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背後
元慶十一年三月二十這一日註定要銘刻在大燕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的心中。
這一日,大燕五處藩王封地喊出了清君側的口號,數位藩王連下數城,連成一個大大的圈,將京城裹在正中,再加上最早反叛的永王,還有之後的靖王和陰王,京城眼看岌岌可危。然而若僅僅是如此,不會上上下下都人心惶惶。
勛貴世家們,大多都是當初隨著太祖打天下的功臣,藩王起兵謀逆,說的直白一些,不過就是宣家的家事罷了。打完了,分出個勝負,坐在龍座上的人,依舊要好好籠絡他們這些勛貴世家,他們照樣高床軟枕,隆恩不斷。
叫他們駭然的,是宮中前不久才傳出來的消息——二皇子重病夭折,陳貴妃罹患心疾,沖入宋容華宮中意欲至皇長子於死地,卻被當時正在的皇上攔下,陳貴妃癲狂之下,錯手對皇上動手,以致皇上病勢沉沉,無法上朝理事。更叫人難以接受的,是宮中模模糊糊傳出消息,陳貴妃,早已不是第一次對皇上動手了。不過以前皇上礙於大局,將此事隱瞞了下來。
消息傳出后,群臣嘩然,多名御史上書,要皇上將威國公府全部下獄,賜陳貴妃一死,誅陳家九族。弒君大罪,無論如何,都是決不能容忍的。群臣忿然,朝野暗流涌動,昭帝尚未批複奏摺,朝會擱置,八名上書要求治罪威國公府的御史卻在一夜之間離奇死於家中。
一時之間,朝臣對威國公府的聲討之聲達到了頂點。文死諫,武死戰,大燕的書生,從來不是百無一用,尤其是清流之中,為了名,為了心中所以為的正義,他們連天子都敢頂撞,何況是在他們心中從未有好感的外戚與勛貴。
八名御史的鮮血,徹底激怒了這些年來飽受外戚為禍朝廷卻不得不隱忍怒氣的大臣們的怒火,連一般武將,都對威國公府行次悖逆之舉大為不滿,威國公府一時之間陷入了人人喊打的境地。
群臣雪片一般的奏摺幾乎淹沒了昭帝的龍案。
以御史周清之妻馮氏為首的八位誥命夫人,一身縞素,手捧靈位,令兒孫抬著棺材,到大理寺跟前跪地痛哭不止,為亡夫伸冤。八位誥命,數日不眠不食,日夜泣涕不止,只要求朝廷還他們一個公道。
正值朝野聲討威國公府的聲浪一日高過一日之時,關西道衛所軍與寧安城衛所軍,軍營中同時傳來嘩變,因軍餉被上峰中飽私囊,將士們無法拿到充足的糧餉,因而數十個營中都已炸營。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威國公府在看到朝廷的聲討之聲后,所想出的應對之策。
不僅如此,威國公還跪哭宮門,求皇上對陳貴妃治以重罪,陳家上下願一死以謝天下。
皇宮大門禁閉,昭帝尚未回話,可私底下,人人都已經知道,大燕的天在三月二十這一日,隨著關西道衛所軍和寧安城衛所軍的嘩變,已經是烏雲壓城。
正值此時,一隊商隊,悄無聲息的入了京城,其中一名面容憔悴,臉色蠟黃的四十許婦人,被一個乾瘦乾瘦的小太監領著,隨著收夜香的隊伍,進了宮城,穿小道,來到王太后的跟前。
婦人站在寢殿中,仔仔細細的打量著王太后的容顏,許久才道:「太後娘娘,您也老了。」
王太后無所謂的一笑,「誰都會有老的時候。不過哀家看永王妃氣色尚好。看來喪子之痛,王妃已經闖過去了。」
永王妃聽見王太后這句話,在心裡輕輕嘆了一口氣,她坐在了王太后對面,低聲道:「王姐姐,智兒的事情,實非我所願。這麼多年,我把智兒當做親生骨肉一樣養在膝下,奉若明珠,我也沒料到,焦家竟會喪心病狂至此。」
「你沒有料到!」王太后驟然一聲咆哮,抬手就將邊上的東西瘋狂的朝永王妃扔了過去的,眼中滿是怨毒,「我告訴過你,這些年,我數次對你殷殷叮囑,焦家留之有益,待功成在望,焦家自然隨你處置,一個側妃,更是由你拿捏,可你偏偏慫恿智兒,你讓他殺了焦蘭芝,你把焦蘭芝的兒子把在手中,讓焦家絕望,才會對智兒下手。蘭素馨,是你害了我的智兒!」
永王妃這些年在封地上雖說並不得寵愛,可她膝下有世子,依舊過的是人上人的日子,更別提如今。若以前她還需要對面前的王太后虛與委蛇,此時大可不必。被王太后劈頭蓋臉的罵了一頓不說,額頭上還措手不及的被砸了一個青包,永王妃心中十分不虞。她拿起絲帕輕輕擦了擦額頭上的傷口,感覺到一陣刺痛傳來,面色也有些發沉,「太后,你我心知肚明,若真等到智兒登基的時候,只怕就該是我的死期了!我還能看著焦蘭芝去死,怕是你會先殺了我籠絡住焦家的人,讓他們繼續為你賣命!」
