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處暑(一)
第41章處暑(一)
但蔣家太太堅決要唱完這一通,淚水滾滾,情真意切。
貞儀看在眼中,卻是突然高看了蔣家太太一眼,這又哭又唱的行為乍看是虛偽浮誇了些,在一些文人眼中或許甚至有些粗鄙,但從世俗的禮節體面來說,這又何嘗不是一種面面俱到。
大哭也是一件很傷神的事,這位太太百忙之中趕來哭這一場,將面子功夫做足到十成十,至少可見對方待王家並無輕慢之心,哪怕大父已去,三叔亦要在家中丁憂三年。
對方雖為商戶,卻至少不曾捧高踩低,不管是出於真心還是有其它思量,真心者可貴,有思量者心有顧忌分寸,輕易都做不出淺薄磋磨之舉。
因而,看著那痛哭流涕,任憑怎麼拉也總能掙脫滑落跪回原處的蔣家太太,貞儀對自家大姐姐在蔣家的處境反而添了一點安心。
但這點安心只是些微托底。
尤其是當貞儀從錢與齡口中得知了有關蔣茂的作風之後,不免愈發擔心起了大姐姐的日後。
蔣家太太痛哭間,又有一行文人前來弔唁,其中有一位年輕人是橘子認得的。
昔日那個面對淑儀總是手足無措的少年如今已長成沉穩的青年,那青年被一行人先讓進了靈堂中。
那是溫以衡,他如今已有舉人功名在身,他的父親升遷調往了浙江,父子二人前途一片光明。
有些人走得越順,越容易對以往未曾做得無可挑剔的舊事心懷慚愧,溫父每每憶起當初與王家定親在即,卻因王公被流放而悔約之事,便自覺德行有虧,又總疑心私下會被人拿來議論指摘。
當初悔約雖說是他那老母親竭力主張之下的結果,但溫父心中很清楚,自己也的確猶豫了,甚至母親的「不可理喻」成為了他彼時最體面的擋箭牌……哪怕他很清楚王公德行無暇,只是敗落於稜角過鋒與官場齟齬。
在任上無法抽身的溫父特意來信叮囑兒子,待王家人扶靈返歸金陵,務必要登門弔唁。
溫以衡知曉父親的慚愧甚至是心虛,父親所懷心緒他皆也有,而除此外,他另還有著獨屬於自己的心緒。
比淑儀大上三歲的溫以衡今年已有二十四歲,親事卻仍然沒有著落。
隨著兒子升遷,孫兒中舉,溫家老太太的目光日愈挑剔,這些年來她幾乎挑遍了全金陵城中可以拿來由她挑揀的閨閣女兒家,卻仍覺得這些小門小戶的漢女配她孫兒猶不足夠——她的孫兒來年該去京師考狀元,配個軍機大臣大學士府中亦或是親王貴族家的小姐格格,到時他們溫家滿門抬旗,那才是真正的相得益彰哩!溫家老太太每每說起這設想,每每歡喜激動得合不攏嘴。溫以衡每每聽著,每每不曾作聲。
只是今早,溫以衡出門前,溫家老太太阿彌陀佛慶幸地念叨,幸虧當初未曾與王家結親,否則王家敗落成這樣,王者輔到死都未能被赦罪,還不知要如何拖累她溫家,真是佛祖保佑祖宗開眼,當初這樁親事錯過得實在是不能再對了,也可見王家的的確確沒有東山再起的福氣——
溫以衡少見地沉下了聲音,提醒大母不該悔約在先,還要說這等落井下石之言。
溫家老太太愣了一下,繼而眉開眼笑安撫孫兒:【祖母還不是為了你好……不說就不說,今後再不說了!咱們家的大好日子在後頭呢,從前這些芝麻綠豆小的糊塗事提它作甚?說多了也晦氣的!對了,你今日走一趟過場便罷了,莫要多作逗留,也不要吃這等辦喪人家的茶,平日里倒也算了,你馬上要進京備考的,咱們凡事圖個吉利心安好兆頭……也怪你父親瑣碎,作何就非要你親自過去……】
老人刻薄的話語喋喋不休,溫以衡心中感到更深的無力,不復多言,轉身出門去。
此刻的王家靈堂中,溫以衡看到了淑儀。
淑儀跪坐在婆母身側勸說攙扶,不曾抬頭,或許她不是不知溫以衡到了,而正因知曉他來了,才唯恐一個抬首便會招來非議。
王錫璞在妻子的暗示下,很快將溫以衡一行人請去了偏廳用茶。
待蔣家太太終於哭夠了,淑儀便和母親一同將婆母扶去後堂說話。
錢與齡有心和淑儀敘舊說話,卻久未等到淑儀從後堂出來,便與貞儀道:「貞儀,走,先去你院子里坐著,等你大姐姐去尋咱們。」
錢與齡說著,彎身一把抱起橘子,先舉得高高的,再托抱在懷裡親了親:「我們橘子敦實不減當年呢。」
她抱著貓兒,回頭抬了抬下頜,朝丈夫道:「我與二妹妹說說話,你自回家去尋兄長他們,啊。」
