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小團圓(1)
第34章小團圓(1)
紀時:
葉依敏自殺了,她沒有遺書,甚至連隻言片語也沒有留下。一直到她死了,我們才知道她早把房子車子和全部存款捐了出去,成立了一個專門針對父母服刑兒童留守的基金。她工作室的一切都送給了她的助理。她就是那麼孑然地走的,唯一的遺產是送給越尹的婚紗。
送走葉依敏,越尹一直情緒都不對勁,尤其當她拿到婚紗的時候,表現的尤其明顯。我從來沒見過她哭得那麼傷心,甚至八年前都不曾。
隱隱我感覺我們之間好不容易找到的平衡點突然被打破了。她把對程陽的怨恨和不信任都轉嫁到了我身上,對我滿腔憤怒簡直像見了階級敵人:「你們都是一丘之貉。」
我再想解釋幾句就說:「滾!我不想看到你!看到你就想到那人渣!」
我和越尹經歷的一切都彷彿在走著程陽和葉依敏的老路。我很想告訴她,我們是不一樣的,可是我實在找不出有力的論據。我害怕她對號入座,繼而不再相信我。
然而越尹還不是我最頭疼的。另一頭,程陽那傢伙顯然更可怕一些。作為兄弟我無法不管他,可這事兒我想來想去我不知道該怎麼管。
自葉依敏死後,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頹得不像個人,說實話,我都忍不住有點害怕他會想不開。他現在每天睜眼只做一件事,逼著他的妻子沈亞恩,因為葉依敏死前見過的最後一個人是她。
事情到這份上了,也不知道沈亞恩是為了什麼。一個字都不說,整個把程陽往絕路上逼。
看著程陽那瘋狂的樣子,我忍不出教訓他:「你逼沈亞恩有什麼用,你在外頭這麼多年的破事她沒殺了你就算好了!你這算什麼?你到底想知道什麼?」
程陽還是那副死頹的樣子,執拗地說:「求你了,求你,紀時,你幫幫我,去問問她,小敏到底和她說什麼了?她到底說了什麼!」
看他那執著的眼神,我知道,再拒絕也沒有意義。思前想後還是把沈亞恩給約了出來。
沈亞恩和葉依敏是兩種人,葉依敏身上帶著點高傲,有種設計師的另類,再加上她出身和經歷的關係,總讓人覺得有點陰鬱,而沈亞恩自幼出身良好,明媚得像四月的陽光。
我們約在咖啡廳,她大大方方地坐在我對面,她是帶著女兒來的,剛會走路的孩子鬧個不停,但她還是耐心極好地照顧著。
看著那孩子,我突然有些不忍心。說起來她也挺可憐的。良久,我輕嘆一口氣問她:「葉依敏到底和你說什麼了?是不能告訴程陽的話嗎?」
她笑笑,看著我說:「我能和他說什麼?我現在說什麼他都不會信,他從心眼裡覺得是我說了什麼把葉依敏逼死了。」
她喂孩子喝了點奶昔,低垂著頭,彷彿漫不經心:「有時候也覺得挺沒意思的。」
「程陽現在有點心結,也許……你可以幫他。」
「我告訴你葉依敏並沒有和我說什麼你信嗎?她只是很平常地和我講了講她和程陽的故事,然後告訴我她得了腦瘤,快失明了。她說她要離開了,所以最後任性一次才破壞我的家庭,我不覺得我有義務告訴程陽這些,他們的婚外情已經嚴重影響我的生活,但作為女人我同情她,僅此。」
我一時哽住,回想起葉依敏讓我幫她簽字前說的那些話。突然間,像串珍珠項鏈一樣,一顆顆都串了起來。
「紀時,你知道嗎,這一切都是命,當年我爸媽要我嫁給程陽,別人告訴我程陽有女朋友,我當時沒當回事,就同意嫁了,我以為我們這樣家庭的小孩,根本沒資格談什麼愛。我是這樣,程陽也是這樣。潛意識裡,這麼多年我都覺得我才是第三者,可是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是這樣,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接下來就要做更多的錯誤決定一錯再錯地去維持它。能怎麼辦呢?我確實和他結婚了,我們的女兒也這麼大了。這世上有很多婚姻,沒有愛也只能維持下去不是嗎?」沈亞恩輕聲嘆息,抬頭看了我一眼,「我真的覺得這些話你不用告訴程陽。說了他也不會信,就讓他覺得是我逼死葉依敏的吧,這樣他大概會好受一點。」
「……」
我一個人開車開了很久,心不在焉連闖了兩個紅燈。看著人流熙攘的世界。我突然開始有些迷茫。
這個世界從來不缺有情人,可悲傷的故事遠比幸福的故事更多。
有些感情不能複製,稍縱即逝,永不回頭。我不確定我有沒有能力可以抓住。
愛情究竟是什麼?愛情的結局又是什麼?婚姻是愛情的結局還是愛情的開始?我和越尹呢?到底是在走向結束,還是另一個開始?越尹一個簡訊把我從飄忽中拉回現實。屏幕上不大不小的黑色字體此刻像幾人高的浪頭,彷彿下一刻就要把我捲入驚濤駭浪中去。
「媳婦15:32:我最近心裡有點亂,我在重新梳理我們的關係,也許,我們最近可以不見面。」
