下這一位年紀最長,所以顯得他格外德高望重。
老太爺在俞程禮這兒喝了碗茶,道明了來意:「鳳笙今年滿十八了,照規矩,嗣明這房的祭田跟祖產,該由她繼承。」
族產俞程禮並不放在眼裡,他介意的是老爺子後來說的:「鳳笙是你的女兒,如今既然已經成人,就應該她孝敬你,而不是叫你當爹的成天為女兒奔波操勞。不能父輩忙得團團轉,兒女反倒閑得慌。家業得一代代往下傳,才能長盛不衰。」
俞程禮道:「您言之有理。只是鳳笙還小,不懂外面生意上的事。我做父親的,能幫她一天是一天。百年後見到閆宛,也能對她有個交待。」
老太爺奇道:「這是什麼道理?大哥十九歲中進士,結交滿朝文武。嗣明從小跟著他爹四處奔走,在生意場上遊刃有餘。宛丫頭也是個精明人,可惜身體底子太薄,早早去了。她膝下只有鳳笙一個,你萬萬不能慣她……鳳笙的私人印章,族裡已經替她刻好了,我今天上門來,就是要把東西交給她。閆宛的私章,日昌號跟興業行的章,一直都是你收著,也一道給她吧。中午我帶她祭完宗祠,外面的人以後就該認她了。正好,趁這幾年讓她多多歷練,將來整個家族,還得依靠他們這一輩人。」
老太爺將鳳笙喊來,把印章交給她,囑咐道:「以後行事,當以『穩』為上,更要以家族利益為重。」
「是。」鳳笙目視前方,答得平穩堅定,老太爺很滿意。
到這兒,俞程禮竟是無路可退了。
原本家業傳承,並不需要通過宗族,都是一代傳一代,由父傳子,再由子傳孫,換個私章就行。
偏偏閆家直系傳人早過世了,如此只好開宗祠正名。
等徐晚晴知道閆家變了天時,老太爺已經當著閆氏所有族人的面,領著鳳笙祭了祖,將「閆鳳笙」三個字,刻在上一代當家人「閆宛」兩個字下面。
閆家自此要變天了。
……
鳳笙將兩張信紙,一疊資料紙,分別塞進兩個封套里,貼上郵票,數上十塊大洋,讓春雁把信送去郵電局。
一封寄給遠在德國的俞書允,一封寄給老太爺的曾孫,她的族兄,正在賓夕法尼亞大學念商學的閆學麒。
興業行跟日昌號的兩枚印章,她的私人印章,還有小庫房的鑰匙,串成一串,擱在寫字檯上。
前世的這個時候,幾樣東西,除私章外,都不在她手裡。
那時候聽說家裡在上海投資了一家大型紡織廠,她還為父親相當的振奮驕傲。
沒過幾年,沅城以及周圍的局勢就開始日益緊張,日昌號跟興業行的生意越來越難做,漸漸資不抵債……最後只能低價賣給外國一家商行。
現在走了條不同的路,必定不會再像前世那樣了。
鳳笙把自來水筆放進墨水瓶里,吸滿黑墨水,拿紙擦乾淨筆頭,然後開始練字。
卧房的窗戶正對著一株芭蕉,寬大的芭蕉扇葉濃得滴翠流綠,正是出夏入秋時的好景色。
練完一個小時的字,落地西洋鐘的指針走到了九點。
春雁送信回來,給鳳笙拿了盤削好的水果。她把府里的事說給鳳笙聽:「老爺讓蔣管家去徐家接人了,但沒接到。蔣管家臉色可難看,說是讓徐家趕出來的。嘻嘻,氣不死那女人!」
鳳笙笑笑,春雁便繼續跟她說閑話打發時光。
這時候蔣管家就中午吃什麼來問鳳笙。
鳳笙說了個爆鵝掌,問了問段伯瑞的起居安排,最後問到徐晚晴跟閆鳳業。
蔣老實低著頭道:「姨太太家那位大嫂,唉,聽說我們是去接三姨太跟少爺的,便將小的幾個好一頓罵。小的倒沒什麼,只是他們家罵得實在難聽,對老爺名聲也不好。」
鳳笙道:「見到三姨太了嗎?」
蔣管家搖搖頭:「徐家攔著不讓進門。」
鳳笙道:「那鳳業呢?」
「更不讓見少爺。」蔣老實面容愁苦,「老爺這幾日瘦了許多,姑奶奶要不要過去勸勸?」
鳳笙道:「我去看看爹。」
哪想俞程禮已經叫了輛洋包車去了徐家,鳳笙去正院便撲了個空,蔣老實尷尬得在心裡直搖頭,心想老爺真是太過偏袒晴姨太太了。
姑奶奶這樣孝順,一聽說他身體不好,天沒亮就從段家趕回來,也不見他這麼上心的。
而晴姨太偷偷拿了閆家的傳家寶,貼給徐家,老爺也沒怎麼說。
後來事情鬧開了,徐家丟了大臉,晴姨太太乾脆帶著少爺回娘家去躲臟,如今還擺譜,非得讓老爺親自去接她。
太太不像太太,姨太太不像姨太太。
亂了套了。
蔣老實在心裡腹誹了一通,深覺族裡能及時做主,把家業傳給姑奶奶,是再正確不過的。
