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詳談
晨霧漸濃,滴答打在花枝上。
兩人自涼亭而坐,輕紗四周漫揚,日光剛好照到冰紋琉璃瓶中的蘆葦,只照亮了一簇柔軟的蘆葦尖。
姜藏月在等他開口,以及他來廷尉府的目的。
紀晏霄聽了她的話只是一笑,出言也是溫軟:「姜姑娘。」
而後他卻低低笑出了聲:「若是無事,便不可來尋姜姑娘么?」
有些話從他口中說出,更像是別有意味和別有用心。
姜藏月抬手沏茶,涼亭一側布穀報時鳥在一旁花梨木盒裡滴答滴答,單獨相處這一剎那安靜得沒有任何聲響。
紀晏霄止了笑,但上揚的尾音著實暴露出他心情還不錯:「今日是來給姜姑娘送消息的。」
說罷他遞出了信封,姜藏月伸手接過,兩人指尖一觸即分。紀晏霄不動聲色捻了捻指尖,神情溫柔無限。
「眼下大皇子手上實權架空,修築河堤一事不過就是安樂殿,廷尉府和戶部三方周旋。」
姜藏月抬眸:「此事紀鴻羽撥款多少?」
「四成。」
「四成?」
紀晏霄恢復之前的笑容看著姜藏月,語氣悠悠:「姜姑娘猜得到是國庫的四成。」
姜藏月想了想道:「紀鴻羽登基這些年,各地接連出事,各州各縣災情不斷,他還能拿出四成修建河堤,可見是還有存余。」
紀晏霄雖是表面溫和的性子,但能來找到想必也不是為了無關緊要之事,浮雲山馬場也徹底被他收入懷中,大皇子再成不了什麼氣候,這人招兵買馬的事想必也進行得很順利。
紀晏霄頓了一下嘆息,眸光瞧著她:「安子真負責的汴京城牆巡防垮塌了一段。」
姜藏月眸光閃過一絲光亮,這才道:「所以,殿下這是來問我要好處來了,殿下想要什麼?」
她話語間平靜無波,卻再次聽到紀晏霄的一聲輕笑,竟笑得她有些莫名其妙:「姜姑娘總是將我想得罪大惡極。」
姜藏月入廷尉府,他四處奔走,怎麼到頭來竟連合作對象都稱不上一句了,倒像是一杆子交易。
「並非如此。」姜藏月頓了頓:「我說過,殿下想要什麼直說就是,若是有利我不會吝嗇。」
當然用薛是非和顧崇之的話來說,不用她的錢,她還是很好說話的。
紀晏霄白衣拂動,像是照顧她一般將茶盞推至她跟前,動作細心。
稍片刻,他眉頭微挑,深深吸了口氣,眼尾帶笑道:「姜姑娘說過教我制香。」
「說過。」
紀晏霄神情溫柔,點頭道:「我還以為姜姑娘早已將此事拋之腦後。」他語氣頓了頓:「記得便好,只是姜姑娘在廷尉府又如何教我制香呢?」
「不若姜姑娘說說有什麼法子?」他開了口,語氣輕鬆愜意,那雙眼點染碎金,倒是有種勾魂奪魄的美:「畢竟男女有別,也當有個正經的理由。」
姜藏月蹙眉。
怎麼覺得這人越發的纏人,外界皆言吏部侍郎光風霽月,茂林修竹,卻未曾想私底下卻是言辭犀利,步步緊逼。
有一股遮掩在溫柔皮囊下不得人知的瘋勁兒。
姜藏月抿了一口茶,目光從他面容落在他骨節分明的手腕上,白得晃眼的同時還有一粒硃砂痣。
內袍之下露出的半截手腕明顯,襯得那顆硃砂痣紅艷如血。烏的發,白的衣,整個人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溫柔和優雅。
屬於溫柔的,看不出半分危險。
姜藏月知道這人今日無論如何都是要一個結果的。
「姜姑娘想到了嗎?」
紀晏霄抬眸瞧著她,依舊在笑,察覺到她在看甚至是無意間將那顆硃砂痣露得更多一些:「我想到了。」
「殿下請說。」
他閑適開口:「三月汴京有場春日宴。」說話間,被風吹得搖晃的輕紗遮住他一半面容,唯有那精緻下頜讓人瞧得愈發清晰。
三月的春日宴根本沒有小佛堂要查證的事情重要。但紀晏霄這個合作夥伴暫時不能丟。
她也不是不能妥協。
畢竟手底下有人總比沒人來得好。
