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請求(上)
李大柱看著桌上二十兩面額的銀票,不管邊上小曹氏頻頻給他遞過來的眼色,吸了口夾在手指間的旱煙,沉聲道:「你這孩子是做啥,你來年就要去考科舉了,掙點銀子就自個兒收著,往後也好打點打點。」
小曹氏急了,在背後狠狠擰了李大柱一下,「當家的,你咋說話的,這不是廷恩的一番心意,你瞧瞧,孩子心裡都不自在了。」
「亂說啥,啥不自在?別說這是廷恩這孩子自己掙得銀子,就是咱家裡頭攢的銀子,那都得先省下來供廷恩念書。再說女孩子的嫁妝,有兩尺布就是。給的多了,將來還不是便宜別人家的娃。」李大柱話說的絕情,不過是這時空普遍人的認識。
為啥生女要叫賠錢貨?
女兒養大,不能繼承自家姓氏將來供奉祖宗就罷了,大不了多生幾個兒子出來就是。
在李廷恩看來,封建社會下人們之所以如此重男輕女,關鍵還在一個利字。
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兒,出嫁之時要陪送嫁妝,要緊的是這嫁妝就等於白送給別人家了。將來女兒回家叫做走親戚,生下的外孫有出息誥封的也是親家。娘家貧困,女兒多拿些東西貼補,那就是拿婆家銀子幫扶娘家,叫做吃裡扒外!老了病了,伺候的是兒孫,女兒嫁出去了是要服侍婆婆的。
是以不僅是鄉下貧困交加的農戶重男輕女的厲害,就是許多富商大戶,多添幾個女兒都看不順眼的很。誰叫按著舊例,嫁妝往往是聘禮的兩倍?
與其說人狠心不疼愛女兒,不如說這個利字逼著人們重男輕女。
小曹氏一直沒生齣兒子且性子的。人家越在背後說道,她越看重兩個閨女就是想爭一口氣。李大柱與小曹氏感情好,在鄉下來說,他原本也算是個疼愛閨女的爹了。不過比起頂門立戶的侄子來還是要差了些,侄子將來還能給他養老呢,閨女能做什麼,嫁出去了就是多拿幾斗米回來他都怕被人戳脊梁骨!
尤其眼下小曹氏肚子又鼓了起來,找許多人來看都說是個兒子。李大柱就巴望李廷恩能有出息,將來好拉扶小兒子一把把自家這一房支起來。至於說讓兩個閨女嫁個好人家,往後讓兒子依靠姐夫,李大柱從來都沒這個想法,別說兩個女兒都是普通的鄉下丫頭,就是女婿真有出息,還能不帶挈自家親兄弟堂兄弟的,輪到小舅子外姓人,那得等到啥時候去了?
在李大柱看來,以前沒兒子,給兩個閨女準備豐厚點的嫁妝倒沒事,眼下有兒子了,閨女的嫁妝就不必那樣上心。當然等兒子以後要能過得好,那肯定要拉拔下兩個閨女讓她們也過好日子。這幾十兩銀子,與其拿去給女兒置備嫁妝,倒不如讓侄子拿去應考,若侄兒有心非要給些,就省下來等兒子生下后時不時弄點精米磨了做粉,也好給兒子補補身子。
李大柱這般想,小曹氏作為女子卻吃夠了沒嫁妝的苦頭,無論如何都不肯女兒往後受人白眼。再說這銀子又不是她去要的,是李廷恩送上門,若不收下,誰曉得懦弱的林氏會不會被范氏嚇唬幾句就拿去給李芍藥置備嫁妝或是攢起來貼補四房。
四房一對龍鳳胎平日吃好的穿好的,只曉得在村子里瘋玩。一個李耀祖年年讀書年年不中,還到處買書吃酒的。李芍藥跟頭豬一樣,打小連碗都沒洗過,嫁妝倒快堆了半屋子,趕得上鎮上大戶人家的嫁妝了。
這二十兩,自家不要,到時候便宜四房與李芍藥,小曹氏覺著那真是要氣的吐二兩血!
