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攻心為上
朱厚熜目視著李青離開的方向,怔怔出神……
許久,
「擺駕回宮。」
…
乾清宮。
朱厚熜孜孜不倦地翻閱道經,興緻勃勃,心情愉悅。
與他形成強烈反差的是黃錦,往那兒一站,滿臉的傷感失落。
起初,朱厚熜假裝沒瞧見,可時間一長,終究不忍心,停下動作問:「不開心啊?」
黃錦點點頭。
朱厚熜一時無言。
思忖良久,輕嘆道:「他不能再留在京師了,走了也好,群臣輕鬆,朕輕鬆,他也輕鬆。」
「可之前迫切希望他回來的,也是皇上啊。」黃錦忍不住說。
朱厚熜無可辯駁,苦笑道:「那朕給你道個歉,可好?」
「不不,奴婢不是這個意思……」黃錦連連搖頭。
「好啦,都過去了,過不幾日朕就要北巡了,這一路下來,最起碼也得好幾個月,年前估計都回不來了……」朱厚熜輕笑道,「朕都要走了,還給朕臉色看啊?」
「奴婢哪敢啊。」黃錦悻悻解釋,「奴婢沒生皇上的氣,奴婢只是……難過。」
朱厚熜溫和道:「可以生朕的氣,卻不能難過。」
黃錦撓撓頭,不知如何作答,只得主動岔開話題。
「皇上這次北巡,不帶奴婢一起嗎?」
「都中秋了,再往後漠北更是天寒地凍,又不是去享福的,你去幹嘛?」朱厚熜笑著說道,「陸炳去了地方,京師若沒有你坐鎮,朕哪裡放心?」
黃錦不由緊張起來,「皇上,奴婢哪有這個本事啊?」
「不用你如何,如實記錄京中動向,呈送給朕就好。」朱厚熜道,「東廠轄制錦衣衛,東廠提督太監又是司禮監首席秉筆,也歸屬你管轄,好歹是司禮監掌印,別太小瞧自己了。」
沉吟了下,補充道:「記著,朕不在的日子,太子飲食方面……你親自試菜。」
「是!」黃錦重重點頭,「皇上放心……」
突然想到了什麼,黃錦驚道,「皇上,您是擔心有人慾對太子……」
「想多了!」朱厚熜斷然搖頭,苦嘆道,「太子不會有任何意外,朕有意外,太子都不會有。太祖、太宗時期就不說了,哪怕寬仁的仁宗、宣宗兩朝,文官都稱得上溫馴。唯獨到了正統朝,文官才真正起勢,造就了三楊秉政的局面,致使皇權失勢,說到底,文官就是佔了『主少』的便宜。」
「那皇上為何還……」黃錦忽然明悟,「皇上是怕有人對奴婢不利?」
朱厚熜說道:「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無論是早前的王振,亦或汪直,還是之後的劉瑾、張永,於文官而言,你都比他們強太多了,對文官來說,司禮監掌印換人的風險還是蠻大的,如此,只為將這極小風險也扼殺掉。」
「皇上……」黃錦感動又驚悚,訥訥道,「權力場真有這麼……臟嗎?」
朱厚熜幽幽道:「古往今來,都是如此。權力是爭來的,是搶來的,來之非常不易,誰會把手裡的權力予人?」
「李青就不這樣。」黃錦悶悶說。
「是這樣,可他不一樣,他若只有百年人生,他若有妻有子,你說他會不會為了兒孫錦衣玉食,選擇與主流和光同塵?」朱厚熜問。
黃錦想了想,「可能會,也可能不會。」
朱厚熜好笑頷首,「這話……中肯的。」
黃錦不好意思的笑笑,遲疑道:「皇上,奴婢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說。」
「奴婢覺著……言官說話雖難聽,可並非純粹是為限制皇上。」
朱厚熜苦笑又無奈,問道:「還是因為英宗對吧?」
黃錦沒吭聲。
朱厚熜無奈道:「都拿英宗說事兒,可英宗可沒這些人說的那般不堪。英宗親政之後,搞臭楊士奇,弄走楊溥……若不是楊榮死了,定也免不了灰頭土臉,還有往軍隊派遣鎮守太監,麓川之戰……樁樁件件,都證明了英宗的能力,以及戰略。」
頓了頓,「朕不否認,這其中李青居功至偉,可英宗的決策才是最關鍵的,是,英宗親征吃了大虧,可那一戰,大明卻沒吃大虧,且還因禍得福地將草原進一步打散了。」
朱厚熜淡淡說道:「英宗一朝,可不只有親征那一戰,你可有聽那些文官說過麓川之戰?」
「這個……」黃錦訕訕搖頭。
「麓川之戰,諸夷震怖!至今那一帶的藩屬國都溫馴至極,知道嗎,正統朝前期,大明朝廷曾一度停了海上貿易……這其中的蠅營狗苟,又怎是一個『臟』字能夠表述?」朱厚熜淡然道,「之所以能再度重啟,多虧了麓川之戰撕開了口子……」
朱厚熜冷哼:「張口閉口英宗親征,不外乎是想以偏概全,以達到徹底否決正統一朝的戰事,進而讓大明後繼之君再不敢親征,乃至不敢發動戰爭,繼而逐漸蠶食軍權,這點,早在洪武三十一年之後的那段時間,就初步體現了。」