姜藏月到底還是應下這件事。
紀晏霄心情頗好。
「安子真負責汴京巡防城牆垮塌那一段追究起來,也是罪,這事會交給誰督辦?」
姜藏月思緒流轉,此事若是落在暗刑司,想要從顧崇之那裡討要好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紀晏霄喝了口茶,見她思索,方開口:「這事的確是巡查過失之罪,會交到大理寺卿揚風手上。」
「嗯。」姜藏月點頭,大理寺卿揚風是紀晏霄的人,想必沒那麼快放出來。
紀晏霄見她沒在問什麼,反而頓了頓,忽而輕笑:「就這麼相信揚風?」
「殿下說笑了。」姜藏月開口:「揚風不是殿下的人么?」
人總要學會將自己擺在合適的位置,比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安老夫人讓她來見紀晏霄,約莫也是想要利用這層關係。
她目光很平靜,彷彿每一次交談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無論好壞都不能動搖,紀晏霄把玩著不知何時折下來的蘆葦尖,道:「姜姑娘,安老夫人今日說讓你陪我。」
「殿下並不需要。」
安老夫人既想要在修築河堤之事上占安樂殿的便宜,又想要博得一個好名聲,哪有兩全其美的好事。
人活於世總歸是算計來算計去,能真心待她之人早就不在了。
無人可信。
她起身就要離開,紀晏霄的聲音響起,柔和也一點都不鋒利:「有些話我說過很多次。」
姜藏月回眸,有些事也不適合在這種地方光明正大談論。
當年長安候府付出的信任是以滿門盡滅為代價,人心總是賭不起的,她不是賭徒,更沒有那個資格。
紀晏霄指尖微動,話語傳出:「沒有人總是能將自己困在從前。」
姜藏月道:「那是殿下。」
他頷首:「也可以是姜姑娘。」
從前她算計舒妃算計三皇子這些人,其實也不過是除了復仇不知道再做些什麼。
紀晏霄的臉在光影中,亦真亦幻,道:「人人都是暴烈的殉難者。」
殉難者?
光陰忽然變得寂靜,姜藏月神色更淡了一些,最終開口:「紀殿下,當年那些屍骸都藏在泥土與不見天日的陰暗裡。」
紀晏霄似是在思考。
少女衣裙飛揚立在亭台間,像空中沉浮的柳絮,面容白皙清冷,甚至於說話間情感像是被拔了釘子的卯榫,空洞無妄,只剩一張支撐血肉的皮囊。
天色更明朗了一些。
「活著的人只是菩薩龕中梵語絮聲里豢養的鬼。」
鬼是從地獄爬出來的,興許長安候府當年成為自私自利的鬼,看不見天下看不見人命,便能避過一切,可父親偏偏低頭看見了。
就是因為他看見了,他選擇出手,才落到如今這步田地。
長安候府何辜何錯,為何要讓他們來承擔紀鴻羽那可憐的私心。
如此身死,惡名滿身,太不公平,姜藏月再度開口:「殿下今日在廷尉府逗留夠久了。」
紀晏霄眼睫微彎:「姜姑娘可要記得答應過的事情。」
姜藏月抽出帕子擦了擦指尖,像是將什麼東西遞給了他。
紀晏霄接過,那手帕間的小丸子乖巧躺在他的手心,他才道:「這是蠱毒的解藥?」
「每一次解蠱我便會教殿下制香,殿下並不用著急。」姜藏月不疾不徐回答。
他頓了頓,如春風拂面般開懷:「那麼,我很期待下一次見面。」
「殿下請。」
紀晏霄聞言又嘆息,可瞧著眼前少女模樣,眼角眉梢的陰鬱都被驅散了。
他也不是第一日知道她的性子了。
片刻后,他道:「可想好回去怎麼跟安老夫人說了?」
交代?
姜藏月眸光落在遠處尚在等待的寶珠,似乎沒什麼好交代的。
安老夫人想聽什麼她大可以說什麼,只要促成安老夫人想要看到的表面現象就足夠了。
姜藏月目光清明:「不勞殿下費心。」
「紀殿下。」她開口:「安樂殿如今不見得比廷尉府好到哪裡去。」
......
