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天長地久(2)
第68章天長地久(2)
車輪在雨後的道路上留下兩道深深的轍印。不遠處,一塊硃紅色的界碑映入眼帘,上面雕刻著行雲流水的五個字:曼陀羅山莊。馬車吱呀駛過,窄窄的甬道兩側,各種品種的山茶花大團盛開,在薄薄的水霧中輕輕隨風搖曳,潔白如雲,火紅如霞,煞是惹人喜愛。二寶驚嘆地看著,一頭扎進爹娘的懷裡,委屈地問道:「爹爹,為什麼姑姑和玉茗姐姐可以住在這麼漂亮的地方?我也要搬來這裡!」
漱雪淺淺一笑,輕撫她的小腦袋道:「那樣你就見不到爹娘和哥哥、弟弟了,你願意嗎?」
二寶歪著腦袋想了想,道:「我可不要和爹爹、娘親分開!」
祈鑒和漱雪相視一笑,寵溺地掐了掐她粉嘟嘟的小臉。
「爹爹,」二寶托著下巴,困惑地問,「玉茗姐姐總說她的爹爹是個大英雄,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物,這是真的嗎?」
祈鑒忍俊不禁。這玉茗丫頭乖巧懂事,幾個大人聚在一起,也就常常誇獎她為多。女孩子的心思總是細膩而敏感,即使五六歲的二寶,心底里某個角落也會有著小小的攀比之心。
「是啊!玉茗的父親真的很了不起,全天下也沒有人能比得上他。」
「就算爹爹也比不上嗎?」二寶不服氣地撅起小嘴。
「就算是二寶的爹爹也比不上的。」祈鑒笑著低下頭,揉弄著她的小腦袋,「但是玉茗姐姐的爹爹在很遠的地方,而二寶的爹爹每天都可以給二寶講好聽的故事,哄著二寶睡覺,聽二寶唱好聽的歌兒,二寶還羨慕玉茗姐姐嗎?」
二寶認真地想了想后搖搖頭,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馬車在一座庭院前停下了。院子依山而立,庭前種滿了各色的茶花:楊妃茶、石榴茶、寶珠茶、紅芙蓉、十八學士、鶴頂紅……簡直是一片茶花的海洋。其中最為惹眼的是一片紫色的茶花,飽滿的花瓣在山間的氤氳里透出一種若隱若現的光澤。
揚州城除了這城中的「蜀中春」,曼陀山莊這若紫玉般惹眼的「鍾陵風雪」亦是鼎鼎有名的。城中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每逢喜事時若能擺放出這麼一簇鍾陵風雪來,整個殿堂都似生出了幾分靈氣。因此城裡城外的人都視這曼陀羅山莊的鐘陵風雪為吉祥物,逢年過節便要上山來買上幾盆。只可惜這鐘陵風雪因為培育過程因地制宜,只有揚州城的水土能夠使它熠熠生輝,一出了揚州城便活不過三日,使得臨近郊縣的人們都惋惜不已。
庭院中,一個七八歲的女孩亭亭玉立,身著白色衣裙,站在一片火紅色的茶花中央,正在和幾位遠道而來的客商說話。
「一盆狀元紅,兩盆六角大紅,一盆十八學士,一盆鍾陵風雪……」清脆的聲音敏捷地唱著賬,纖細的手指輕巧而敏捷地撥弄著算盤,「清明節再贈送你一盆玉生煙,一共是十三兩七錢……」說罷,她微笑著向那位客商輕輕鞠躬,「客官慢行!」
「這個茗兒呀,長大了比你們兄妹還會做生意。」漱雪笑道。
待女孩送走了那位買主,旁邊一位衣著光鮮,渾身書卷氣的青年上前道:「小姑娘,在下是特意來拜訪高夫人的,煩請你代為引見。」
