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泛彼柏舟(1)
第3章泛彼柏舟(1)
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
二皇子說得沒錯,梅昭儀來朱紫閣的頻率也少了,她已經對小公主失去了一大半耐心。
自從搬到朱紫閣后,小公主有了幾身漂亮的新衣。十歲的女孩兒已經知道愛美了,她一眼便喜歡上那套銀邊蝴蝶煙水衫、鵝黃雲紋短襖、橄欖綠百褶裙搭配的衣裳。趁著笙平不在的時候,她悄悄地將它們換上,對著銅鏡照了照。
鏡子里的小人兒偏著腦袋,巴掌大的小臉兒有幾分蒼白,玲瓏微翹的鼻樑上亮閃閃的眼睛眨巴眨巴著。看著鏡中的自己,她的嘴角輕勾出一絲弧線,笑若春風悄然過林。
她悄悄地推開門走了出去。
「從你的位置可以看到半個后苑吧?這倒是個不錯的地方。不過一棵樹上的風景,終究還是太窄了。」這些天來,二皇子的這句話在她的腦海里回蕩著。那些花花綠綠的宮牆、樓宇、樹木和花朵似有一種魔力吸引著她,讓她恐懼又著迷。
這是她第四次悄悄出門了。每次她都這樣沒頭沒腦、迷迷糊糊地沿著牆根、迴廊、小巷到處走著。碧樹雜花,小橋流水,金甌碧瓦,琳琅滿目,望之如繪。她的心裡驚嘆著,靜悄悄地欣賞、靠近。可是她很害怕陌生人,每見到有宮女或太監走過,她便像一隻受驚的小老鼠躲進茂密的花木叢中。
不知不覺,她已經穿過一道又一道金釘朱門,走了很遠的路,甚至連尚食局的司膳給掌膳的女官等講授毒物藥理時,她也靜悄悄地聽得津津有味。趁著他們不注意,她偷偷將那本名叫《葯譜》的書裝進了衣襟里。
不遠處有三五個宮女手托著黃澄澄的荊楚貢橘向她走來,她驚慌地躲進假山後的一叢美人蕉后。待他們走遠,她鬆了口氣向外走,突然她的辮子被人揪住了,小腦袋也順勢被拎了起來。
回頭一看,三四個藍衣宮女正得意地看著她。不遠處一個粉衣宮女正向著她們走來。粉衣宮女身份似比其他人要高貴,亦足足比小公主高出了一個頭。
「墨蘭姐姐,就是她偷了你的雛菊!」藍衣宮女們紛紛討好似的將小公主揪到粉衣宮女跟前。小公主困惑地環顧四周,發現不遠處的一叢雛菊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花兒都被人採光了。
粉衣宮女一臉怒氣地揪起她的小辮子,疼得她齜牙咧嘴,「你是哪宮的小賊,竟敢闖到柔儀殿來,還偷走了正陽公主最喜歡的花兒!」
小公主狠狠地掙扎著,大聲叫道:「我才不是賊,我才沒有偷花!」
粉衣宮女得意地一笑,周圍的幾個小宮女也恭維地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宮裡的規矩,拿來吧!」粉衣宮女懶洋洋地攤開手掌,小公主不解地瞪著她。
「裝什麼愣呀!一個月的俸祿賠償!要不用你這玉釵抵押也行!」說完,她便伸手去拔小公主頭上的白玉蝴蝶。見有人伸手過來,小公主本能地一躲,狠狠地一口咬在抓住她的那隻手上,飛快地逃走了。
小公主驚慌地向著太陽的方向逃去,大大小小的宮女像疾風一樣追了過來。她身體輕盈,像一隻蝴蝶般在花叢中出沒,距離與身後的人們越來越遠。正當她漸漸放下心來時,眼前的陽光卻漸漸隱沒,不知何時她竟然跑進了一個死胡同里。
