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當時惘然
第42章當時惘然
躊躇顧群侶,淚下不自知。各各重自愛,遠道歸還難。
一個時辰悄然過去,為了不讓照君太累,眾人便起身告辭。子泫站在玉安的身旁,長長鬆了口氣,卻又有些失望。讓玉安和爹娘見面的念頭讓他緊張了許久,突然見不了,卻又難免遺憾。
一行人從西側門走出高家。一路上祈鈞和湘綾談論著高家的建築和花園,說說笑笑,好不歡喜。說起姑娘家的首飾,湘綾拉著漱雪的手道:「誰說女孩兒家的首飾就一定要金的玉的好?漱雪姐姐的珍珠耳墜雖然不貴,卻是我見過最漂亮的。」
祈鑒打從進慶雲殿就看到了漱雪戴著那對珍珠耳墜,這會兒目光正掠過她的臉,卻見漱雪杏眼含笑,輕巧地取下那對耳墜放到湘綾的手中,「既然湘綾妹妹這麼喜歡,我就把它送給你吧!」
湘綾又是道謝又是向祈鈞炫耀。眾人都跟著樂開懷,唯獨祈鑒變了臉色。他緩下腳步,直到漱雪走到他的跟前,方才沉著聲音問道:「你真是大方,竟然這麼就把自己最珍愛的東西送給別人了?」
漱雪仰頭看他道:「殿下憑什麼認為這是我最珍愛的東西?」
祈鑒雙手背在身後,自信滿滿地說:「你每次入宮或出席宴席都會挑選自己最喜歡的衣服和首飾,瞞不過本王的眼睛。」
漱雪笑道:「殿下記性真好,連我平日里的衣著首飾竟然都記得。這對耳墜確是我的貼身之物,但余姑娘喜歡的話,送她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說完她便繞開他要走,祈鑒卻向著她身前一擋,凌厲而惱怒地看著她,「你是故意的?」
漱雪靜靜地注視著他,輕聲一笑,「漱雪只不過是將自己心愛的耳墜送了人,可殿下連自己心愛的人也捨得送出去,試問誰又更加狠心?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如果我沒有猜錯,高家少夫人就是那夜在荷塘時你對月思念的人吧?殿下為了自己的前途,可真是什麼都做得出來啊!」
祈鑒的臉色已經變得鐵青,他一把握住漱雪的手腕,恨恨地說:「沒錯,照君是我送給高子灃的,目的也是為了讓高子灃助我整建一支所向披靡的大宋軍隊。但我對她的心意並不像你想的那樣,我的狠心,也遠不及你。」說完,他用力地甩開了漱雪的手。
手腕火辣辣地疼痛,她卻全然顧不得這些。漱雪的目光一寸不移地停留在他的身上。即使到了此刻,他仍舊不會多說兩句話,仍舊不會同她交心。是在矛盾掙扎,還是他根本就心如鐵石?即便他能夠做主自己的婚姻,他亦會將利益權衡放在首位,和他糾纏越深,淪陷便會越深,那日從荷塘回來,她便清楚地知道這點。故而離他遠遠的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只是每每與他相望,那深邃而堅毅的目光背後深深的寂寞卻又讓她無法移開腳步。
「有件事我應該告訴你,」漱雪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說了,「高家少夫人天生體寒,心臟也不好,很有可能會難產。穩妥起見有必要讓高家再加派人手照顧她,也讓醫官們看緊一點兒。」
女人難產常常會送掉性命,此事非同小可。祈鑒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低聲說:「你能幫她的,對不對?我不要那幫沽名釣譽的醫官,我就要你!」
漱雪由著他的手緊緊地鉗住她的胳膊,不看他,也不回答他。祈鑒狠狠地將她雙肩扶正,整張臉都暗下來,「人命關天,不是你生氣懲罰我的時候,我知道你在等我解釋,等我道歉,但是我不會解釋,也不會向你道歉,因為……因為……」
他的兩隻眼睛都在冒火,而那句話就像骨頭卡在喉嚨般,怎麼都吐不出來。正在這時,照君院子里的一個小丫鬟發瘋般地跑來追上他們,「二少爺、王爺、梅姑娘……不好了,少夫人在屋裡撞上了花盆,流了好多血,怕是要生了……」