這個時候小曹氏也顧不得李大柱的心思了,抬手就將銀票拿起來疊了疊收到懷裡,賠笑道:「廷恩啊,伯娘多謝你一番心意了,這回伯娘厚著張臉收下來,你放心,往後伯娘一定叫你翠翠姐記著你這番恩情。」
「你做啥,趕緊拿出來!」李大柱沒想小曹氏居然敢當著他面還違背他的意思,當下虎了臉。
小曹氏左躲右閃著李大柱伸過來摸銀票的手,拿肚子沖著李大柱,喊道:「你打,你打,連我肚子里這塊肉一塊兒打死算了。」
「你,你,你這瘋婆娘!趕緊給我拿出來,要不等兒子生下來老子也得打你一頓!」李大柱拿小曹氏沒法子,手晃了幾下都怕打著小曹氏的肚子,只得放話。
「大伯,這銀子既拿來了我就沒打算拿回去。」李廷恩神色誠懇,「大伯,您的親女兒,難道我就不喊一聲姐姐。若我沒本事就算了,眼下既有了銀子,哪能看她就這樣寒酸的嫁出去?旁人家是沒法子,有些還得換親,咱家可還沒落到那樣的地步。旁的不說,一般姓李,總不能讓大姐的嫁妝還沒小姑一半多罷。要真是這樣,將來大姐嫁出去,可得被婆家磋磨,那時候大伯您就不心疼?」
總是親閨女,李大柱哪能真的不心疼,尤其李翠翠又聽話懂事的,聞言神色間就有些猶豫。
小曹氏此時哇的一聲哭叫道:「你這個狠心的爹,連廷恩都曉得的道理你就不曉得。你瞧瞧上李村的三丫,她爹娘就是不肯給她辦嫁妝,瞧瞧她眼下在婆家過的日子!天天幾個妯娌擠兌不說,家裡人都吃餅喝粥的,她一天只得一碗野菜湯吃,連生了個兒子都沒奶水,每天挨家挨戶抱著孩子來敲門,求人家幫她喂幾口。她婆婆還見天叉著腰在村口罵,說三丫臊了她家的臉,有本事討奶給兒子吃當初咋不帶嫁妝來?」
「你少胡扯!三丫嫁的的那是啥人家。孫子孫女哪有讓兒媳婦用嫁妝養的道理,陳婆子那種人,你沒聽人家都罵她總有一天被雷劈呢!」李大柱叫哭的心煩,側頭哼了幾句。
小曹氏抹了把鼻涕,不依不饒,「我胡扯,那我過的啥日子你沒瞧見?」她扯了自己洗的發白的粗布裙給李大柱看,「你瞧瞧,老三家的,老四家的,人家好歹年尾能做甚新衣裳,我和他二嬸呢?年年只得眼巴巴的望著看著,為了啥,不都因為咱沒嫁妝!我一張嘴,人家就說是拿自己嫁妝置備的,誰叫咱娘家出不起嫁妝!」
「你還記得不,當初咱有了珍珠,管人要二兩銀子去鎮上看大夫,人咋說的。說只要不是下不了床的病,家裡窮門小戶的,公中是不給出銀子看大夫的。我非要看,就自個兒用嫁妝銀子。」
小曹氏想到范氏當初那張臉,又想想因當初耽擱導致這些年沒兒子受的氣,原還有幾分做戲的心是真傷了,簡直是嚎啕大哭,拍著腿叫罵,「要不是這樣,我兒子早來了,我兒子早來了。就是眼下,都得靠廷恩給我抓安胎藥,都是我沒嫁妝啊,我活該受人氣,叫人瞧不起。李大柱我娘家沒本事,你有銀子你都不肯給女兒辦嫁妝,你個黑心沒本事的男人……」
小曹氏的哭聲在黑夜裡格外引人矚目。