見王太后只是如一條毒蛇的盯著自己,永王妃好笑道:「你我是閨中之時就有的交情,您行事如何,我再清楚不過。當年您在家中尚且年幼,就能因庶姐穿了和你一樣的衣裳卻比你容色更妍麗就想法子讓她得了痘症毀了容貌,對我又怎會手下留情。當年您把智兒包給我,說是為我著想,想要我有個兒子傍身,其實那時我便想明白了,以您的性子,先帝越是攔著您,越是不想要這個兒子,您是偏偏會要的,您絕不會就此舍下這個兒子,真的就當他死了,從此是永王府的一名世子。果不其然,不到兩年,您就來信,還私下送了三名先生和十幾名服侍的下人。等到弄明白這些先生教智兒的都是帝王之道,十幾名服侍的下人要求智兒坐立起行都按照宮中規矩,我更是想了個通透。只怕您早已下定決心,先帝唯恐別人知道您生下個不祥的孩子,天下人都會嫌棄這個孩子,您就不認輸,你要這個孩子成為天子,成為萬民之主,您是只會生下祥瑞,不會生下妖怪的王葳蕤!」
「蘭素馨!」王太后倚在迎枕上的身體拚命發顫,瘦的只剩一層枯皮的手背上是不斷跳動的青筋。
「你不必叫我!」永王妃忽然逼近王太后,掃視了一下殿中精美的陳設,眼角就流露出一絲凶光,「你說我逼了你,何嘗又不是你逼的我!我本一心想要將智兒當做親生的孩子養育,可你口中說著智兒從此是我的兒子,卻處處插手智兒的事情。你早早就讓智兒知道,我不是他的母親,他告訴他,一個永王府世子已經是委屈了他,他要做的,是這江山天下的主人。智兒與我日日隔閡,他待我如臣,在我跟前,也時常以太子身份自傲,這樣的兒子,我怎敢放心依仗。可說到底,我也養了他這麼多年,再說他還有你這個毒蛇蛇蠍的生母,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動他。偏偏你野心太大,還想拉攏焦蘭芝這個賤人!既然如此,我決不能等到我親手養成的狼將來一口把我吞了,再看著你們母慈子孝!」
王太后此時正在憤憤然中,她嘶聲道:「智兒本就是我的骨肉,是我的兒子!」
「王姐姐,你看看,你就是這樣……」永王妃口中嘖嘖有聲,「你永遠都是如此,別人攔了你的路,管它有心還是無心,都該去死。可惜啊,我是不想死的。與其等到日後你容不了智兒多出我這一個養母,不如我當沒了這個兒子!」
「是你,是你!」王太后雙手如利爪一樣伸出,恨不能將面前的永王妃碎屍萬段,可惜永王妃先一步乾脆利落的退後了。
「王姐姐,我今日冒著風險入宮來見你,是要告訴你兩件事兒。」永王妃蹙了蹙眉看著趴在床邊喘著粗氣的王太后道:「智兒的事兒,雖說我是在邊上冷眼看著,但動手的不是我,你要報仇也好,要泄憤也好,別尋到我頭上。再一個,你也不想智兒到了地下將來靈前連個給他上香的人都沒有是不是,所以你得繼續幫著我,讓王爺把江山給奪下來。」
「呸!」王太后一口唾沫吐到了永王妃臉上。
永王妃惱怒之極,用絲帕擦拭了,帶著怒氣道:「王姐姐,你何必如此,這天下,本就亂了,你那長子,又是活不了多久的人。」
一說到這個,王太后眼中的恨意又深了一重,「你還敢說這話,當年要不是你將左格帶到我面前,澈兒怎會從生下來就帶著寒毒。」
說到這件事,永王妃微微一笑,挑了個離王太后遠一些的地方氣定神閑的重新坐下道:「王姐姐,有些事兒,過去這麼多年,我原是不想說的,可如今您非要倒騰這些舊賬,那咱們就來好好算一算。」她略微停了停話,神色一轉,眼神凜冽起來,「當年先帝選妃,你和我大姐一同入宮待選,我姐姐秀外慧中,本是文宗屬意的太子繼妃,宮中還有人來我家留下過話,要家中對姐姐好生教養。可大姐和你一道入宮住了一間屋子后,先是傳出你在倚翠亭中彈奏疊山曲被先帝賞識看重,再來我大姐無緣無故就生了桃花斑,容顏毀去,還被視為不祥之人遣送入宮。家中得了文宗的旨意,不敢庇護大姐,只得將大姐送去了庵堂,不過三月,大姐就去世了。五年後,你已經是高高在上的皇后,我入宮選秀,先帝想到大姐,暗示我爹,有意封我為貴妃,可沒多久,先帝忽然改了主意,讓如今的太皇太妃做主,把我指給了永王為妃。王姐姐,你如今敢不敢告訴我,當初讓你與先帝情定的疊山曲千真萬確是你所彈奏,我大姐的病,是意外在宮中染了受污的桃花,我被指給永王,就是先帝的意思,這三件事,與你都沒有半分瓜葛!」