握著手機,只覺這大熱天的風吹得也挺涼的,冷不丁就打個了寒噤。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情緒,難受,委屈,更多的是無奈。女人真是難伺候的動物,她永遠都不會懂,我想給她全世界,一刻我都不想等。
我一個電話撥過去,響了很多聲幾乎快要自動掛斷的時候她才接起來,想必她也經過許久的掙扎。
電話那頭她的聲音有些疲憊,還不等我說話就先聲奪人:「有什麼事能過段時間再說嗎?我心裡亂。」
「你亂什麼?葉依敏的事和咱倆的關係有聯繫嗎?你能不能不要這麼無理取鬧?我這段時間夠累了,你跟著添什麼亂呢?」我焦慮極了,口乾舌燥,我有些慶幸這樣的對話是在電話里,不然我真的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會去做傷害她的事。
她沉默片刻才說:「你覺得咱倆能走下去嗎?我現在挺怕的,我說真的,敏子這事兒對我影響特別大。我這幾天都在想,要你媽也去跳樓呢?你是不是會和程陽一樣?我真的沒自信能比得過你媽。」
荒謬,我忍不住抽氣:「我媽不會的,她老怕死了,一點頭疼腦熱都上醫院呢!跳樓?怎麼可能?你都想的什麼啊?能不能想點好的啊?」
越尹也漸漸激動起來:「跳樓只是自殘的其中一種方式而已,不說自殘,她要真氣出個什麼,你怎麼辦?你選誰?」
她毫無現實根據的選擇題讓我啞然。我沒有答案,我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情況這樣的可能。良久,我誠懇而疲憊地說:「我愛你越尹,真的。」
「程陽還愛葉依敏呢,你看看他讓她過得什麼日子?」
她咄咄逼人字字在理,我說不過她,有些氣餒,只能無力地說:「我和他不一樣。」
「我真不覺得你們有多不一樣。」
她有些嘲諷和明顯不信任的口氣瞬間激怒了我身體里一直叫囂著的熱血分子。我左手狠狠捶在方向盤上,篤定而堅持地說:「咱現在去領證。」
「我們不可能領得到的。」
「我自己要結婚,憑什麼領不到?!」最後一句我幾乎是吼出來的。
「……」
我連續提了幾次速,先到越尹單位把越尹接走,隨即一路到了哥兒們杵著的那個區民政局。我心中也自有考量。現下也只能靠這哥兒們幫幫忙。證先拿著,旁的回頭再說。
我一過去,直奔哥兒們辦公室,誰想哥兒們一聽我的來意,一句話回我:「對不住,紀時你的材料不全?這證我沒法給你辦!」
哥兒們一臉為難的看著我和越尹,那眼神,我瞅著就不太對勁。我問他:「哪兒不全?缺什麼?我去辦。」
他嘆了一口氣:「得,我給你交底兒吧,你們家給我們都交代了,不能給你辦這事,你還是回去求求他們吧。再說結婚是大喜事,鬧不痛快了結婚也有陰影。」
哥兒們明話都給亮出來了,我也不好強人所難。我們灰頭土臉地離開了哥兒們的辦公室。我的心情很複雜,也很自責。雖然越尹一路都沒有說話,但我看得出她的眼裡也有那麼一星半點的期待。
我斟酌半天用詞,才緩緩安慰:「我們肯定能辦成的,等我回去和家裡商量下。」
一直沒有說話的越尹冷笑了一聲,突然抬起頭看著我,目光是那樣銳利和冷淡,她幾乎斥責一般說:「多好的男人啊,多好的愛情啊!呵!想想這些算什麼?!婚都不能結,這些又算什麼?」
「我明天就會給你一個交代。」
「我看不用你給我交代,你們家就給我一個膠帶了!」
我皺眉,一把抓著她的手:「越尹你能不能別這麼不講道理?」
越尹終於歇斯底里地發作:「我就不講道理怎麼?我一直就這樣!不愛要不要!」
看著她失控的模樣,我的心也一寸一寸涼著,「你跟我耍橫是不是?」
越尹撇過頭去,冷哼一聲:「我走了,你自便。」她甩開我的手,決絕地走了,頭都不回。
看著她那瀟洒的背影,我心裡一團火燒的旺極了。
我無處發泄,只能一腳把身邊的垃圾桶踹得震天響。
「靠!」
越尹:
人長大了,總比不得小時候容易快樂。一點點事總會積壓在心裡,久而久之,以為不快樂的事都忘了,可當遇到點什麼的時候,卻又一股腦兒全跑出來,反倒比之前還要清晰。
當人有心事的時候,就代表他漸漸成熟了,所以我一直覺得成熟不是個好詞。
我一個人走在街上。天漸漸黑了,暮靄沉沉,天際的邊界線越來越不明顯,彷彿全世界都融入一個黑暗的網織。路上路燈整齊劃一,彷彿一串連接著整個城市的珍珠項鏈,璀璨明妍。
我轉了很久,在無人認識的街頭,彷彿把所有的鬱氣都走了出來,那些難受糾結失望都被微塵揚起的寬闊馬路吸附了,剩下的,全是理智。衝動過後,人會變得無比冷靜,可衝動的結局卻已經產生了。
我知道自己錯了,我們的問題,絕不是紀時一個人的錯,我該努力站在他身邊,努力配得上他,而不是耍脾氣讓他更累。
我想清楚后,在街上轉來轉去最後還是轉到紀時家去了。