猛然回頭,粉衣宮女和藍衣宮女正手握著插花用的竹棍,怒氣沖沖地向著她走來。她們的陰影籠蓋住她,她不由自主地抓緊了身後的牆。竹棍和拳頭像雨點一樣地落到她的身上,每一寸肌膚都火辣辣地疼。想掙扎,可是高大的她們對於小小的她來說就像一道密不透風的堤壩,讓她無處可逃。
「住手!」忽然間,不遠處傳來清脆的聲音。宮女們和小公主一齊望去,只見一個十一二歲的錦衣少年,手握著雕花寶劍從石橋畔的山石上一躍跳下,疾步向她們走來。
「這麼多位姐姐打一個小姑娘,豈不是勝之不武?不如放開她,來一場公平比試的好。」他懷抱雙手,嘴角露出一抹笑意道。
這些小宮女們平常都在前省當差,奉召才會來后苑,因此並不認得他。粉衣宮女見他衣著華貴,語氣柔和,原本的怒意也消了幾分,答他道:「這丫頭不懂規矩,需要教訓教訓。這位公子還是莫管姑娘家的閑事。」
「她若犯了錯,自然有宮裡頭的管事嬤嬤教導,各位姐姐怎麼能打她?還是放開她吧!」
粉衣宮女的語氣變得不耐煩,「你是誰?來柔儀殿做什麼?」
「我叫高子泫,今個兒陪駙馬都尉給正陽公主送藥材來了。」少年禮貌地答道。
粉衣宮女一聽這話,認定他是駙馬都尉身邊當差的小卒,語氣也變得刻薄了,「這個丫頭我們管定了!你既然送完藥材就快出宮去,過了時辰小心被送到皇城司受罰!」
少年輕聲一笑道:「這位姐姐的脾氣真是執拗,不過這件事我也管定了!」說完,他敏捷地伸出手,像風一樣迅疾地扒開她們,將小公主一把拉出了人群。小宮女們見狀,立刻圍了上來。
「死小子,你鐵定要跟墨蘭姐姐對著幹了?」小宮女憤憤地看著他。
「我才不管你什麼墨蘭姐姐黑蘭姐姐,有我在,看你們還敢怎麼樣?」說著,他示威地抖了抖手中的劍,小宮女們立刻嚇得變了臉色。
但墨蘭大些,知道在宮裡侍衛們即使得許佩劍,也不敢隨便用劍,不禁輕蔑一笑,「你若是不怕被砍了腦袋,就拿劍殺了我們呀!」說完,她的手一揮,幾個小宮女再次一擁而上。少年猝不及防被推得後退幾步,行至角落,他雙手支撐在牆上,牢牢護住身後的小公主。
他的劍向來只用作習武,斷不會傷人,但眼前這些蠻橫的宮女實在讓他氣不過,他咬了咬牙,牢牢地撐在牆上,任憑那些宮女捶打,就是不肯讓她們靠近身後人半步。一個宮女氣急敗壞地朝著他的胳膊一口咬下去,他猝不及防一拳,那個宮女便慘叫著飛了出去,其他宮女紛紛嚇得退了幾步。他一把拉起小公主,大步流星地向著外面走去。
行至花園外的大道,少年駐足打量她一番,驚訝道:「你的鞋呢?」
小公主垂目,才發現右腳僅剩吳綾白襪,鞋子已不知在何處掉了。
少年隱約猜出幾分緣故,扶她在橋畔綠石上坐下,便回頭去幫她尋鞋。片刻后他提著一隻精絲珠鞋走過來,在她跟前蹲下為她穿上鞋子。小公主垂目盯著他,戒備地微蜷身體。但他的神情靜宜,聲音溫和,她不禁又慢慢舒展開身軀,探出腳去。
為她穿上鞋后,少年抬頭看著她淤青的嘴角,眼底露出一抹惋惜,柔聲道:「你怎麼得罪了這麼多人?」
小公主看著他,仍舊默不做聲。眼前的少年和四皇子差不多年紀,鼻子高挺,面頰光潔,微笑燦然。最動人的是他的眼睛,就像兩潭泉水般清澈見底。
小公主的神情卻令少年有幾分困惑。她的臉上有著和她年紀不符的沉靜。那雙烏黑如墨的眼睛,就像一本厚厚的書,讓人讀不完也猜不透。
「你在哪個殿閣當差?怎麼會得罪這麼多人?」他重複問道。頭一次到柔儀殿來,自然好不困惑。見她衣襟里《葯譜》的一角若隱若現,他好奇地偏頭一看。不料小公主見了,猝然推開了他,站起來飛快地逃走了,等他反應過來,她的身影已經隱沒在奼紫嫣紅的花園中。