否則這個家非讓晴姨太太鬧崩不可。
……
徐晚晴哭倒在進口的西洋席夢思大床上,恨俞程禮,恨這悲慘的命運,無情的世道。
俞程禮到徐家后,便被攔在了前廳,很有些不快:「晚晴呢?鳳業呢?」
馬氏剛剛知道丈夫讓省警察廳的人抓了,正急得焦頭爛額,見到俞程禮,覺得找到了救星,一把拽住他道:「妹夫,晚晴他大哥出事了啊,你認識的人多,幫幫我們,找找警察廳的人吧……你們家姑奶奶,不是嫁了咱們省的段總督嗎,讓你家姑奶奶遞個話,想那警察廳長不敢不放人的……他大哥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跟我們家晚晴可怎麼活?」
「哼!」俞程禮的臉色很差,他現在根本沒有心情管徐成,指著馬氏的丫頭說,「去,讓你們姑奶奶帶鳳業少爺出來見我。」
丫頭去後院傳了話,悻悻的回來,怯生生道:「姑爺,姑奶奶身體不好,起不來床了。」
俞程禮知道晴姨太太慣會做戲拿捏他,便陰沉著臉去後院。
不料徐晚晴確實病了,躺在西洋雙人床上,臉色白得嚇人。閆鳳業小小的人趴在她床頭,蔫蔫的沒有精神,看著特別委屈。
俞程禮心酸莫名,怒氣全散,更覺得是自己對不起他們母子倆。
閆鳳業見到他,從席夢思床上一下蹦起來,睜著一雙大眼睛,可憐兮兮地道:「爸爸,你是不是不要我跟媽媽了?」
俞程禮一把摟著這個小東西,心都軟了。
這才是他的全部啊。
這時候不用徐晚晴開口,他都會為這母子倆考慮周全的。
他對徐晚晴道:「事情鬧到族裡,我也不好不把印章交出去。好在鳳笙從小到大都很孝順,輕易不會違背我。你放心,該給鳳業的,我都會想辦法給他弄到手。別自己跟自己生悶氣,熬壞身體,誰來照顧我們兒子?」
徐晚晴道:「我自然事事聽從老爺的。可是老爺,我真怕,我大哥他……」
這個女人這麼全心全意依賴自己,信任自己,俞程禮又滿足,又覺得雄心萬丈。
打包票道:「我讓鳳笙去跟段家說。」
徐晚晴道:「姑奶奶會不會不肯幫這個忙?大哥錯手把閆家的東西拿出去送人,也確實傷了姑奶奶的臉面,只怕姑奶奶心裡會落埋怨。」
俞程禮正色道:「這事到底怎麼回事?」
他這麼嚴肅,徐晚晴便道:「是鳳業看得喜歡,隨手拿著玩,不小心掉在我家裡,讓大嫂撿了。你也知道,我娘家大嫂大哥過慣苦日子了,一輩子見過幾樣好東西?以為是我隨手買給鳳業玩的大路貨,正好他們急著託人辦事,見禮盒裡一塊玉有點開裂,就先拿去湊數了,想著過後再另買一塊給鳳業玩。不想鬧出這麼大的誤會。」
俞程禮沉吟著道:「既然是無心之失,就不算什麼大事了。」
拍拍徐晚晴,讓她放心。
待他接了徐晚晴母子回到家,便立刻叫鳳笙去書房,如此這般地解釋了一通。
鳳笙道:「爹既然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俞程禮道:「段家那邊你也跟他們打聲招呼,把事情的原委說清楚。」
鳳笙順從地點點頭。
俞程禮就提起辦廠的事:「只是做小規模的紡織廠,恐怕沒辦法跟洋人競爭。我想過了,老齊說的不錯,只有資金充足了,才能跟洋工廠有一爭之力。這些年,我們商號的利益被一再擠壓,其實也有這部分的原因在裡頭。洋人動輒投入百萬甚至上千萬辦工廠,不就是仗著財大氣粗,錢多一分壓死人。」
鳳笙料到他會有一番冠冕堂皇的說辭,早有應對之策,便道:「爹考慮的也有道理。只是日昌號跟興業行,這幾年的收益並不好,二叔跟幾位掌柜擔心,一次抽空這麼多資金,一旦遇上市場動亂,不說新工廠,日昌號跟興業行就得先垮。」
俞程禮張嘴要反駁,鳳笙微微低著頭,故意視而不見,道:「今天早上,我已經寄了封信給大哥,托他以爹的名義,跟德國銀行簽一筆借款。只是一次能借多少德國馬克,現在還說不準。」
以他的名義跟德國人借錢?這怎麼行?不是與虎謀皮么?別人不知道,他自己卻知道,這筆錢是「註定」還不上的。何況洋人可不是吃素的,他敢借一塊,就別想少還一個銅子的利錢。
不對,是德國馬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