難得的是范氏今晚居然沒出來叫罵。至於曾氏,一貫是個不管閑事的,顧氏倒是悄悄打開門瞧了瞧,發現是李大柱那頭傳出來的聲音,不是李二柱那邊,撇了撇嘴,縮了回去。唯有李芍藥,出來嚷了一句,「半夜三更的,叫啥呢?」
被李芍藥這麼一喊,小曹氏聲音慢慢低下來,抽出張帕子擦了頭臉,坐在那兒抽噎,瞪著李大柱不說話了。
李廷恩臉上就露出兩分意外。
沒想這個大伯母居然頗有幾分狡黠。這點手段拿來對付自己這種人當然不行,不過對付李大柱這種骨子裡有七分重男輕女卻有三分疼愛女兒,骨子裡更積存著幾分不平怨恨的卻夠了。
李大柱叫她嚷的沒法子,狠狠抓了抓頭,暴躁的拿起面前的煙袋吸了一大口卻被嗆得連連咳嗽。
李廷恩忙端了盅茶遞上去。
李大柱接過茶喝了兩口,抬頭看著李廷恩臉上露出幾分窘然。
「大伯,伯娘說的有道理,要是家裡吃不上飯的人家就罷了。明明咱家不是沒那個能耐,咋能讓大姐被人說嘴。」李廷恩微微笑了起來,「您用不著擔心我念書的事情,我手裡還剩著銀子呢。再說到時候就是我那裡沒了,我只跟爺說一聲,那頭無論如何也不敢把銀子攥在手裡頭不拿出來。」
這個話,李廷恩說得十分有底氣。
「對對對。」小曹氏一抹眼淚,忙在邊上道:「他爹,廷恩說得有道理。她奶敢跟爹扯家裡沒銀子不給咱翠翠置備嫁妝,她敢跟咱爹說沒廷恩念書趕考的銀子試試?」
其實李家不是沒銀子,李家有自己的地,不用像許多人一樣佃來種還要交租子。除開繳稅,按著均下來一畝地一年三兩的淨餘,一年能存六十兩。李大柱李光宗沒農活干時就去鎮上做工,做三兩個月能有十來兩,李二柱以前做木工活,一趟就能掙十幾兩。幾個兒媳婦孫女做點綉活,一年加起來能賣個六七兩的,再有家裡養三頭豬十幾隻雞鴨,年尾時候能有個四五十兩銀子。鄉下人家自有菜地養雞養鴨的,除了間或拿雞蛋去換點調料,就沒啥花費了。大頭都是在李耀祖身上。
李耀祖在鎮上念書,束脩五兩,每月開銷五兩,時不時還得回家管范氏要銀子,范氏又要每年扣些銀子出來給李芍藥置備嫁妝。由此李家過往看起來一年到尾都存不下幾個錢似的。
不過後頭有了李廷恩,家裡的地因鎮學的舉人先生看重李廷恩,主動提出將李家的二十來畝地投在他名下,既不用朝官府繳稅還不用給份子。這樣李家二十畝地的產出除了自己吃的,全都能拿去換銀子。那樣李家的地每年就添了一兩銀子的掙頭,這就是二十兩。李廷恩在鎮上給人寫對子,幫學堂同學講功課啥,年頭到年尾,攤下來每月往家帶的不少過五兩,合起來這就是八十兩了。
李廷恩在鎮上念書三年多,就光算這三年多家裡多出來的銀子,李家至少都該存下二三百兩銀子了。
這筆賬可是人人都會算的,李家又沒突然大手大腳的花錢,日子過的跟過往一樣。李火旺平素是不問,小曹氏幾次明裡暗裡說要給李翠翠置備嫁妝說親范氏嚷嚷沒銀子也沒開過口。不過到時候李廷恩要是去參加考試啥的,范氏敢說沒銀子不給,李火旺絕對能跳起來把范氏揍個稀巴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