接下來的日子小公主不再隨便出門,就像以前在萬春閣一樣,每天坐在庭院里望著頭頂那四四方方的天空。直到有一天,隔著牆,她聽到海棠的聲音。
那音調頗高,像是在呵斥別的宮女。呼喊聲、罵聲、求饒聲……亂成一團。向笙平一打聽,小公主方知萬春閣有了新的主人。樞密院副承旨尚榮的小妾所生的女兒尚明珠新近被冊封為美人,皇后便將萬春閣劃撥給她並改名為延春閣。海棠對廚藝很有天分,聰明伶俐又深諳宮廷世故,自然受到新主重用。不出幾天,她已經是延春閣一人之下的主事宮女了。
「其他人都被換掉,送到御膳房或是浣衣局當差去了,都是些苦地方,這也是宮裡的規矩。沒有人會願意留下別人的人的,所以宮裡的人都會誓死忠於自己的主人,否則下場就會很慘。」笙平說。
小公主的心情突然變得很不好。
翌日清晨,笙平料理小公主梳洗、更衣、裝扮。妝罷,正殿傳來一片喧鬧。
「怎麼回事?」小公主問道。
「公主有所不知,明天是中秋節,也是四皇子的生辰。每年的今天官家都會下詔賞賜,並恩准梅醫官家的兩位小姐和高家少爺前來歡聚,明晚官家還會在花園賜宴,各殿閣娘子、皇子公主,以及朝臣命婦都會參加,可熱鬧了。」
「梅醫官?」小公主整理衣襟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是的。梅醫官是翰林醫官院的院使,也是咱們梅娘子的親哥哥。梅家的兩位姑娘和高大人的二公子和我們四皇子年紀一般大,從小是最要好的。尤其是高家二公子,他是開國大將軍高瓊的後裔,左諫議大夫、參知政事高珏的小兒子。高家世代為官,去年官家又將正陽公主賜婚給了高家大公子,可威風呢。不過高家雖出身將門,兩位公子卻文武皆備,尤其是這二公子,沒有人不喜歡他的。」
未等她說完,小公主已經走出門外,徑直去了慶雲殿的正廳會芳堂。會芳堂里,宮女太監列隊而站,閻文應站在堂前,一邊清點恩賞,一邊敦促小太監們將紅綢裝點的禮箱向屋裡搬運。西域美玉、蘇州綾羅、定窯瓷器、人蔘鹿茸,儘是佳品。梅昭儀一邊答謝一邊安排物品的擺放。四皇子則神情自若,正專心致志地欣賞著一幅畫。
小公主輕輕撥開珠簾,靜悄悄地看著。追上來的笙平輕輕喚了聲公主,四皇子便發現了她。「你們來了!」他高興地說,「爹爹剛剛賞了我這些東西,你們快來看看!」
小公主拂開珠簾進去,目光落在那幅畫上。那幅畫筆觸精細,山山水水悠然呈現。尤其是山坡上的那叢怒放的花朵,鮮妍明媚,似彩雲競逐。
見她頗有興趣,四皇子笑道:「這叫《早春拂曉》,圖上的花是山茶,又名曼陀羅花。」
「那時候,哥哥帶著我上山砍柴。每到春季,山坡上開滿了茶花,白的紅的都有。我很淘氣,常常躲在茶花叢里,哥哥怎麼都找不到我。我們回去的時候,便采一朵戴在頭上。每次只採一朵,其餘的,就讓它們留在枝頭,等著別人採去……」去年春天,牡丹芍藥奼紫嫣紅的時候,尹曉蝶坐在院中,如是說。
四皇子見小公主神情恍惚,笑道:「沒想到你如此喜歡。這幅畫若是出自畫學正之手,我定然毫不猶豫地送你,只是這是我的好友子泫給我的賀禮。不過別處的東西你倒是可以隨意挑選的。」說罷他便轉身指著琳琅滿目的賞賜。
小公主的心只在畫上,對其他東西並無興趣,仰面正要謝絕,卻瞥見梅昭儀在給四皇子使眼色,她搖了搖頭道「我看看便好」,便掀開珠簾出去了。
