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當時明月
第5章當時明月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玉安沿著寬闊的輦道一直向前走,繞開燈火通明的殿閣,穿過茂密的菊園和似乎沒有盡頭的長廊,又越過了兩個房屋高矮的山丘。月光照射下假山和花藤的影子猙獰可憎,蛙聲、蟋蟀聲交疊更顯陰森鬼魅,她的脊背滲著一層涼意,便不顧一切地跑起來,直到被一根枯枝絆住,摔倒在地。
手心和膝蓋火辣辣地痛,但她一點兒也不在乎,直到一道黑影覆蓋下來扶起了她。
竟然是他。他扶她到長廊的椅子上坐下,半蹲在她的跟前,撕下衣襟的一角,學著她那日的動作,小心翼翼地為她包紮后問她:「疼不疼?」
玉安搖了搖頭。
她說的自然是假話,因為血很快把包紮的布滲透了。
他嘴角一彎,從衣襟里掏出一個綉著荷葉金邊的錦囊,塞到她手中,「我把京城最好的花種給你帶來了。」
他輕輕一躍,在她身旁坐下,「我知道你現在心情不好。」
她的眉頭輕蹙,深吸一口氣後轉向他道:「你的身上好似有桂花、菊花和一種不知名的清香。」
子泫搖頭一笑,從袖中掏出一枝雪白的茶花遞到她的面前,得意地努努嘴道:「最好看的送給你。你的鼻子這麼靈,都可以跟著大理寺的大人們審案子了!」
第一次見到真的茶花,玉安顫巍巍地伸出手想觸碰那如玉的花瓣,但如同別的小姑娘,她心裡頭的「敵我」楚河漢界十分分明,想起剛剛他和瓔珞打鬧的一幕,她的手縮了回來,跌撞著站起來就要走。
「你不熟悉這一帶,這是要去哪裡?」他一把攔住她,試探著提議,「我帶你回湖邊看煙花吧?那裡好熱鬧的。」
「我不喜歡煙花。」她試圖繞開他的手,不料他卻眉梢一喜,「太好了,我也不喜歡那麼多人湊在一起,每年都看,好沒意思。」
玉安沒有心思聽他的自白,繞開他的手想跑。子泫一把拉住她的衣袖,情急之下喊道:「你去哪裡,我陪你去!」
就這樣,她在前面走著,他在兩三步外跟著。她走得飛快,他不得不加快腳步。面前一個黑糊糊的水渠,見她跨步要跳過去,他一心急,腳下石階踩空,「啊呀」一聲大叫扶在柳樹上。玉安終於回過頭來看他,她沒有回來,卻停住了腳步,直到他走到她的身邊,兩個小小的身影便在茂密的花木叢中緩緩移動。
不知何時,他們已經來到一個整潔雅緻的殿閣外。
「這裡是資善堂。官家曾經在這裡就學,如今我和兩位皇子也在這裡聽翊善講課。」見玉安眼睛里閃著好奇的光,他更是興緻勃勃地指著旁邊的屋宇說,「今個兒官家恩准了你來,日後我就可以天天見到你了。」
不過是年少時無心的話,誰也沒有體會到其中的曖昧。
他們慢慢地向前走去,一路上經過諸殿和龍圖、感真、翔鸞、儀鳳等閣,子泫娓娓道來各處的用途典故。玉安靜靜地傾聽,不時在那些金碧輝煌的樓宇前徘徊。在皇儀殿的門下,子泫仰著頭道:「這裡曾經是章獻明肅太後為章懿太后治喪的地方。」
玉安困惑地仰起頭,「她們是誰?」
