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貴妃不貴(下)
太皇太后震怒,誰還敢當真歇著,然而,就在世瑤以為太皇太后不會召見的時候,康有祿卻出來了。世瑤隨他進了殿,給高氏叩頭請安,高氏抬頭言到,「你來了呀!」
殿上凝重的氣氛,似乎隨著高氏的聲音略有緩和,眾人鬆一口氣,世瑤的心裡卻一緊,這樣的疲憊和無奈,竟不是她熟識的太皇太后。世瑤忙笑道,「臣女適才跟著秦才人學琴,會了幾下子,就想到太皇太後跟前兒獻寶,太皇太后可有功夫聽一聽!」
「那你就奏來與哀家聽聽吧。」
寧馨幾個忙把琴擺好,世瑤隨便的彈了幾個音兒,斑駁雜亂,毫無章法。可是她偏偏一臉期待的看著太皇太后,倒像是做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等著嘉獎一樣。這種孺慕之情高氏不知道有多久沒有感受到了,她的女兒寶安公主故去之後,雙生的妹妹壽康公主便不常進宮。高氏知道,小女兒是怕她心裡難過,畢竟,這兩個孩子長得一模一樣。
高氏看著世瑤的笑容,彷彿看見她那個可憐的女兒,公主初學琴藝的時候,就是這般。
高氏笑道,「罷了,罷了,你再這樣彈下去,哀家這崇慶宮便住不得人了。」
「臣女剛學嘛!再練上幾天自然就好了,臣女以後每天都來給太皇太后彈上一段,太皇太后就知道臣女每天都在進步了。」
高氏似乎看見寶安在跟她說話,伶俐嬌俏的樣子就在眼前,是了,寶安那時候就是這樣說的,「女兒才剛學嘛,假以時日,自然就好了。」她一愣,才看清眼前的人是孟世瑤,「你就是天才,也得一個月才能彈出個樣子來,彈好之前,莫要來折騰哀家的耳朵。」
「秦才人可是說了,臣女學得極快。她還跟我說,如果我能彈出鳳凰引,就把她的『春雷』送我。」
「『春雷』又有什麼了不得的。康有祿,去把哀家收著的『綠綺』取來。」
「是。」康有祿樂顛顛的去了,他算看明白了,日後這宮裡最受寵的人,必是這位孟姑娘無疑了。知道「綠綺」來歷的,這宮裡除了太皇太后,大概就只有康有祿了。當年,寶安公主琴藝初成,太皇太后命人尋了這張琴,可是,琴還沒到,公主就病故了。這琴就被太皇太后收了起來,十幾年了,算是頭一次示人。世瑤縱然前世跟在高氏身邊三四年,但是,也不知道這個緣故,就連寧馨也不清楚。
「綠綺?可是司馬相如在卓王孫府上彈奏的那張琴?」
「你倒是有些見識,哀家收著這琴多少年了,沒捨得給誰看過,如今就賞你了。」
「這臣女可不敢要,只怕白糟蹋了這麼好的琴。」
「什麼樣的人配什麼樣的物件兒,哀家心裡有數。賞了你就拿著,回去好好練練,趕緊給哀家奏個像樣的曲子,下回若是還跟今天這般,哀家可不饒你。」
世瑤看得出來,高氏的心情雖然略有緩和,但是還是有話要跟寧馨說,於是,謝了恩也就退了出去。寧馨上前兩步,「奴婢給陛下捏捏肩吧。」
「恩。」太皇太後點了點頭,繼而吩咐道,「你們都退下去吧。」
寧馨先幫高氏換了件絳色的常服,然後才走到她身後輕柔的推拿起來,高氏身上舒服點,心裡也就不是那麼不痛快了,「這宮裡這麼些人,就你最知道哀家。」
「那是陛下不嫌棄奴婢蠢鈍。」
「你若是蠢鈍,就再沒伶俐的人了。世瑤這丫頭今兒有些不一樣,你瞧著怎麼樣?」
寧馨笑道,「姑娘今兒可是多了幾分活潑勁兒,在長樂宮就是這樣了,連苗貴妃都被哄得高興,還親自到秦才人殿里聽姑娘彈了會兒琴,想來十幾歲的姑娘,都是有幾分孩子氣的。頭些日子是拘束著,現下倒像是陛下身邊兒的人了。」
「能哄得貴妃移駕,也算她的本事。」
「是,只是奴婢瞧著,姑娘並不像是學過的樣子。」
「你如何知道!她母親可是真正的才女,琴棋書畫無不精通,自然是知道怎麼教導女兒的。但是孟將軍殉國之後,她就一病不起,沒兩年就去了,那時候瑤兒才六七歲,想來學過什麼也都忘了。」
寧馨心裡疑惑,孟家的事情,太皇太后怎麼會知道的如此詳細,孟氏雖然有軍功,但是人才凋零,在朝廷上並不算顯貴。
「孟姑娘的身世真是可憐,最難得竟有這般孝心。之前孝順陛下和皇太后尚不足為憑,但是,也一體對待苗貴妃秦才人,足見是天性純良之人。」
「我也瞧著這樣的孩子甚好,遇事兒時沉穩有度,不驕不矜,平日里也懂得孝敬長輩,只可惜,卻是個福薄的人。」
