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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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那時的校園充斥著離別的憂傷,幾乎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笑,又幾乎每個人都在哭泣,那種瘋狂的熱鬧之後總會藏著不為人知的落魄和寂寥。

「程晨。」

我又聽見他的聲音,在燈火霓虹的深夜裡,我背著書包,從咖啡館的台階上一步步地往下走。那年,我大二,閑暇的時候總會去咖啡館做小時工,客人少的時候,我會縮在沙發上看書,或者發獃。

深秋,傍晚的夕陽溫柔地抹在我的臉上,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想起李易繁,那時候他已經大四了,焦頭爛額地準備畢業論文,馬不停蹄地參加一場又一場人潮擁擠的招聘會。

我心疼他,可是卻什麼都幫不了他。人真的是十分脆弱的生物,我們能輕易地捏死一隻螞蟻,可是這並不代表我們就很強大,很多事情,甚至是微乎其微的小事情都可能置人於死地,只是,很多人沒有撞見而已。

我抬起頭,然後就看見了站在咖啡館門口的李易繁。

「你怎麼在這裡?」我幾乎是跑著跳下了剩餘的台階,一把就抓住他的手,「你不是去西安了嗎?面試得怎麼樣?」

他將我攬入懷裡,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髮,他說:「程晨,我想你。」

「我也想你。」

話音剛落,他將我抱得更緊了,「程晨,我愛你。」

「怎麼了?」我伸手去摸他的臉,「你怎麼了?」

「沒什麼。」他說,「我就是想告訴你,我愛你,勝過任何人。」

我傻傻地笑,好像這個時候,除了笑,真的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了。

然後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我也是。」

「我會努力找工作,努力賺錢,努力給你一個遮風擋雨的家。我們要有個書房,你那麼喜歡看書,一定要有個很大很大的書房,帶著落地窗的那種,我要把書房的三面牆都裝上書櫃,中間放一個很舒服的懶人沙發,要棕色的——跟咖啡的顏色很像的棕色,你喜歡這個顏色的,對吧?」

我不停地點頭,眼睛都濕潤了。

「程晨,你等我,等我好不好?我會努力地、盡我所能地給你最好的家,我一定會給你的。」

「我知道。」我抱緊了他,「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謝謝你,程晨。」他說著,湊上了臉,輕輕地吻了我的額頭,「我愛你。」

我迷迷糊糊地坐起來,屋子裡是暗的,沒有一點光,我習慣性地開了檯燈,老上海風格的檯燈射出一道柔和的光,一切都是熟悉的樣子,床頭上零散的書本,嘀嘀答答的鬧鐘,還有一雙不知道是穿過還是沒穿過的襪子。我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覺得悶,我要透透氣。

於是,我開了窗戶,一股寒氣撲面而來,凍得我直發抖,我下意識地關了窗戶,倚在窗台上看雪景。其實除了白茫茫的大地什麼都看不清楚,窗外是昏暗的,因為積雪的存在,眼前的這片昏暗便多了一些柔光。黎明前的世界里總有一種久違的空曠,萬物都沒有蘇醒,身處在這樣的世界里,總會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冬天是一個懷念的季節,一年的收穫和失去,總會在這個季節得以梳理。因為冷,人也懶得動,就這樣,縮在沙發上的老人總會習慣性地往腿上搭上一條厚厚的毯子,然後絮絮叨叨地想起很多事情。

比如,李易繁的媽媽。

那一年的冬天,我是指,李易繁上大四那年的冬天,我們又一起回到了龍城,在出發之前,我問李淑媛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回去,她將頭埋在手機里,就像初入大學時一樣,「他回去做什麼?他都已經不要我媽媽了,還回去做什麼?」