子泫道:「章獻明肅太后是劉太后,章懿太后即李宸妃,李宸妃是官家的生身母親。官家以前一直不知道李宸妃的存在,直到幾年前劉太后死後,八賢王才向他稟告此事,他有許多遺憾,故以一切關於李宸妃的事都是宮中的禁忌。」
一路走著,子泫都耐心地向她講解道:「你住的朱紫閣外是慶雲殿,慶雲殿外是后苑,后苑外有皇城,皇城外有里城,里城外有羅城,羅城外有天下。」
「天下外面有什麼?」她停下腳步偏頭問他,似感困惑。
「天下外是更大的世界呀!」子泫大聲回答她,隨即拉著她走到昭文館外的一處石碑前,上面刻著大宋的地圖。子泫的手輕輕觸摸著那些標記著州郡的曲線。
「翊善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萬卷書可以知古今,萬里路可以識天下。有一天我也會到外面的世界去,把我知道的故事都講給你聽。」子泫望著天空中的皎皎明月,無限嚮往地說。
月光灑滿大地,風吹得花架嘎啦作響,兩人的身影在樹下被拉得又細又長。直到東邊夜空突然升起璀璨煙花,他們才陡然意識到繞了一大圈又回到了鏡湖不遠處。玉安跟著子泫的腳步向著東邊走去。天空火樹銀花,人們齊聚水邊,鼓樂聲和歡笑聲,不絕於耳。只是這樣的夜晚,這個世界的歡樂和色彩都和她無關。
未及走到,她的頭頂突然出現了一個亮光閃閃的東西。抬頭一看,竟然是一盞精巧的燈。燈紙薄如蟬翼,柔和的火光使周遭生出了難以言說的暖意。那盞燈緩緩地向著更高的方向飄移,就像一顆亮晶晶的星星,一直掛到天幕上去。
玉安站在湖邊,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那絲笑容那麼輕,就像空中的一縷清風,稍不留神,便見不到它的蹤影。湖風吹散她的頭髮,河對岸的焰火照亮她半邊臉,帶來一種虛妄的幻覺——如同那個少年的目光。看著地上的身影,她不禁摸了摸頭髮,不知何時,那枝山茶早已插到她的髮根上。子泫鼻子高挺,面頰光潔,眼若星辰,嘴角掛著一抹淺笑,正回頭看她。
此後,玉安每天都跟隨四皇子去資善堂和二皇子、子泫一起上課。資善堂的翊善博古通今,二位皇子和子泫又才思敏捷,課程進展自然很快。而玉安識字不足一百,聽得懵懵懂懂,其餘人討論經史時,她更是獨坐一旁,半句也插不上嘴。
終於挨到了下課,二皇子、四皇子和子泫走在前面,一邊說笑,一邊議論漢唐的安邦之策。玉安跟隨在他們身後,靜靜地聽著他們說話。待宮內傳話兩位皇子到福寧殿面聖,子泫才停下了腳步,變戲法般地從袖口掏出一卷書冊。
「這是我為你抄的書。」子泫看著玉安,道,「以後每天我都會抄新的內容給你。堅持一段時日,你就可以跟上資善堂的功課了。」
回到朱紫閣后,玉安在書桌邊坐下,打開那捲書冊。一排排整齊而漂亮的小楷,是陶淵明的《歸去來辭》。凡典故疑難都做了註釋,晦澀的字詞也標記了同音字。以玉安目前的基礎,雖然全部讀懂並不可能,但已能知曉大意。
「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她默念道,天下外是更大的世界,一定就是這個樣子吧?