我一直等,一直等,無聊的時候把他家報箱的報紙都拿出來看。那麼多報紙把報箱都塞滿了,他完全沒看,可見他最近該是忙到怎樣的地步。
那一刻我真的很後悔,我這個女朋友不體貼也就罷了,還蠻不講理。
很晚了他才回來。也是一臉疲憊的樣子。明明還在最好的年華里,看上去卻隱隱已經有了幾分難掩的老態。我心疼極了。那一刻,我真的很想站起來擁抱他,告訴他我錯了,可我這人偏偏要面子,「死要面子活受罪」可不是就我的真實寫照!我知道我這麼出現很突兀,卻還是故作沒事地揚了揚滿手的報紙說:「你看你家報箱都塞滿了。」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的口氣。
他沒理我,無聲地打開門,末了回頭對我說:「進來。」
我跟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進屋。沒有開燈的屋內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只有紀時的一雙水光閃亮。他方把門關上,立即整個人撲上來,將我狠狠地壓倒在牆上。他的氣息像狼,危險而急切。而我,像離了水的魚,只能在他的深吻中尋求生機。
我們都急於排解身體里那些陰鬱,唯一的方式就是如此。身體的角逐和糾纏,筋疲力盡仍不罷休,我們像兩隻寂寞的野獸,只有緊緊地擁抱才能感受彼此的存在,才能相互慰藉賴以生存。
他一刻也不願離開我的身體,我躺在他胸前,疲憊至極,身體幾乎麻痹。
他抱著我,明明蓋了被子,可我們兩個毫無來由地顫抖著,他的聲音夾雜著疲憊,氣息有些不穩地說:「越尹,別和我鬧了,我都怕了。」
我眼眶一瞬間就濕了,囁嚅著說:「我也是。」
我緊緊地抱著他,靠在他溫暖的胸膛上安眠。我在心裡對自己說:越尹,這是你深愛的男人,你該傾盡全力對他好,才不辜負這麼多年的等待。
很晚的時候,媽媽打來電話。我看了下時間收拾著回家。紀時有些捨不得我回家。抱著我半天都不鬆開。
他說:「相信我,越尹,我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我反手抱住他,安慰他:「如果這輩子我們不能結婚,我就這麼和你在一起也挺好的。」這話出自我的真心。這麼多事過去,我累了,我更不希望紀時累,如果可以,就這樣過下去也挺好的。
愛的終點也並不是結婚不是嗎?紀時送我回家,我們在破舊的鐵門前告別。我一個人上樓,因為心情不錯,我甚至忍不住吹起了口哨。
一打開門,家裡燈火大亮,我媽就那麼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等候,這情景嚇了我一跳。還不等我說話,我媽先發制人。
她用淡漠的口氣說:「今天你去民政局了?」
我吃不准她什麼意思,想了片刻,點了點頭。
「今天紀家請我喝了杯茶。」她用無比自然的口吻說:「你真的喜歡那姓紀的嗎?」
我們同住一個屋檐,對話的內容卻一直停留在吃喝用度的小事上。我從來不曾把她當做一般的母親,也不曾與她談心。此刻她如是說,我不知道她是想羞辱我還是其他,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沉默地看著她。
良久,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從口袋裡拿出一個信封遞給我:「拿著吧。這把鑰匙給你。」
牛皮紙的信封,角落裡有個凸起的角落,看輪廓確實是一把鑰匙。
我沒有接,問她:「這是什麼?」
「瑞士銀行保險箱的鑰匙,你爸爸留的最後一筆錢,他留給咱們娘倆的最後一筆錢。」
多少年了,我們從不曾心平氣和地談論過我爸爸。即便偶爾她提起他,也多半是刻薄地罵咧,可是今天,一貫心冷的我的母親尹萍女士,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漸漸哽咽了,那樣深刻的眼神,彷彿有海一般博大的深情。我有些出乎意料,因為我一直以為她早不愛我爸爸,不然當年她不會花枝招展地想要去傍別的男人。
她眼眶紅紅地對我說:「他就是不肯說出來才沒命的。他臨死都要給我們倆留點兒。」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八年前。」
「……」
那天我坐在十平方不到的客廳里,聽媽媽講了一個很長的故事。從她和爸爸的過去講到現在的我們。
那是我們八年來第一次交心地深談。她講這些故事的時候一直忍不住流淚,眼神哀戚,而我,聽得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