每當這個時候,我總會選擇沉默。

「快畢業了,才惦記著要回家看我媽,我還不知道他,他就是惦記著我媽的那點積蓄。」

「李淑媛,他不是這樣的人。」

「拉倒吧,程晨,你才認識他多久啊,我跟他一起長大的,難道我還沒有你了解他?他有多自私,你肯定不知道吧?」

「那是你哥哥,你怎麼詆毀他都行。但是,李淑媛,他是我愛的人,我要捍衛他,用我所有的一切捍衛他。」

「捍衛他?」她忽地一笑,然後抬起頭來,斜視著我,「程晨,你怎麼捍衛他?難道你還要打我不成?」

我咬著牙,默默地轉過了身。

「程晨,你告訴他,讓他別惦記著那筆錢了,我媽已經全部都存在我的名下了,那是我的嫁妝。」

我沒有吭聲,也沒有回頭,徑直走出了寢室,我突然發現,我開始有些討厭李淑媛了。

「她不回去嗎?」李易繁在宿舍樓前等我,他筆挺地站著,手裡還提著行李。

「她說要考試了,好多學科都沒有複習到位,等考完試再回去。」我撒謊,閃過他的目光。

「哦。」他重重地點了點頭,「我明白。」

說完之後,他便拉起我的手,「冷嗎?」

「不冷。」我搖頭,反抓起他的手,「你的手好涼。」

「外面有點冷,一會兒就好了。」

直到上車前,我們都沒有說話,他只是緊緊地攥著我的手,像是生怕我會丟掉一般,在列車即將發動之前,他說,「你怕嗎?」

「怕什麼?」

「怕見到我媽媽啊。」他莞爾一笑。

「難道你媽媽還會吃了我不成?」我開玩笑說。

「當然不會。不過,她會給你做很多好吃的,她最拿手的那道菜叫油燜大蝦,特別香特別辣特別好吃。」他說著,忽然就垂下了臉,「這是李淑媛最愛吃的一道菜,她有口福了,跟著媽媽,可我就不行。」

我抓住他的手,「怎麼不行?任何時候,她都是你媽媽,誰都搶不走。」

「我知道,我只是覺得,特別對不起她們。」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緊緊地抓著他的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李易繁脆弱的樣子,像個被丟棄的孩子一樣,有著莫大的落魄和無盡的惆悵。我說過,我要捍衛他,我要盡我所能地捍衛他,可是,這個時候,我除了陪伴他,什麼都做不了。

後來的很多事情也一樣,有的時候,我甚至開始討厭這樣無能的自己了。

抵達龍城的時候已是夜幕,人潮擁擠的出站口,李阿姨一眼就看到了我們,準確來說,是看到她的兒子——李易繁。她穿著笨重的羽絨服,睫毛上都是雪花,「總算是到了。」她說著,眼淚已經落了下來。

她背過臉,偷偷地抹了一把眼角的淚,重新恢復了那股高興勁兒,「餓不餓?我飯都做好了。」

「媽,我都說了,不用你來接,我們打車回去就可以了。」

「反正我自己在家也沒什麼事。」

「那你在這裡站了多久了?看你凍得,臉都是紅的。」

「沒有,我剛到,剛到一會兒。」她說著,這才意識到我的存在,「哦,這是程晨吧?」

「阿姨,您好。」我上前握住她的手,她的手,真涼。

「真漂亮,我早就聽易繁提起過你了,你還是淑媛的同學吧?」

「是的,我們還是室友。」

「真好,真好。」她兀自念叨著,「淑媛呢,她怎麼沒有回來?」

「要考試了,所以她忙著複習,想等考試結束之後再回來。」李易繁解釋說,他看了我一眼,像是要得到我的認同似的。

「這樣啊,走,我們趕緊回去吧,飯都要涼了。」她絮絮叨叨地說,挪著身子。

直到今天,我依然記得她走路的樣子,她許是站了太久了,腿腳都已經凍木了,所以走得很慢,也很吃力,李易繁攔下了計程車,車裡的暖氣撲面而來,她這才精神一些。

那天晚上,我們吃過晚飯都已經是深夜了,李阿姨毫無困意,她搭著毛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織毛衣,一邊織,一邊在李易繁的身上比畫著大小,「我這件毛衣就要織完了,你多住兩天,可以帶回去。」

「好啊。」李易繁承諾。

「程晨,你喜歡什麼顏色?織完了這件,我也給你織一件。」

「不用了,阿姨。」

「沒事的,反正我一個人在家也冷清,還不如找點事情做。」

「媽,你想不想回去?」

「回哪裡?」

「雲城啊。」

「我回那裡做什麼?」她沒有抬頭,假裝在專註地織著毛衣,可是動作明顯慢了下來。

「我馬上就要畢業了,李淑媛也在那裡,你一個人待在這裡也不太好。」

「我在這裡,挺好的。」

「媽……」他說,「你是不是也怪我?怪我當初沒有站在你這邊,怪我當初沒有和妹妹一起做點什麼?」

「怎麼會?」她將毛衣放在了膝蓋上,抬起頭,「這是我們大人之間的事情,再說了,都過去了,還提這些做什麼。」說完,她又開始織毛衣,好像,她現在所有的心思都在那件毛衣上,她要用所有的專註、時間和精力,把那件毛衣織得得體且漂亮。

我們在龍城住了三天。

這三天,她跟我說了好多話,幾乎都是李易繁和李淑媛小時候的事情,她已經老了,開始用回憶來打發百無聊賴的冬天了。她還教我織毛衣,教我做油燜大蝦,可是我太愚笨,怎麼都學不會。