此後,除了在院中侍弄花兒,玉安都在屋內讀書學習。幾天下來,她已經認識了許多新字。雖在課堂上她仍舊沉默寡語,但子泫從她閱讀經書的速度已經隱約感到她的變化,送給她的書冊的篇幅也更長更難。不出半月,她已經讀完了《離騷》、《滕王閣序》等傳世名篇。開始僅作識字之用,但漸漸的她也有了自己的理解。一日,趙禎碰巧來看她,見到案上的《洛神賦》,心知其辭藻華麗,多有晦澀難懂之處,便笑問她道:「曹子建辭賦如其篇中所言,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你近日研讀,可有疑惑?」
不料玉安微微凝眉道:「孩兒確有一處不明。《洛神賦》又名《感甄賦》,世人皆言其乃曹植感懷曹丕皇后甄氏而作。但曹植因皇位之爭已為曹丕所忌,他避之猶不及,何故引火燒身?孩兒又聞曹子建曾任甄城王,莫非此『甄』彼『甄』之間,世人便穿鑿附會出一段情事?」
她語氣淡淡中帶著困惑,卻令趙禎倍感吃驚。他問之以樹木,她還之以青山,似有偏題,卻令人震撼。
趙禎不誇她,卻鄭重其事地為她解惑,「史官一支枯筆,又豈能還原千萬人演繹的往事?即便公正若太史公司馬遷,其寫史之時也不可避免注入他的視角。故文字和故事都是浮淺之物,易竄改失真,並非歷史的精髓,讀書若停留於此便難成大器。然而正如弄潮兒不可能不打濕衣裳,人也會被打上時代的烙印,觀念、視野、情懷也都會受到影響。故細品作者深意,琢磨文之精魂,方能真正地感悟到那些湮沒在黃沙里的人和歲月。」
此番近乎論道的話,趙禎平素只在邇英閣與翰林學士講授時談起。見眼前身高方及他腰間的小女孩雙眸若水,似懂非懂地看著他,他不禁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啞然一笑。
那日趙禎的話亦讓玉安頗為震動。幾回月下西樓,她皆在窗前輾轉。「觀念、視野、情懷……那些湮沒在黃沙里的人和歲月……」玉安捧書默然自語,「不見古人,卻可悟其所悟,思其所思。難道除了子泫說的天下,這歲月亦是一件玄妙的東西?」
想到這裡,她的眼前仿若有一幅巨大的捲軸向四方延伸,穿過了宮牆。「一棵樹上的風景終究太窄了……」要站在哪裡才能看到羅城外面的世界呢?她仰頭望著天上的明月,思索著二皇子曾經說過的話。
這天秋高氣爽,房內卻光線晦暗,玉安便拿起半卷《詩經》到上次放風箏的璃園。這裡天光明亮,環境清幽,是讀書的佳處。正當她專心致志讀書時,一隻手突然抽走了她的書。抬頭一看,竟是瓔珞。在陽光的照射下,瓔珞頭上花團錦簇,其中有一樣是吐蕃進貢的明珠,想必是趙禎新賞下來的。
瓔珞漫不經心地翻了翻那半冊書,娥眉一挑,道:「我聽姐姐說你大字不識,我就不信你也讀得懂書。」
玉安橫眉看她一眼便伸手去搶,瓔珞敏捷地一側身,玉安撲了個空,頭磕到廊柱上,腫出一塊淤青。瓔珞見她如此狼狽,拍手笑了起來,「你若跪下給我道一聲萬福,我便把它還你。」
玉安盯著她慢慢地蹲下身去。正當瓔珞一臉得意,玉安卻猛地將她一推,搶過書便跑開了。瓔珞趔趄摔倒,無計可施便放聲哭了起來。
玉安緩緩離開璃園,換了一處地方讀書。待夕陽西下回到朱紫閣,皇后已差人來傳梅昭儀和她去柔儀殿。原來閔昭容和瓔珞惡人先告狀,已經到坤寧宮哭訴去了。見了面,皇后便訓斥玉安道:「瓔珞是妹妹,將明珠賞給她合情合理。如果宮中嬪妃、皇子、公主凡事都斤斤計較,那豈不是亂了章法?你已正式受封,便該有公主的儀態。梅昭儀,玉安雖並非你親生,但既歸你管教,以後若再出這種事情,你也難辭失察之過。」
梅昭儀也不分辯,只恭敬地說是。
所有人似乎都認定那就是真相。玉安瞥見瓔珞得意的神情,既沒有分辯,也沒有認錯。皇后本只想責備兩句便罷,見玉安如此輕慢,心中不悅道:「玉安跟隨尹美人偏居萬春閣太久,確不懂禮數。以三個月為期,梅昭儀若管教不成,我就要親自管教了。」