蒯嘉珍玩笑著施禮:「是,夫人且去,且去。」
錢與齡還和從前一樣,壓根兒沒什麼變化——被錢與齡抱在懷裡蹂躪得毛髮蓬亂,一臉生無可戀的橘子這樣想著,而一想到待會兒還不知要舔上多久才能將毛髮重新梳理得整潔體面,感到心累的橘子表情愈發無語麻木。
錢與齡在貞儀房中等了一個時辰,仍未等到淑儀過來。
婆母既在,淑儀便覺得自己理應寸步不離地侍奉左右。更何況今日溫以衡也在,淑儀便更加不敢離開婆母視線胡亂走動。
錢與齡搖頭:「如今再想與她坐下說說話,竟是難如登天了……這蔣家媳婦果真不是好做的。」這話中似有所指,貞儀知曉錢家幾位兄長向來消息靈通,便問:「九英姐姐可是聽說了什麼?」
「妹妹是不知道?」錢與齡瞭然,又覺無奈:「也是,你才回來數日而已。照此看來她是半個字也不曾說了,你那三叔母也在瞞著捂著……」
貞儀從九英姐姐口中得知,如今蔣家的生意一概壓在蔣家太太一人身上,蔣茂不成器不說,還終日流連妓館花船,十日半月不回家都是尋常。
放眼金陵乃至這世道,這種情況自然不是個例,甚至可以說比比皆是,但於遲遲沒有身孕的淑儀而言,其中有多麼難熬,只怕是局外人無法體會的。
「貞儀,你還年少,有些話原不該與你說,可我知曉你自幼早慧,格外心明……」
錢與齡抱著橘子,坐在椅中,豎起了細細的眉,幾分鄭重地說:「你大姐姐此時這般處境,自然稱不上是最壞的,但這只是一時,若不早做謀算,艱難的只怕還在後頭。
子女香火,能有自然是最好,可這是誰也說不準的,實在不宜只盯著這件事……蔣家的生意全由蔣家太太一人支撐著總歸不是長久之計,淑儀既也識字識數,或許這便是個機會,若能借著此事立起來站穩了,不管日後如何,蔣茂也都要敬她讓她三分的……」
貞儀聽懂了,並且十分贊成。
既無從改變環境,大姐姐此時與其哀哀怨怨患得患失,倒不如抓住身邊可以讓自己站穩的機會,盡量謀求一份自救自主的依仗。
貞儀向九英姐姐道了謝,認真道:「我必會好好勸說大姐姐的。」
錢與齡點頭:「但願她能聽進去一些。」
錢與齡話音落時,抱著橘子站起了身來,瞧見牆上掛著的一幅畫,不由得訝然失笑:「貞儀,這幅畫你竟還留著?」
貞儀跟著起身,看過去:「這是我收到的第一幅贈畫,九英姐姐又畫得這樣好,自然要好好留著的。」
錢與齡笑著說:「貞儀妹妹的詩也題得很好。」
如今再看,畫與詩皆是淺薄稚嫩的,卻漫溢著童真靈氣。
仍被錢與齡禁錮在懷中的橘子也看進那幅畫里,一眼便看到了那隻神氣不凡的監工橘貓。再看,便瞧見了幼時的貞儀,呼呼大睡的王元,以及持竿打瞌睡的老王頭。
畫近在眼前,畫中的時光卻是再回不去了,甚至畫中的人也再見不到了。
橘子突然有些悲傷。
錢與齡很自然地岔開了話題,她說到自己準備刊印詩集——多年前的大膽之言,如今她當真要付諸行動了。
「貞儀,屆時便由你來為我作序。」錢與齡笑著說:「這可是從前你親口答應過的,若敢反悔,我是要寫詩討伐你的!」
那是幼時很久遠的一句約定了,貞儀已近要淡忘了,此時忽然記起,彷彿一剎那被拉回到了七歲那年的上元夜,花燈如晝的隨園中。
那時的大姐姐不過十三歲的模樣,彷彿一朵將開未開的白蘭,潔凈,柔軟,清香,年少。
而此時的大姐姐,單薄得好像一片微微發黃的葉子,無聲的葉脈紋路是歲月在她身上刮刻過的痕迹。
貞儀好不容易才找到同大姐姐說話的機會。
那是三日後,貞儀陪著淑儀去棲霞寺上香拜觀音。
去往棲霞寺的路上,經過臨水處,多聞清歌入耳。
那是金陵采菱女的歌聲,她們盪一隻水盆或一葉小舟,慢慢穿行在水上,掀起菱盤採摘菱角,時而放聲歌唱。
入鄉隨俗多年的橘子如今也很能夠分辨出,每當這種歌聲出現時,便有鮮嫩嫩,脆生生,涼津津的菱角可以啃了。而啃著啃著,處暑時節也就到了。
所以橘子覺得,掌管處暑節氣的神仙一定也很愛吃菱角,才會每年都在這個時候來到人間——不過這話萬萬不宜被貞儀聽著,貞儀和固執的老王頭一樣,都不太信神仙呢。
幾天沒更新了嘿嘿,深夜偷偷爬上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