返回雲城的那天,李易繁身上穿的就是那件她親手織出來的毛衣,深紅色的,特別搭襯他。她送我們去車站,然後不停地朝我們揮手,「有時間,常回來看看。」這是她說過的最多的一句話。

後來,她也給我織了一件毛衣,跟李易繁的那件一樣深紅,她郵寄到我學校,大小剛剛合適。可是,跟李易繁分開以後,我就再也沒有穿過,也沒有捨得丟,每一次搬家,都要放在箱子里的底層,那種虔誠和尊重,就像是守候著某件傳家寶似的。

天開始亮了,魚肚白的光澤從天際一點點地延伸開來,像是為了和滿世界的積雪相遇似的,太陽的柔光恰到好處地撒在窗外的冰柱上,那種一閃而過的光芒堪比寶石。

我披頭散髮地走出卧室,推開門的那一瞬間,我就傻眼了,客廳的沙發上躺著一個人,準確來說,是一個男人。

是白楊。

「天哪,你怎麼還在我家?」我幾乎是尖叫著發出聲音來。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來,揉了揉睡意惺忪的雙眼,「昨晚上,你喝多了。」

我下意識地抱住了胸部,「可是,你怎麼在我家啊?」

「你不記得了嗎?」他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你打電話給我說了很多的話……」

我打斷了他,一本正經地說,「我都說了什麼?」

他晃了晃腦袋,像是要極力想起什麼似的,可還是搖了搖頭,「我也不記得了。」

「很好。」我重重地舒了口氣。

「我給湘湘打電話,她說她在李淑媛那裡,我擔心你,所以就來了。怎麼樣,頭還疼嗎,要不要喝點水?」他說著便站了起來,可能是睡眠不足的緣故,差點就撞在了茶几上。

「沒事。」我說,「我沒事。」

「沒事就好。今天周六,剛好不用上班,你多休息一會兒,我回去了。」

「等等,白楊。」

他扭過頭來看著我。

「昨晚……」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捋了捋頭髮,抬起頭盯著他,「我真的沒有亂說什麼嗎?」

他皺著眉頭,「你真的想知道嗎?」

我堅定地看著他的眼睛,什麼都沒有說。

「好吧。」他舒了口氣,「那我告訴你,你說,你喜歡我。」說完,他就笑了起來。

我白了他一眼。

「開玩笑而已。」他依然笑著,「我都說了,我真的什麼都記不得了。」

「那就好。」我說,「對了,你幫我開導開導湘湘,你知道的,她根本就聽不進去我的話,她這麼不知天高地厚,以後肯定是要吃虧的。」

「好。不得不承認,這小姑娘比我們都有思想。」

「我還真希望她平庸一些,或者說再平凡一點。一個女孩子那麼喜歡出風頭,未必就是一件好事情。」

「放心吧。」這是他最常用的三個字,每當我遇見刁難的客戶或者棘手的工作,他總會用這三個字來寬慰我,好像這三個字是一切問題的法寶,只要有這三個字,一切問題也就不再是問題。

「那我先回去了。」他說,「有什麼事情給我打電話。」

「好的。」我俯下身子整理狼藉的屋子,連頭都沒抬。

直到門發出開了又關上的聲響,我才重重地吸了口氣,關於昨天晚上的事情,我實在是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但是,沒多久,敲門聲又響了起來。

我以為是湘湘,一邊在心裡罵她好幾遍,一邊慢悠悠地去開門,我甚至在心裡想著拉開門之後跟她說什麼,是溫柔一點兒還是嚴肅一點兒。可是,當我拉開門,我所有的準備工作都白費了。

是白楊,他提著熱氣騰騰的粥站在我家門口,「你昨晚喝了那麼多酒,胃裡肯定不好受,我在樓下順道給你買點粥,還有小籠包,是素餡的,你趁熱吃吧。」

「謝謝。」我接過他手裡的東西,「要不要一起吃?」

他客氣地拒絕了,「我有些困了,想回去休息一會兒。」

「那我就不留你了。」我說。

「你快關上門吧,外面太冷了。」他說著朝我揮手,然後跑下了樓梯。

我還沒來得及關上門,湘湘就回來了,她像是掐著時間算準了似的,一進屋就像餓狼一樣撲上了我放在桌子上的早餐,「餓死我了。」

「怎麼?你李淑媛姐姐還不管你個早飯?」

「我們昨晚上聊得太晚了,她說今天要去見個朋友,所以一大早就起來了,整個早上都在化妝,哪有時間做早飯?」

「什麼朋友,用得著那麼早就化妝嗎?」

「我不知道,她又沒跟我說。」她喝了一口白粥,「對了,我在樓下見到了白楊哥哥,你們昨晚上不會……」

「你想什麼呢,湘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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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已不是我要的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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