梅昭儀走到四皇子身邊,說:「傻孩子,她的用度自有我操心,這些是你爹爹所賜,若知你轉贈他人,豈不掃了興緻?」
四皇子望著小公主的背影笑道:「姐姐教訓得是,我一時沒想得周全,請姐姐恕罪。」
「以後也不要跟別人提起爹爹的賞賜。宮裡頭人多是非多,有好處讓你爹爹知道便是,不要隨便透露給外人。」
四皇子懂事地點了點頭。
整個上午,小公主都在朱紫閣里侍弄那些茶花種子。為了防止螞蟻、老鼠等把花種吃掉,小公主用木棍和布帛編成了一個柵欄,將那些種了花種的地圍了起來。小公主拿著絲線一圈兒一圈兒地繞,單調地重複著上百次,直到聽到兩聲輕咳。
她抬起頭來,那日在柔儀殿遇見的少年竟然站在朱紫閣的門口。他一襲雪錦絲袍,未等她邀請便大大方方地邁進門檻,「原來你是慶雲殿的人。你在種什麼?」
「茶花。」小公主回答他。
他笑道:「你見過茶花嗎?」
小公主搖搖頭。
少年微笑著在她的身邊坐下說:「你真是有意思,對沒見過的東西也這麼著迷。剛才我在外面看到你,還以為地里有什麼寶貝呢。」頓了頓又說,「不過,我也最喜歡茶花。它不像別的花兒一開輒盡,而是夏冬不誤,越開越盛,既有桃李的儀態,又有松竹的風骨,柔時如初春旭日,艷極若火燒雲霞,剛柔兼濟,可謂花中仙品。」他神往一笑后,掂了掂她小匣子里的那些黑色的種子,卻皺著眉道,「這不是山茶花,而是苜蓿和玉簪花。我見過茶花種,回頭可以送你一些。」
他似乎對這裡熟悉得很,一點兒也不客套。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是誰呢。」小公主看著他半晌,深吸了口氣后,靜靜地問。
「我叫高頎,字子泫,是二皇子和四皇子的伴讀,也是他們的朋友。我的父親是左諫議大夫、參知政事高珏。其實我不太喜歡提到他,但大家只有這樣才記得住我。」他嘆了口氣,竟似有幾許憂愁。
小公主困惑地看著他說:「我不認得你父親,可是我記得你。」
子泫開懷一笑,「你又是誰?」
小公主愣住了。以前尹曉蝶偶爾會叫她「風箏」,但她知道這不算真正的名字,因此嘴唇一顫說:「我沒有名字。」
子泫垂目一思,向著她挪近了些道:「也是。你這麼愛茶花,一定是茶花仙子轉世的,什麼名字都配不上你。」
多麼美好的恭維。子泫一向嘴甜,很討女孩子歡心。小公主雖沒有笑,但她潔白的面龐卻飄過了一片紅霞。
小公主伸手去拔那些籬笆,子泫慌忙護住那些小苗。
「即使不是茶花,也可能是其他花種,糟蹋了多可惜呀!」他無限惋惜。
「如果它不是茶花,那就什麼都不是。」
子泫緩緩直起身,迷惘而驚奇地看著她。
「我來幫你拔!」他想了想說。小公主默然接受了他的好意,於是兩個人你一把我一把,很快便將柵欄里的花苗拔了個精光。一不留神,一個旁枝扎破他的拇指,那裡即刻滲出一滴鮮紅的血珠。
子泫下意識地捂住拇指,小公主瞥見,怯怯地探頭看了看他指尖劃破的傷口。
「不礙事的。」他莞爾地搖頭。她卻已匆匆取來藥箱,用棉球蘸上少許藥水,輕輕抹在他的指尖,再用棉紗輕輕纏繞。她的動作因生疏而略顯笨拙,神情卻很莊重,如她方才理弄茶花一般。一時間他的心裡竟然有些感動,所有話到嘴邊都停止了,只靜靜地垂目看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