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師徒談話
滅絕師太一直都在暗中觀察著紀曉芙。
滅絕做了峨嵋掌門至今也有十年了。在峨嵋目前的四十多個弟子中，除了幾個男弟子她沒有怎麼關心過，剩下的這些女弟子，無論僧俗，都是她一手教大的。她們每個人是什麼性格什麼資質，滅絕都瞭然於心。
在這些人中，紀曉芙相當的顯眼。
武林門派里考察弟子學武能學到什麼程度，一般來說，比較的是三個方面：第一資質，第二悟性，第三性情。
資質，是指人的肌肉骨骼氣血臟器之類的體質。比如同樣的學習氣樁功，有人用不了多久就能有「氣感」，有人非得三個月不成。這就是武學上的資質了。
悟性，是對於招式的領悟。悟性良好的弟子，天生對於招示很有感覺。看見錯招就覺得彆扭。悟性特別好的，甚至還能從自己的經歷中獨創新武功。這都是開山創派一樣的人才。
性情，說起來和練武好像有些點不搭調兒。其實這一點也很關鍵。人都有七情六慾。因為外面的影響有了喜怒哀樂，這是正常人。如果能心境空澄八風不動，這就是性情出眾的人了。這樣的弟子學武，就是資質悟性稍差些，后也必成大器。
滅絕看重紀曉芙的原因是，紀曉芙的資質性情悟性，看起來，竟然每一項很有潛質！
…………
紀曉芙是武林人家的女兒，資質當然挺突出的。不然滅絕也不會一看見人，摸了摸骨頭，就厚著臉皮收了徒弟千里迢迢的帶回來。
紀曉芙的悟性卻是給了滅絕一個驚喜。這小姑娘言行舉止，很早熟啊——都跟十幾歲的人差不多了！學新武功領悟的也很快。看來金刀紀家打的基礎很好啊！滅絕心中暗喜。又遺憾紀家只有這麼一個女兒，不然再弄幾個來做徒弟！
只有性情不是一天兩天能夠看出來的。滅絕本來想，這紀曉芙，如果性情不太差，那就不錯，很可能會在將來成為一個好手。而如果心性再好些，說不定武林上又會出一位女俠了。
滅絕這樣想，卻沒有立刻把紀曉芙帶到旁邊來重點培養，而是默不作聲的觀察了一段日子。觀察的是什麼呢？就是性情。
想這從北方回峨嵋的一路上，她都對紀曉芙很重視，回來后，卻把紀曉芙冷在一旁不聞不問。這樣的落差下，紀曉芙會怎麼做呢？會不會急躁怯懦甚至怨恨計較？會不會憋不住了來找她？
觀察之後的結果更好了！紀曉芙不爭不搶，好像根本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新到了一個環境，也沒被嚇到，很快跟同年齡的一批女孩子玩到一夥了，還帶來了不少新遊戲，還教人認字。丁敏君擠兌她幾次，她也沒生氣。結果沒過多久，就有人去勸丁敏君別欺負新師妹了。她對於練武也很積極，過了最一開始的那個新奇階段，居然還能堅持下去。也不排斥別人愛好的女紅，還對佛經挺了解……
滅絕又驚喜又有些鬱悶。驚喜地是，這紀曉芙，簡直就是做掌門弟子的好材料啊。可見上天也準備令我峨嵋派顯赫一回，力壓武當少林……鬱悶的是，紀曉芙這麼點歲數遇到問題就都自己解決了。讓作為師父的，感覺好複雜，好沒有存在感啊！
當然總體來說，「驚喜」是遠遠大於「鬱悶」的。正好靜玄來請示，滅絕就準備順理成章的見見這個徒弟，當面撫慰一下。
…………
紀曉芙進了滅絕的房間。眼睛一掃。就看見四面空蕩蕩的。屋子裡的擺設和峨嵋的普通弟子的房屋樣式沒有差別。都是一個桌子一個椅子一張床。空蕩蕩也很整潔。唯一多的，不過是在那窗下擺了一對蒲團。看來這就是招待外面人的地方了。
紀曉芙來不及多看，快走幾步先施了禮。放大嗓子喊了一聲：「見過師父。」
紀曉芙上了峨嵋之後回想起來路上的事。是有點后怕的。這位尼姑拔劍人，那動作太果斷了。真是拿定了主意毫不留情。說起來，紀曉芙跟滅絕認識還不是特別久。不知道怎麼，就起了擔心：自己會不會有一天也這麼被砍了？