消息像炸藥般炸得眾人暈頭轉向。子泫立刻吩咐下人分頭去請醫官和產婆,給老爺夫人和子灃送信,準備生產用具。照君居住的院落里已經人仰馬翻,屋內地面一攤猩紅的血跡,所幸的是產婆很快趕到了。大家在院門外聽著照君撕心裂肺的喊聲,好不揪心。半個時辰過後,產婆匆匆忙忙地跑出來,衣裙上全是鮮血。
「我嫂嫂和侄兒怎麼樣了?」子泫急切地問道。
產婆滿臉慌張,「少夫人出了好多血,還是倒生,老身實在無能為力呀!」
「你不是汴京城最好的產婆嗎?怎麼會應付不了難產?」
產婆呼天搶地,「老身也見過難產的,卻從來沒有見過少夫人這麼嚴重的呀!老身實在沒有辦法,二少爺還是早點兒請大少爺回來見上一面吧!」
祈鑒立刻抓住漱雪的手腕道:「你一定能救她的,對不對?」
漱雪連連退步,「我不行,不行……」
祈鑒近乎哀求地看著她,「你一定可以!」
子泫也走過來,「漱雪,家丁回報說尚美人得了風寒,張醫官進宮為她診治去了,現在能救我嫂嫂和侄兒的只有你了!」
「姐姐不能去!」蘅冰護住漱雪道,「這種事連產婆都不敢應承,若出了事他們一定會怪罪到你頭上的!」
勸的勸,攔的攔,漱雪抬頭望見祈鑒那雙灼痛的雙眼,她踟躕后便轉身向著裡屋走去。漸漸地,屋裡撕心裂肺的叫喊已經變成了嘶啞的哀嚎。正在這時,子灃飛奔進來,一路高聲喊道:「照君!照君!你怎麼樣了?」
子泫急忙攔住他,道:「哥,嫂嫂難產,漱雪正在想辦法救她,你現在進去會使她分心的!」
「不!」子灃匆匆推開他,「她正經受著折磨,我要陪在她身邊!」
子泫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不放,「求你冷靜一點,現在進去不但幫不上忙,還會害了嫂嫂和孩子的……」
兩人糾纏之際,卻見漱雪滿身血痕,神色憂重地走出了房門。眾人立即圍了上去。
「漱雪,照君怎麼樣了?」子灃焦急萬分。
漱雪低頭道:「情況很不好。母子兩人最多能保住一個……」
子灃毫不猶豫地說:「我要照君沒事!」
漱雪瞥了祈鑒一眼,哀傷地搖了搖頭,「可是少夫人心意堅決,為了保住孩子一心求死。」
「不……」子灃抓住漱雪,絕望地請求道,「你快想想辦法,看還有沒有兩全的辦法……」
裡面突然變得安靜,一種不祥的預感襲過來,子灃連忙推開所有人向著裡屋跑去。
誰也想不到午後的聊天竟然會成了訣別,所有人都沉浸在悲傷中,湘綾年輕且又未見過這種場面,難過得哽咽起來,祈鈞連忙送她離開了高家。
這時,小廝通報老爺和夫人回府了。子泫的目光立刻落在玉安的身上。這是玉安和他的父母第一次見面,誰也沒想到會是眼前的局面,今日引見已不太妥當,只有改天了。
高珏夫婦很快在子泫的陪同下來到了子灃夫婦的小院。見他們憂心如焚,為避免添亂,玉安便在笙平的陪同下到花園裡等待。烏雲如墨,狂風乍起,玉安見那些茶花苗被颳得東倒西歪,連忙起身和笙平一起將花缽搬到避風的花牆下。因為知道這些花兒屬於子泫,捧在手裡時就有了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就像這些花兒也屬於她一樣。
府上的下人見了,嚇得魂飛魄散,「哎呀,怎麼能勞動公主做這些粗活兒呀?」
玉安笑著一抹額頭,「沒有關係!」說著便又彎腰忙起來了。
當她們將最後一盆花安置在花牆之下,豆大的雨便嘩啦啦地落了下來。玉安和笙平狼狽地躲進涼亭,卻見迎面匆匆跑來幾個丫鬟,一邊走一邊傷心哭泣。
「發生什麼事了?」玉安衝出涼亭,拉住其中一個問道。
「少夫人生下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少爺。」
「少夫人怎麼樣了?」
「少夫人血流成河,過去了!」
黃昏時分,大雨滂沱,彷彿要把天地都淹沒。不到一個時辰,汴京城的街市就積了一乍深的水。祈鑒騎馬離開高府,向著蒼茫的遠處飛奔而去。
雨水的霧氣籠罩著前方。白茫茫的水在祈鑒的眼裡卻像是一片猩紅的血,無邊無際地蔓延。照君撕心裂肺的哀嚎,子灃驚天動地的哭喊,像炸藥炸得他天崩地裂。
一路店鋪門戶緊閉,長長的街市沒有一個人的蹤影。來到一個緊閉的院落前,祈鑒翻身下馬,推門而進。屋裡寂靜無聲,雨水嘩啦啦順著屋檐落到園中的池塘里,將殘荷打得東倒西歪。