黃錦哪裡知道這其中的門道?就只剩撓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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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你說這些,不是讓你如何對付他們,只是讓你明白,文官的話不能全信,防著點。」
「哎,奴婢記住了。」
黃錦點點頭,然後似是想說什麼,又忍住了。
「是不是在想,既然文官不可靠,為何不將話語權交給武將?」朱厚熜好笑問。
黃錦嘆服道:「皇上真是太英明了。」
「交給武將更危險!」朱厚熜輕嘆道,「大明無戰事,武將卻掌權,那麼大明就不可能無戰事。懂嗎?」
「太祖、太宗那個時期較為特殊,不能生搬硬套,時局也不允許再搞什麼以武抑文了。而且,相比野蠻又純粹的暴力,蠅營狗苟也好,勾心鬥角也罷,都更能接受,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如此!」
「奴婢好像……有點明白了。」黃錦懵懵懂懂的說。
「呵呵……好歹也是司禮監掌印,可不能一點政治不懂。」朱厚熜笑了笑,「好朋友剛走,難免傷感失落,學一些東西充實自己,不失為一個兩全其美的方式。」
黃錦怔怔點頭。
「好了,朕出去走走,你就在這看書吧。」朱厚熜指了指書架,「朕的書單可都是精品。」
「……是。」黃錦有些頭大,卻不好拒絕皇上的好心。
~
朱厚熜去後宮溜達了一圈兒,看望了母后,逗弄了兒子,又與寵妃體味了床笫之歡……
等他回來時,黃錦已經趴在書桌上睡熟了,口水打濕了書封,呼嚕震天響,惹得朱厚熜一陣無語。
搖了搖頭,朱厚熜就著呼嚕聲再次研讀道經……
日暮時分,
黃錦幽幽醒來,見皇上不知何時回來了,且正在一臉玩味的看著他,不禁胖臉一熱。
「皇上,您是知道奴婢的,一讀書就犯困。」
「你呀……」朱厚熜無力吐槽,「不想學就不學了,多長個心眼也就是了,別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哎,奴婢記住了,絕不再偏聽偏信了。」黃錦保證。
「嗯。」朱厚熜收回目光,繼續翻閱道經……
黃錦知道修仙長生是騙局,見主子這般用功,心中頗不是滋味兒,加之自己又無聊,便沒話找話:
「皇上,這次北巡真不會打起來嗎?」
「不會。」
「會成功嗎?」
「這麼大的事哪能輕易成功?」朱厚熜頭也不抬的說,「這次,不過是施恩之前的威懾罷了,充其量算是前菜,正餐還早呢。」
「這樣啊……」黃錦點點頭,又問,「草原的部落首領,會不會拿了好處不辦事啊?」
「朕親自操刀,又豈會出現這種情況?」朱厚熜傲然一笑,又翻了頁道經,才懶懶續上,道,
「當權者有決策權,可決策卻不是一言堂,連朕這個大明皇帝都無法完全憑心意做事,他們又豈能免俗?
對部落首領,以天威壓之;對首領之下大將,以天恩惠之;對普通牧民,以仁政化之;如此,部落首領便不得不為之。
朕說的威懾,可不只是武力上的威懾,更多是心理上的威懾;攻城為下,攻心為上,以敵心攻敵心,乃上上之選。」
頓了頓,「等到那些個部落首領焦頭爛額之時,再適當施恩,便不會出現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情況了。」
黃錦愕然半晌,由衷道:「皇上,您真是太聖明了。」
「呵呵……」朱厚熜嘴角勾起,愉悅的謙虛道,「這不算什麼。」
黃錦開心道:「這麼說,收回草原不會有任何意外了?」
朱厚熜自得一笑:「你以為李青為何走的那般乾脆?還不是因為他知道朕的本事,哼哼……」
清了清嗓子,朱厚熜又道,「不過啊,你也別太樂觀了,這件事註定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這可比普及教育還要費時、費力。」
頓了下,補充:「還費錢!」
黃錦奉承道:「只要皇上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做成!」
「嗯,這話中聽!」朱厚熜緩緩合上道經,目光好似要穿透窗紙看向殿外,皇宮之外,京師之外,喃喃自語,「不會讓他回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