女孩卻鼻子一皺,俏皮地說:「你若是學茶花栽種,問我便可;若是想來提親,問誰都不行。我爹爹才貌雙全,舉世無雙,你一點希望都沒有哦!」
來人笑著搖頭道:「你爹爹多年未歸,你怕是連他長什麼樣子也不知道,憑什麼那麼確信?」
「我當然知道我爹爹的樣子咯。我娘說他眉毛如劍,鼻子高挺,面頰光潔,眼若星辰……他既懂詩詞歌賦,又通文治武功,最最厲害的是,他是這世界上除了我娘之外,唯一會種鍾陵風雪的人呢!」
遠遠地,祈鑒和漱雪看著這個形若細柳面若桃花的小丫頭,不禁笑了。十年的光陰,玉安不但將自己的生活料理得有聲有色,還將從街邊領回來的木訥小姑娘調教得如此聰明靈巧,實在令人感嘆。玉茗——真不辜負玉安給她起的名字,她長大后又將是一朵清新高潔而又自由的山茶花。
「舅舅,舅媽!」見到他們,喚作玉茗的小姑娘連忙放下手中鬆土的小犁,歡天喜地地迎了出去。她一邊說笑著,一邊領著他們沿著庭院里蜿蜒的小徑一路向後園走去。一路瀑布飛濺,翠竹環繞,曲水迴廊,景色清幽,涼亭和長廊各處的柱子上都雕刻著形形色色的詩句。穿過長長的迴廊,祈鑒和漱雪來到後園的空地里——肥沃濕潤的土壤,健壯肥碩的茶花,這是這位長年深居簡出的高夫人培育山茶的地方。
沁人心脾的花香從四面襲來。
他們低頭一看,只見地上的幾個花盆裡,枝頭上含苞待放的茶花花苞上,一絲淺淺的蔚藍色從雪白的花瓣中探出頭來。身穿鵝黃衣裳,頭束白色絲巾的玉安正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在一個花盆中埋下花種。
「娘親!」玉茗脆生生地喊道,「舅舅家的馬車已經到了!」
玉安轉過頭來,輕輕拭去額頭的汗珠,白凈的面龐露出一絲笑容。
祈鑒走下台階,將後園中的新成果來來回回欣賞一番后道:「看來不出半月,這曼陀羅山莊的新品就要產出了!」
玉安惋惜地搖搖頭道:「只可惜這『子卿心』的外沿雖已近寶石藍,卻始終不純正,總是去不掉心裡這一片白。」
漱雪笑道:「這種開天闢地的事情,豈是一日之功?今年既然已經長出了藍色,提純也就指日可待了!時間不早了,我們快些起程吧!」
玉安點點頭,輕聲吩咐一句,玉茗便飛似的去屋裡取來了備好的香燭和紙錢。玉安拍拍手,回屋換了衣裳,便領著玉茗上了馬車,一起向著這山下的清溪行去。
夏曆三月,溪水漲滿,正是曲水流觴的季節。清明這天,根據駝山一帶的習俗,家家戶戶會扶老攜幼,帶著香燭紙錢在河邊祭奠逝去的親人,將載著元寶和清酒的紙船寫上親人的名字放入河中,使它順流而下。馬車停下后,玉茗和大寶提著籃子走在最前面,蹦蹦跳跳地唱著玉安月初教他們的《三月歌》:三月草芽新又綠,鄰家阿妹裁新衣。山間泉水清又長,打濕阿妹花衣裳。田裡麥苗青又好,耕田讀書要起早。天上月兒圓又亮,莫負新春好時光……」
玉安和祈鑒、漱雪抱著二寶和小寶緊跟在身後。一行人踏著青埂,向著不遠處清冽的溪流走去。溪邊到處是人,紙錢像雪花一樣在空中搖搖曳曳,隨後落在淙淙的溪澗,和著樹葉和野花一起流向遠處。
玉安、祈鑒和漱雪在溪邊蹲下,從籃子里取出好幾份紙船、香燭和元寶。
第一份祭奠一別十年的子泫。「子泫,」玉安的心裡有個聲音在說,「我答應了你會好好地活下去,我做到了,也建起了我們的曼陀羅山莊。可是山莊里沒有你的身影,卻永遠是那麼空寂。你曾說過,你的魂魄日日夜夜都會陪在我的身邊。此時此刻我的思念你也聽得見嗎?」