寧馨聞言大驚,「陛下何出此言!」
「朱氏給福寧宮送了六個絕色的美女,而皇帝竟然都笑納了!有這樣的婆婆和夫君,可不是個福薄的孩子。」
寧馨大驚失色,「竟有此事!」
「今天一早哀家讓康有祿審了皇帝身邊的人,一個一個咬死了什麼都不說,可是,他瞧著有幾個丫頭打扮的花紅柳綠,不是正經路數。其中有一個叫金桂的,尤為刁滑。」
寧馨小心言道,「這事兒雖說不太好聽,但是皇上畢竟大了,圖個新鮮也是難免,陛下莫要動氣了,為了這麼點事,多不值得。」
「中宮未立,宮裡一個妃嬪也沒有,他便做出這等事來,實在是有損顏面。但是他是皇帝,既然寵幸哪個女子,就該報與哀家知道,給個名分也就是了。可他竟然毫無擔當,讓哀家怎麼能不失望!」
「想來皇上也是怕陛下生氣,所以才瞞著不敢說的,這也是皇上的一片孝心,陛下就成全了吧。」
「哀家正是生氣他做事畏首畏尾,這等小事都不能處理,哀家怎麼放心把國家交給他。哀家更不明白,這事情就算是讓哀家知道了,又能怎樣?他母子倆何至於這般蠅營狗苟,竟把哀家當成什麼人了!」
太皇太后與朱氏和皇帝的矛盾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寧馨也不敢深勸,「皇上還沒有孩子,怎麼能理解祖母疼孫子的心,以後有了皇子,自然就明白了。」
「但願如此吧。」高氏嘆了氣,顯然是無可奈何,兒大尚且不由娘,更何況是孫子!
「那陛下打算怎麼處置?」
「且看他能瞞到什麼時候吧,哀家已經讓內侍省悄悄準備了!」
「還是陛下慈心!那孟姑娘那邊,是否讓她知道呢?」
「早晚也是要知道的,就不必刻意告訴她了,在宮裡,這實在算不得什麼,以後要經歷的,恐怕還得更多。」
世瑤並不知道今日之事竟然與她大有干係,她找了許久的劉金桂,此時正在福寧宮裡做著她的春秋大夢。而寧馨回來的時候,都已經過了晚膳的時間,見著世瑤也沒提上殿的事兒,只說今晚不用過去請安。世瑤心下也好奇,高氏雖然還不到那種喜怒不形於色的地步,但是,輕易也不會真的動氣,更何況像現在這般弄得闔宮盡知!
「別的我也不敢多問,只是不知道太皇太后現在是否平息了怒氣?」
「姑娘放心,陛下現在已經不再生氣了。多虧了姑娘引得陛下笑一笑,不然的話,就連奴婢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寧馨的話,說一半還留了一半,她偷眼看了看世瑤,卻不見有一絲變化。
「世瑤哪兒敢居功,都是姑姑體貼得當。只是我心中實在是擔心,陛下畢竟是有些年紀了,怎麼能輕易動怒!不如姑姑近日就不要留在閣中了,等到事情平息了以後再回來也是一樣的。」
世瑤本以為寧馨不過是崇慶宮的四大押班之一,就算是深得太皇太后的寵信,也不是最要緊的那一個,再加上前世的一些印象先入為主,她還真是小覷了這位寧姑姑。可是,今天這件事情推翻了她之前的全部看法,這位寧姑姑恐怕還真不是一般二般的人物,那麼,派到她身邊來的目的,也不可能僅僅是教導宮規那麼簡單。
寧馨笑道,「太皇太後知道姑娘有這份心,一定會很欣慰的。不過上殿也不缺人服侍,姑娘儘管安心吧。」
世瑤勸了幾句,但是寧馨還是不肯離開,看樣子,竟像是真的踏踏實實跟著世瑤似的。世瑤也不好硬趕著人家走,只得由她服侍著用了晚膳。
晚膳過後,世瑤命雲纖取了本話本來打發時間,眼睛雖然看著書,心裡卻想著別的事情。不過,她就是想破了腦袋,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大事。畢竟,她在這崇慶宮裡,看上去是離著太皇太后最近,但是她所知道的事情,不過是人家想讓她知道的罷了,其實,跟有耳朵的聾子也沒什麼差別。
世瑤心裡正發愁,雲纖拿著一個精巧的小銀罐走了進來,「姑娘,苗貴妃遣人送了罐茶葉過來。寧姑姑讓奴婢給姑娘拿來瞧瞧。」
現在時辰可是不早了,今日宮中又有事,苗貴妃不會無緣無故的送東西過來,世瑤心中一喜,淡笑道,「放這兒吧。」
雲纖略有幾分猶豫,「姑娘看過了就讓奴婢收起來吧,畢竟今天下午寧姑姑的話還是有道理的,什麼樣的人就該用什麼樣的東西,這個,不是姑娘該用的。」