梅昭儀道:「謹遵娘娘旨意。」
從柔儀殿到慶雲殿,梅昭儀沒有責備玉安,也沒有對她說話,分別時梅昭儀臉上亦沒有慍怒,只有一絲淡淡的憂鬱。玉安的心頃刻變得有些窒悶,回到朱紫閣后,她便自覺足不出戶,在屋內待了足足三天。不過她本就不大在外面走動,這也算不上嚴厲的懲罰。
翻開那半卷惹來風波的《詩經》,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邶風·柏舟》:「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原來早在遠古,女人便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縱然有傾城之貌,蓋世才華,被拋棄后除了發發牢騷亦無他途。
重陽節臨近,朝中恰巧來了契丹使臣,趙禎帶領皇子和近臣陪同其到瓊林苑賞菊,隨後又去皇家圍場狩獵。玉安不用上課,也就沒有新的詩書可讀。先前在院中種下的茶花已經生出了枝丫,玉安為其澆水捉蟲,勤加照料,長勢日益見好,她的心情也日益好轉。
九月的天空中滿是風箏。皇宮的上空五顏六色,甚是好看。玉安閑來無事,便帶著風箏出了門。
她望著天空中的風箏,又看了看手中的大鳥風箏,「如果蜻蜓風箏和蝴蝶風箏都可以飛到宮廷的屋頂上去,你也一定可以的。」
調整方向和線長,一次又一次地練習,那隻從不肯起飛的風箏竟然爭了氣,緩緩向著藍天白雲飛去,越飛越高。
玉安正心情大好,卻見一隻蜈蚣風箏從別處飛來,她急著收線,那隻蜈蚣風箏卻迅速飛來和她的黑鳥風箏糾纏在一起。
「纏住了,纏住了!」牆外一陣歡笑聲響起。接著牆門被推開,一群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了進來,領頭的竟然又是瓔珞。
有過兩回交鋒,玉安已大致明了瓔珞的性情。這回她不再慌張,一邊慢慢地收線,一邊靜靜看著她又要出什麼花招。
瓔珞嘴角一彎,一個手勢,小宮女們便拚命地收線,兩隻糾纏著的風箏疾速下墜。玉安急著上前阻攔,瓔珞乾脆抓過盤線,三兩下將風箏拽到地上。二人糾纏撕扯到湖邊,瓔珞見無處可躲,乾脆一把將風箏扔到水裡。
玉安臉色暗青,胸口劇烈起伏著。瓔珞見玉安凶神惡煞,一時也有點兒心慌。正愣著,卻見玉安使儘力氣向她撞來,她頓時在草地上摔了個四腳朝天。等宮女們反應過來,瓔珞已經一麻溜兒爬起來將玉安推到湖裡去了。
瓔珞只是一時氣暈,見玉安在水裡撲騰,也慌了神。小宮女們哪裡見過這種狀況,嚇得四散哭著喊人去了。幸好湖水剛沒過玉安的腰,她很快觸了底爬上岸來。
玉安的頭髮、衣裳全都濕透,連眼睫毛都沾滿了水和泥,十分狼狽。她走到瓔珞面前,未及瓔珞說話便接連三個巴掌扇得瓔珞暈頭轉向。「以後你若是再惹我,我定然不會再放過你。」玉安咬著牙,眼裡怒火燃燒。
瓔珞想要還手,玉安已眼疾手快地扣住她,一把把她推到地上去。她望了一眼水裡漂著的風箏殘骸,轉過身,拖著濕漉漉的身軀向著朱紫閣的方向走去。
快到門口時,玉安停住了腳步。瓔珞既然上次惡人先告狀,這次必定故伎重演。正當她苦想對策之際,對面來了兩個太監,抬著印著浣衣房標記的破席,急匆匆地向著北面的北宸門跑去。
玉安一問,太監匆忙回稟說:「浣衣房的李嬤嬤過去了。按照宮裡規矩必須及時出宮,錯過了時辰便不吉利。」
玉安只覺得腳一軟,走到朱紫閣門口,見笙平正在院中收拾,她一個趔趄便在笙平跟前倒了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