水中青荇間恍惚飄蕩著十幾年前那個笑容如春風般少年的臉。望著漂蕩遠行的紙船,玉安垂目在溪水灑下一杯杏花酒,嘴角露出一絲恬靜的笑。
第二份是漱雪為蘅冰準備的。這位她從小疼著、愛著、讓著的妹妹,終究沿著自己選的路走到了盡頭,成了她心頭永遠揮之不去的遺憾。薄酒一杯,未有一言,小船在溪水裡漂游,一直漂到很遠的地方。
第三份,玉安幫著祈鑒一起從籃子里取出來。紙船的身上用小楷寫著祈鈞的名字。誰又曾想到當年曾經奪走正陽的生命,折磨過玉安和祈鑒的病症,竟是醫史上無葯可醫的疾病?玉安和祈鑒在漱雪的照顧下已漸漸康復,可祈鈞卻終究無葯可醫。
十年光陰。皇宮中金鑾寶殿上的那個人依然是一代明君,他的治下依然賢相輩出,歌舞昇平。只是在深夜寂靜時,他也必定依舊寂寥孤單。而皇后依舊是一位賢明的皇后,她為後宮和朝廷所作的貢獻已足以和先前的劉太后媲美。而許承佑在她的調教下早有了更大的出息,還因精進了指南磁針和刻漏漏壺而被擢升為正六品高品都知,俸祿可比萬戶縣令,在嚴格限制內侍品級的本朝已近極致。
高高在上卻冷落寂寥的宮廷是他們的命運,正如玉安、祈鑒他們的命運是這草長鶯飛、悠閑自在的江南。
笙平早在多年前已經由祈鑒和玉安做主嫁給了十里地外的一個讀書人,做著小生意,膝下已有一對龍鳳兒女承歡。每逢年頭歲接,笙平總會前來和玉安、漱雪閑話家常,親如姐妹。
玉安將一枝茶花放在一隻小小的帆船上,小船上沒有姓名。在她的心裡,卻刻滿了她牽挂的所有的人的名字。
正當她陷入沉思時,在一旁捉迷藏玩耍的玉茗歡天喜地地跑了過來。河灘上裹著泥沙的水濺了她一身。
「娘親!娘親!」玉茗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她的身邊,驚喜地從身後掏出一枝茶花遞到她的面前,「你看!純凈的寶石藍!」
玉安接過那枝茶花,只覺得呼吸都靜止了。那朵茶花的邊緣已經磨損,但花心卻完好如初。光潔的花瓣是一抹深幽的藍色,在陽光的照耀下散發出淡淡的光彩。
「你是從哪裡拿到的?」玉安拉著玉茗問。
「我在溪邊撿到的!」玉茗拉著她走到一處擱淺在岸邊的紙船旁。
依據船身上的名字,玉安找到了那枝茶花的主人。這是一位往來於江寧和揚州的秀才,這朵茶花,就是他在江寧的普渡寺求菩薩賜予功名時得來的。
「普渡寺的小師傅們都擅長種茶花呢!手藝也和夫人您不相伯仲。只是這普渡寺的茶花卻和曼陀羅山莊的生了同一個毛病,只能在江寧府上栽種,一出了江寧府,一天都活不成的!」
……
三天後,玉安登上了前往江寧的馬車。祈鑒和漱雪欲同行護送,但考慮到漱雪的身子日益重起來,玉安便謝絕了,帶上盤纏和那一日也離不開她的鬼丫頭玉茗,向著那曾經令她魂牽夢縈的江寧行進。
「娘親,江寧是個好地方嗎?」玉茗好奇地問。
「是的,那是一個好地方。」溫柔地撫摸玉茗的頭,玉安微笑著回答。腦海里回想起許許多多年前在萬春閣里,她的「娘親」曾經對她說過的話:「那時候,哥哥帶著我上山砍柴。每到春季,山坡上開滿了茶花,白的紅的都有。我很淘氣,常常躲在茶花叢里,哥哥怎麼都找不到我。我們回去的時候,便采一朵戴在頭上。每次只採一朵,其餘的,就讓它們留在枝頭,等著別人採去……」