這想法很無稽了。任何一個本朝土生土長的，都知道師徒關係那就是跟親父子似的——哪個兒子會擔心自己老爹太厲害，有朝一日會殺自己啊？可是，紀曉芙她不是當地人！她的好多理解水平還持續了上輩子。上輩子的師徒……那可大不一樣。
紀曉芙起了這麼個古怪念頭，頓時就被鞭策了。一面拚命練武。一面也拚命琢磨了一下滅絕。琢磨的結果是，紀曉芙拿定主意就當成自己參軍了！從前的軍隊首長，不也身上帶配槍么。就把滅絕當成軍隊長官來看待。從此真是一顆紅心向太陽。特別嚴肅活潑，特別積極向上。嗓門那叫一個嘹亮，精神那叫一個挺拔。
滅絕就喜歡弟子們精精神神的。這麼一看，好！心裡更滿意了。她面上卻不放鬆。還是板著臉。不咸不甜的開了個頭：
「你來峨嵋也不少時日了……」
紀曉芙扯嗓子：「報告師父，是！」
滅絕慢悠悠說後半句：「感覺怎麼樣啊？」
紀曉芙扯嗓子：「報告師父，很好！」
滅絕一揚眉：「別緊張。」又覺得仰著頭說話挺累的，指一指前面蒲團：「坐下，坐下說。」
紀曉芙就盤腿坐下了。腰板挺得特別直。
滅絕暗自點頭。口裡講道：「你們現在步法已經學完二十步了，劍法已經學了十五式了。你覺得，怎麼樣啊？」
紀曉芙精神一振：「徒弟正有問題請教——這個『練氣』，『氣』是從哪裡來的？」
這個問題太空了。滅絕側頭想了下，斟酌語言：「天生陰陽二氣，二氣化生萬物。人食五穀之精，練精化氣。」自己覺得，說的很精妙了！不是她這樣博學的，只怕說不出這麼一段話來！
紀曉芙肩膀耷拉了一下。太玄了。沒一條是能驗證的。紀曉芙從小可學的是唯物論。『天生陰陽二氣』之類的東西，一個字也不信。更別提聽出「精妙」之處了。
滅絕沒看出來，還覺得談話氣氛挺好。又問第二個問題了：「你師姐們晚上學識字，你這兩天，在忙什麼啊……」
紀曉芙又挺直，說：「我在做計算。我覺得武功就是發力。人一共有二百……咳，人身上這麼多骨頭肌肉，什麼姿勢能發出多大的力，我準備自己測試一下。然後看看什麼樣的動作組合能夠發出的力氣最大……」
滅絕一個字也沒聽懂，不過她也聽出來這是紀曉芙自己探索武功呢。點了點頭，也沒管。
滅絕沉吟了一下，問第三個問題：「你既然識字，也看過經文。有沒有考慮過……正式入了空門？」
滅絕這話說得很委婉。沒法不委婉，這是勸人出家呢。出家就是「出了紅塵」。從此以後斷絕親緣情愛。滅絕勸七八歲沒懂事的小女孩做這個，誰家的父母聽見了都得罵她。
紀曉芙心中一動。知道這才是今天這談話的正題了。
…………
滅絕師太這一問，不是沒有原因的。
峨嵋山上雖然男女僧俗弟子都有，不過卻有一條比較古怪的規定：那就是峨嵋派能夠接過掌門衣缽的，不僅不能是男子，甚至，連出了閣的女子也是絕不可能的。
這或者是前輩們怕掌門本人動了情愛，把全派當嫁妝嫁出去。不管怎麼說，這都是從前傳下來的規定。滅絕本人對這一條是堅決擁護的。所以她雖然目前對紀曉芙很看好，雖然離傳掌門位的時間也還早著呢，卻也想早點確定讓紀曉芙至少別嫁掉！
紀曉芙當然不樂意出家。
這倒不是她多麼喜歡吃肉。不過哪怕自己一輩子都一口肉不吃呢，知道自己能有這麼一種選擇也總是好的。出家就好像「不能吃肉」一樣。並不是紀曉芙受不了清規。而是為了前人的規定決定自己一生的生活方式……感覺太不自由了些。
不過，這話不能直說。因為滅絕本人就是尼姑。你說出家不好？滅絕會有想法的。
紀曉芙想了一下，道：「師父，我對我們峨嵋派有點想法。」
滅絕眉毛不自覺地就豎起來了。臉上還耐著性子和顏悅色，說話口氣很沖：「你說。」
紀曉芙聽著聲音就知道她不爽。不過話到了口邊。也就說了。紀曉芙道：「我覺得我們峨嵋派，按照現在這個模式，發展下去，只怕規模也就是這麼大了。」
滅絕心中大怒。紀曉芙這個不會說話的，這回真是戳到滅絕的痛處了。滅絕自做了掌門，最大的願望就是本派繁榮，最好超過武當趕過少林。十年來真是沒少用心思。如何不知道峨嵋派雖然近年發展也不錯，可是究竟根基有限，也就是在川蜀略有些影響力。出了三峽，就沒多少人把她們看在眼裡了呢！