池塘邊的戲台曾是照君學習的地方。那時他常常坐在對岸看著曲藝師傅教她琴棋書畫。照君最初只喜歡唱歌,但聽他說真正的閨秀是不會將小曲兒掛在嘴邊,便不再唱歌了,他要她學習什麼,她就學習什麼,再無半點怨言。她很聰明,學什麼都很快,不過短短几月,就使他放心地送她去了高家。
如今物是人非。天氣轉寒,灶台冰涼,再無人歡天喜地為他暖一壺熱酒了。嘆息一聲,無限凄清冷寂。廊外秋風秋雨。
不知過了多久,門吱呀一聲,有人進來了。
「誰?」祈鑒轉過身,警戒地問。
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內庭前。漱雪手裡雖撐著傘,頭髮和衣裳仍舊全部濕了,雨水順著發梢滴個不停。
「怎麼是你?」他驚訝地張開嘴。
「你走時神情恍惚,我擔心你會出事。」漱雪靜靜地收起雨傘。
「我為什麼會出事?」祈鑒一聲冷笑。
漱雪沒有回答他,走到他身邊,見他的衣衫和頭髮全濕,便轉身去了灶台,生火、燒水,煮一壺薑茶。
「喝下它吧!」熱騰騰的薑茶端到他的跟前,她在他的對面坐下了,「被第一場秋雨淋了,你會生病的。」
祈鑒猶疑地看著她片刻后,端起那碗薑茶一飲而盡。拭去嘴角的水印后,他看著她問道:「你為什麼跟著我?該不會大夫還要預防別人著涼吧?」
漱雪沒有立刻答他的話,起身要去收拾他喝完水的空碗,他餘光看到她,以為她要走,不覺將那空碗握緊。
「陪我再坐一會兒吧!」他盯著遠處說。神情那麼漠然,聲音那麼遙遠,彷彿在和隱形的人說話。
漱雪怔了片刻后,輕輕從他手中取走那隻碗道:「我沒有要走,我只是去幫你再取一碗茶。」
祈鑒握著瓷碗的手抖了抖,鬆開了,「她臨死前一定跟你說了什麼,不然你是不會來這一趟的。」
漱雪默然,「是的。」
「那她一定很恨我。如果沒有這一切,她如今還無憂無慮地活著。」
漱雪的目光投注在他的臉上,聲調緩慢而清晰,「是的。如果沒有這一切。可是情深無怨尤,她心裡全是對你的愛,又怎麼會恨你?」
祈鑒如五雷轟頂,難以置信地看著漱雪,「你說什麼?」
「我說,少夫人一直愛著你,卑微、窒息,而絕望。為了和你在一起,她放棄回滁州老家;為了讓你高興,寧願學她不喜歡的書畫;為了助你成就一番事業,寧願被你像一件東西一樣送給他人。她本想守在高家了此一生,但子灃的善良使她受盡了煎熬,所以她明知道自己可能難產也一定要為他生下一個孩子。」說到這裡,她嘴角掛著一抹慘淡的笑,「她說她這輩子做得最錯的一件事,就是當初為了討好你,學東西學得太快了。她說如果當初笨一些,陪在你身邊的日子,或許就可以長一些……」
走向祈鑒,漱雪長長吐了口氣。祈鑒的額頭抵在廊柱上,淚水湧出了眼眶。
「漱雪,我看到他看你的眼神,看到了你們的默契,你是這世間唯一懂他的人,拜託你替我照顧他,這樣的話,我的愛便再無遺憾……」
這是照君的最後一句話,漱雪沒有告訴他。她永遠也不會告訴他,就讓它深深埋葬,成為永遠不被言說的秘密。
廊外滿池凄風苦雨。
「如果你想哭,就哭出來吧!」漱雪走到祈鑒背後,伸出手去觸碰他的肩。那麼魁梧堅實的肩膀抽搐顫抖著,就像一個難過的孩子。
「你也是愛她的,對不對?」她顫抖著問。
祈鑒慢慢地轉過頭來,向前邁了一步,距離她那麼近,近得再也容納不下第三個人。
「我應該是愛她的,是嗎?我應該愛她的……對嗎?」祈鑒的嘴角掛著邪魅的笑,眼裡的痛苦化成兩團燃燒的烈火,他猛然伸出雙臂鉗住她的肩膀,未及她驚呼便將她死死地扣在他的懷中,失聲低喊,「可是怎麼辦呢?我愛的人不是她!」
耳畔滿是風雨聲,他的聲音依舊清晰。漱雪的下頜被死死地壓在他的肩膀上,狼狽地一動也不能動。她悵然一笑,兩行淚便滾落下來。身後那雙大手將她圈得更緊,她來不及思考也來不及呼吸,只伸出濕漉漉的雙臂扣住他的脖子,想給他寒冷如冰的身軀一點兒溫暖。廊外冷風吹著碧綠而肥大的芭蕉葉,雨珠飛灑廊柱濺落一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