多少年過去了,當她已經習慣聽玉茗甜膩的一聲聲「娘親」時,這個詞對於她而言,終於具有了溫暖的含義。
「娘親,我們為什麼要去江寧呀?」玉茗又纏著她問道。
玉安的臉上充滿了嚮往,「因為那裡的師傅能夠種出純色的『子卿心』呀,娘親要去向他們學習本領。能夠在曼陀羅山莊里種出『鍾陵風雪』和『子卿心』,這是你爹爹最大的心愿!」
「娘親,你為什麼要把這兩顆棋子縫在我的荷包里?」玉茗輕輕撫摸著荷包里的那兩顆滑滑的、涼涼的、亮晶晶的玉棋。
「因為娘親愛玉茗呀!戴著它,你就永遠是娘親心愛的、捧在手心的小寶貝。」玉安撫過她的頭,親了親她紅撲撲的面頰。
站在普渡寺的山腳下,抬頭仰望,山高聳入雲端。從山腳到山頂只有一條窄窄的路,路上卻擠擠挨挨全是行人。穿過茂密的竹林和溪谷,山上遍地都開滿了各色的茶花,粉色、桃紅、火紅、雪白……蝴蝶和蜜蜂在花叢飛舞,令人目不暇接。
「娘親,娘親!」茗兒驚喜地環顧四周,「這裡好像咱們的曼陀羅山莊啊!」
「是啊。」玉安也驚喜地讚歎道,「看來我與這普渡寺,竟然有幾分奇妙的緣分!」說罷,她帶著憧憬,和玉茗一起加快腳步向著山上走去。
普渡寺里香火鼎盛,青煙裊裊。玉安和玉茗沿著茶花的蹤跡,一路向著寺廟的後院走去。簡陋的茅屋,破舊的柴門,庭院中到處是各色的花缽和花種。淺淺的天藍,深深的海藍,魅惑的寶石藍……各色花朵令她目不暇接。她一朵一朵地看著,品著,揣摩著,滿懷著激動與快樂,流連於那一片藍色的芳醇之中。
思緒陡然回到了十六年前朱紫閣的屋檐下,小小少年站在陽光下含笑看著她的情景。當時的時光恍如夢境,卻在這些年的日夜裡變得越加清晰。
低矮的茅檐下,擺著一個小小的木頭書案。上面整齊地陳列著筆墨紙硯,雪白的宣紙上墨跡未乾。玉安蹲在那純若碧天的藍色茶花跟前,淚水滾落眼眶,塵封十六年的記憶如風雲般翻滾。
陡然風起。那張宣紙便隨著風卷了起來,一直向著外面飛去,玉安立刻朝著那張寫滿字的紙追去。那張紙飄飄蕩蕩,輕輕越過柴扉,飄到了後院的牆外。玉安急忙拉開柴門要追出去,面前卻站著一個人,身材秀頎挺拔,安安靜靜,擋住了她的去路。
青色的布鞋,天藍的衣裳,深褐色的拐杖。再向上,便是一張俊逸的臉,鼻子高挺,面頰光潔,眼若星辰……
那張飛在半空的紙終於飄飄蕩蕩落下,她和他一起伸手接住了它。笑容像花兒一樣在她的臉上綻放,眼淚瘋狂滾落,落到了那麼短,卻那麼熟悉的四行字上:景物詩人見即誇,豈憐高韻說紅茶。
牡丹枉用三春力,開得方知不是花。
驚喜使他的眼中噙滿了淚水。他輕輕仰頭向著耀眼的白日,將手中的拐杖扔向遙遠的天空。拐杖在空中劃過一道長長的弧線,靜靜地落在牆外遙遠的光影之中。
他一步一步向著她的方向,艱難地挪動腳步,直到抓住她不再華麗卻依舊清新的衣袖,握住她不再青春卻依舊柔軟的手,吻上她不再憂傷卻淚水泛濫的面頰。
冬盡春來,山茶花挾桃李之姿,松柏之骨,沐寒而盛。生在後苑,長在宮廷,穿過一道道禁門,越過風風雨雨的山坡,終究走到了一個大大的世界。
從此江南大漠,碧落黃泉,他們再也沒有分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