若不是說這話的是滅絕頗為看好的紀曉芙，只怕滅絕當場拔劍也是可能的。饒是如此，她面上也出現了怒氣。心想你不過一個才入門的，居然敢指摘師長，真是好大的膽子。就冷冷道：「那想必你有高見了？」心裡拿定了主意，如果紀曉芙說不出個頭緒來，就把她發配到山下挑半年的水，看她還敢這等口無遮攔！
紀曉芙好像沒看到。繼續道：「我聽靜玄師姐說起過其他門派的情況。感覺少林和武當，也有這個問題，他們的發展規模，其實也被局限住了。」
這話說得大是可笑。少林很早立派，天下的武林，有一半都和少林有多多少少的關係。甚至還有「天下武功出少林」的說法。武當雖然建立時間不長。可是武當山上的張三丰，在武林中儼然已經是「活神仙」一樣的存在。紀曉芙一個入了門派幾天的弟子，一本正經的議論少林武當發展規模不足。這簡直像吃飯吃不飽的窮書生，擔憂宰相大人受到猜疑處境危險，一樣可笑。
不過滅絕的臉色一下子好了很多。聲音也氣平了，並沒有立刻批評弟子狂妄，只道：「你接著說。」
紀曉芙說：「我們從根源上看。學武是為了什麼呢？」她自問自答道：「我覺得，是為了強身健體。運用和學習技巧，激發出普通人沒有的力量。然後在戰鬥對敵的時候，保存自己。」
滅絕愣了一下：這不是……廢話？
「那麼武林門派的存在是為了什麼呢？」紀曉芙頭也不抬，繼續自問自答：「武林門派的來歷，是有前輩有了領悟，傳授給弟子，弟子繼續傳下去。然後不知不覺中形成了一大群人，大家一起抵抗外面的風險。」
滅絕的怒氣不知不覺都消散了。若有所思，雖然還是廢話，不過聽一聽，應該也沒什麼問題！
紀曉芙斬釘截鐵下了結論：「所以，從這個意義上，武林門派，和鹽幫，商行，牙店，酒樓沒有什麼區別，就是一幫因為共同的目的聚集在一起的普通人。」
滅絕想說話了。不知道怎麼又沒開口。
紀曉芙張了口那叫一個滔滔不絕：「鹽幫的目的是為了掙錢，商行的目的除了為了掙錢還爭名聲。這和我們武林門派有什麼區別？沒有區別。甚至和一群地痞流氓一群造反起義軍，一群歌女甚至一群官員，都沒有區別。我們就把他們都叫做『團伙』好了。」
滅絕沒再聽紀曉芙的話。她倒開始想紀曉芙這個人了。滅絕心中有些吃驚。紀曉芙這個弟子……可真是出乎意料啊。
紀曉芙沒發現，排比之後突然總結：「那麼，現在的問題是，一個團伙怎麼能壯大？」
滅絕不自主地把注意力迴轉了過來，同時眼睛一亮。
紀曉芙扳著手指數過去：「鹽幫壯大，得朝中有人，人多勢眾。商行壯大，得資本雄厚，運營得法。地痞流氓壯大，這得看時機。跟上面遇到什麼官員有關。造反起義軍怎麼壯大？這個問題就有些意思了！毛……咳，我覺得，那得看他們能代表多少人，秋毫無犯約法三章，還是燒殺搶掠想做什麼做什麼。」
紀曉芙抬頭看滅絕：「所以，我們武林門派也是這樣的。或者天生有運道能人輩出，或者與一方水土結合緊密基礎雄厚有眾多弟子支撐，或者得到官員和政府的大力支持。也就是所謂的『天時』，『地利』，『人和』。這裡面我們峨嵋雖然沒有『天時』『人和』，不過大可以發展一下『地利』。」
滅絕很久沒說話。也不知道想些什麼。最後她抬頭，神色複雜的看了一眼紀曉芙。道：「你先出去，我再想想。」
紀曉芙響亮的應了一聲，就退下了。
滅絕在屋子裡靜坐了挺長時間。想起紀曉芙，又嘆口氣。她心中反而有些微微為難了。本來以為是不錯的品種，哪裡想到竟然是靈花異草。這可是得精心栽培的。徒弟不錯，帶起來反而得費些心思了！
滅絕心中雖為難，面上卻帶了笑意。魔教人才輩出，我峨嵋也有紀曉芙！楊逍，哼！我殺不了你，我徒弟未必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