若不是雲纖提起世瑤差點就忘了,現如今也知道了這寧姑姑的身份不一般,她說的話,還真是不能不放在心上。「我知道了,不過你先放著吧,明兒收起來也是一樣的。」
世瑤捧著那小銀罐反反覆復看了半天,實沒瞧出什麼名堂來,分量不輕的罐子雕著纏枝蓮花的紋樣,顯見是宮裡常用的東西,沒有半分特別。
難道是我多心了?世瑤心裡略有些失望。
「姑娘,快別瞧了,拿在手裡也怪沉的。奴婢給姑娘換過衣裳,準備睡下吧。」
「你瞧瞧。」世瑤朝窗外瞟了一眼,「上殿的燈還沒熄呢,咱們怎麼能睡得著!」
雲纖向門口張望了一眼,低聲說道,「看來今天一定是出了大事了,寧姑姑一直沉著臉,晚膳過後也沒到姑娘身邊來。」
「是啊,我還以為貴妃這個時候送東西過來,是想暗示我一些什麼,看來是我多慮了。」
「姑娘太心急了些,貴妃跟咱們不過是初識,就算是想跟咱們親近,時候也還不到啊。」
當事者迷,世瑤不得不承認,「的確。我再看會兒書,你下去歇著吧。」
「今天奴婢上夜,就在這兒陪著姑娘吧。」
今日之事實在是反常,而世瑤越是想知道,就越是一個字兒都不會問,她把自己密密實實的藏了起來,給別人看見的,也不過就是她想讓人家看見的那個樣子。
然而,在這深宮裡頭,誰不是這個樣子呢!而那些藏不嚴實的,又有幾個能有好下場!
「看了這會兒書,反而走了困了,你去把貴妃送來的茶煎上一盞,另外叫外頭芙蕖她們都去睡吧。」
「是。」雲纖一打開蓋子,不由得「呀」了一聲。
「怎麼了?」
「姑娘還是莫要嘗了,聞著就是一股子苦澀之氣。」
世瑤聽著卻微微笑了,之前她們明明談論的是玉津,送來卻不是,看來這貴妃果然是有幾分意思的。雖然還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但是,有意思總比沒意思好。
「只管去煎來。」
世瑤只淺嘗了一小口,苦的臉色都變了,雲纖忙取了清水與她漱口,「奴婢就說這茶嘗不得吧,聞著就是苦的。」
世瑤卻笑了,「貴妃派來的人有沒有說是什麼茶,竟然跟黃連泡過的一般。」
「來人並沒有說什麼,姑娘莫不是苦傻了吧,還能笑得出來?」
「胡說什麼,把它收好吧。」
世瑤簡單收拾了就沉沉地睡了過去,不管發生什麼,太皇太后始終是太皇太后,位高權重,輪不到她來操心。她今天能扮個稚子,綵衣娛親,已是最大限度,她跟高氏之間,很多東西都悄悄地發生了變化。
世瑤重活一世,心性雖然沒有大變,但是人卻敏銳了許多,太皇太后對她好是好,卻帶著幾分刻意,失去了前世的純粹和自然。而她對高氏也多是曲意逢迎,不似前世發乎內心。世瑤也不知道是自己變了,還是高氏變了,總之,她們之間已不可能像前世那般親如祖孫。
崇慶宮深夜還點著燈,除了孟世瑤,這宮裡恐怕還真沒幾個能睡得著的。
貴妃苗氏不問世事已經許多年了,不過,一盞龍腦香茶,終於讓她再也耐不住性子。
「煥春,東西送過去了吧?」
「是,奴婢親自去送的。不過,東西是寧馨收下的,也不知道孟姑娘能不能見到。」
「會看見的,寧馨現在心思都在高氏身上,注意不到這些。就算是注意到了,不過就是一罐子苦茶而已,她也想不到那麼遠。」
「只是,娘娘都已經避世多年了,又何必為了她費神?」煥春雖然年輕,卻是苗家人送進宮來的,從小就服侍著苗氏,如今也有二十多年了。主僕二人在這形如冷宮的地方相依為命,倒也沒什麼可避諱的。
「我在宮裡快四十年了,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但是,像她那樣的,還真是頭一回,也許,她能全了我的心愿也不一定。」苗氏眼中閃過一絲希夷,「可打聽出什麼來了?」
「朝上風平浪靜的,什麼事兒都沒有。前幾日有人提議早立皇后,太皇太后給駁了回去,以後,就再也沒人提起了。」
「朝廷上的事兒她怎麼會動這麼大的肝火?再說立了皇后,皇帝也就該親政了,她自然要表現出樂見其成的樣子。能如此作為的,一定是皇帝做錯了什麼事情,即不能明著說出來,也不能讓朝臣們不知道。你著人打聽著福寧宮的動靜,一定會有收穫的。」
「是。」
苗氏在宮中多年,雖然看上去無權無勢的,但是,若是認真想要打聽點什麼,總是會有辦法的。她斜倚在床鋪上,眼中閃出幾分凌厲,有些債,也許該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