紀晏霄離開后,果不其然安老夫人讓她回主廳說說話。
姜藏月自然是撿她想聽的話說給她聽,聽得安老夫人那是一個眉開眼笑,這才放她離去。
後幾日廷尉府上下都在為小佛堂祭祖之事忙碌準備著,畢竟祭祖不是一件小事,需要準備的東西也很多。
可偏偏寶珠去了一趟府外採買,回來時神色就有些不對勁兒了,更是將周身全部清洗乾淨了才來她面前服侍。
另一個婢女在梳妝台前替她綰髮,妝匣里還放著不少朱釵首飾,就連珍珠流蘇簪子上的珍珠都是最流光溢彩的。
今年的珍珠也減產了,平人百姓所在的小漁村發了大水,還帶走了不少人命。
姜藏月看了一眼回來的寶珠,寶珠還在門口拍去身上沾染的濕氣,這春日裡總是雨水豐盈。
姜藏月放下茶盞:「可是外頭出了什麼事?」
寶珠一抹臉,還有些愣,道:「二小姐,汴京是出事了,可能祭祖的事情要延後。」
連江因為春日的雨水不少地方還沒來得及修築便決堤了,衝垮不少農田莊子,眼下汴京內外平人有不少臉上身上起了紅點,傳染極強。
「奴婢最開始以為只是普通的疹子。」寶珠說話間嘆氣:「可沒成想不過幾日的功夫便在汴京蔓延開來,老爺也為此事忙得焦頭爛額。」
姜藏月指尖落在梳妝台上輕敲:「我聽聞汴京城牆巡防是子真表哥負責的?」
「這事兒的確是大公子負責的。」說起大公子,寶珠神情有些猶豫:「城牆坍塌也不是大公子的過錯,二小姐不必擔心,興許大公子只是被帶去大理寺問話,說不準過幾日就放回來了么。」
姜藏月沒開口。
瞧著她的神色,寶珠又開口:「二小姐,這些時日無事咱們可千萬別出府了,這疫病傳染得極快,稍不留神那可是要出人命的,不過想來有孔公子那樣一心為百姓的人,總能控制住的。」
姜藏月眉眼微動:「孔公子?」
「聽聞是住在貓兒巷修鞋店的孔公子。」寶珠開口:「這孔公子在汴京的名聲可好了,是個大好人,此次汴京疫病孔公子不顧自身,眼下還在外奔走呢。」
「奴婢還聽聞長得也是極為俊俏,從前便得了不少小娘子的喜歡,可惜太過潔身自好,至今沒人能靠得上去,也不知將來會娶什麼樣的妻子。」
「不過這些跟咱們也沒關係,二小姐待在府中,老爺夫人定然會護二小姐周全。」
姜藏月放下手中的點心,寶珠不解問道:「可是點心不合胃口?」
聞言,姜藏月溫柔道:「現在汴京疫病已經傳染很多人了?」
寶珠點點頭,壓低聲音:「回二小姐,的確嚴重,皇城裡也有十幾個例子了,不過眼下是隱瞞下來罷了。」
姜藏月目光落在珍珠上。
妝匣里的珍珠粒粒飽滿,透著晶瑩潤澤的光芒,宛如最清輝的月色,不動聲色落在人的發間。
寶珠見她盯著珍珠,忽而恍然大悟:「二小姐若喜歡這些珍珠,明日再送來新的就是。」
姜藏月看著她將剩下的珍珠要收起來,突然開口:「寶珠。」
「二小姐有什麼吩咐?」
「將這些珍珠送去換成銀兩吧。」
她含笑,重新打開盒子。
「總是也要出一份力的。」
......
春日裡,滿山的三角梅在纏綿的雨絲里艷紅,簌簌而落。
廷尉府的園子里,花木間有無數昆蟲蠕蠕地爬動,鳴叫聲不絕於耳。
意園外不少小廝婢子都忙碌起來,各處都撒了葯預防疫病蔓延進府,來來往往只剩下忙碌的腳步聲。
更有婢子偷懶被嬤嬤逮住了的打罵聲:「若是驚擾了二小姐,小心你們這些不值錢的腦子!」
奴婢們連連告饒,又跟在阿心身後繼續撒葯。
阿心神情憂愁,總是不住的打望安子真的院子,似乎這樣裡面的人就能早些回來。
城牆垮塌安子真被送進了大理寺。
新上任的大理寺卿揚大人更是剛正不阿,誰的面子都不給,也不知道大公子要吃多少苦頭。
且還不讓人去探望。
聽聞這些個腌臢地牢里有的是手段讓人屈打成招,可大公子是廷尉府的人,揚大人總是要給幾分薄面的。她能做的也只是在府中老老實實等大公子回府。
這實在讓人心裡不安。
前些日子大公子因為二小姐的事情而罰了她,可到底沒將她驅逐出院中,可見還是有幾分情誼?
阿心有些走神,掌心掐出深深印記。
「阿心姐姐可莫要分心。」幾個婢子上前,滿臉討好:「阿心姐姐是大公子面前最說得上話的人,可莫要自己困擾自己。」
「可......」阿心頓了頓。
可她說到底只是廷尉府的一個奴婢。
一個奴婢做什麼成日里看不清自己而痴心妄想。
婢女又笑道:「阿心姐姐的好日子在後頭呢,大公子縱然喜歡二小姐,可二小姐性子也是極好,將來阿心姐姐就算做了大公子的侍妾總也不會受了委屈。」
「侍妾?」
阿心臉上蔓延一抹紅暈,是啊,做侍妾已經是她最好的出路了,將來再生下一子半女,後半生都有了依靠。
她嬌嗔道:「你們不要胡說八道,當心讓二小姐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