王太后眼神兇狠如刀,恨不能將面前的永王妃一刀一刀片成碎片。
面對這樣的眼神,永王妃沒有一點動容和懼怕,她蹭的起身,血紅著眼走近王太後面前,逼視著她,「你不敢,你做了這麼多虧心事,你一件都不敢認,我只是看著你兒子去送死,你就千里迢迢傳信,說手中還有大筆可用於支援王爺騎兵的銀兩,把我騙到京中來,其實不過是想在臨死之前,置我於死地罷了。可惜啊,我既然敢來,就沒想過還能活著出京。王姐姐,你也太小看我了!」
王太后震驚的睜大了眼眸……
永王妃卻神色淡然的撫了撫鬢角,不屑的道:「實話告訴你罷,很久之前,我就不想活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你為了讓智兒成為我全部的依靠,把我娘家害的家破人亡,還要告訴我是焦側妃在中間使得手段。當年我在宮中產子,你怕我再有身孕對智兒不利,著人在我身上動了手腳,讓御醫和產婆告訴我今後都不能生育。所幸啊,老天有眼,從大姐死之後,我就不敢再將你當做親姐姐一樣相信,這些年我遍尋名醫,總算有人能告訴我,我非是難產不能生,實是中了毒才不能生。」
染著血色丹蔻的指甲在王太后蒼老的面容上一一流連而過,永王妃喟嘆一聲,「王姐姐,莫非你忘了,當年你在宮中獨寵於先帝,偏偏久久無子,還是我向你薦了苗巫左格。他讓你有了身孕,讓你生下如今的皇上,你卻用苗巫來毒害與我,你以為我太過自負,不會想到有人會利用苗巫來對付我便根本不會去查檢是不是,你以為能瞞一輩子?我告訴你,在抱著智兒回封地的路上,我就已經想明白了。就是這樣,我也好好把智兒養大,你卻要逼我,逼我容不下焦側妃,容不下智兒!如今好了,焦側妃被智兒殺了,焦家的人殺了智兒……哈!」
永王妃看著王太后的眼睛,見到那張臉上無論如何都掩飾不住所經受過的折磨和痛楚,她的心中就湧起一陣瘋狂的報復之後的快感,這麼多年,她終於等到了這一天,「還有一件事兒忘了告訴你,你在後宮獨寵,卻遲遲未能誕下一子,你可知道是和緣故?那是我大姐被人送出宮之前,給你下了葯。」
王太后的瞳孔,在此時豁然睜大。
「你知道打探蘭家的消息,知道用蘭家祖上曾有一個苗女做妾室之事來除去蘭家,怎就想不到我既然能給你引薦苗巫,我大姐同樣也會與苗巫有瓜葛。我告訴你,我大姐用藥的本事,在左格之上。當年她若非真心將你當做了姐妹,你想以毒害她,簡直是痴人說夢!可我大姐只要有一絲喘息的時候,她就不會輕輕放過你!」
「賤人!」王太后已然瘋癲成狂,她此時真是痛恨,為何為了保守秘密,要將服侍的宮婢太監都差遣離開,否則此時她就能叫人活剮了面前這個賤人。
永王妃重又往後退了一步,神色淡淡道:「我此次入宮,是不想你死的不明不白,也是為了你口中那筆銀子。若你想叫智兒將來有人香煙祭祀,就把銀子的下落說出來,我活著回去,等將來平樂長大,我會將他膝下的長子過繼到智兒名下。若你不願,非要拖著我一起死,我也等著便是,反正我在這世上,也沒多少留戀的。可能看著你落到如今的下場,我心裡痛快之極!」
王太后眼底已經結了冰,噴涌而出的恨意讓她像一頭餓狼。
餓過頭的狼,是最冷靜不過的。
此時的王太后,在盛怒過後,就已經冷靜下來,她看著滔滔不絕說了個痛快的永王妃,臉上詭異的露出絲微笑,「沒有銀子。」
永王妃蹙了蹙眉,臉上並沒有意外的神色,只是漠然道:「看樣子,王姐姐叫我入京,就是為了要我的性命。」說罷她鄙棄的一笑,「王姐姐人是老了,心腸倒是一樣的狠。你還跟當年一樣,即便沒法把真相斷出來,也要先把我殺了出一口氣再說。不過這次,你倒沒有看錯我。」
王太后慢慢的搖了搖頭,她滿頭白髮在珠玉碧翠的環繞下微微有些凌亂,看起來猶如頂了一季的寒冬,可她的神情未見蕭瑟,眼睛反而亮的驚人。
「哀家叫你入京,是想借你的口,告訴皇上一段大實話。有些話,哀家這個做娘的沒有顏面去說,你能說得出來。」
永王妃悚然一驚。她未來得及明白過來,就看到殿中一架鳳凰啼鳴的香木屏風後面走出一個明黃色的人影。
不用去看五官中和王太后依稀相似的地方,只看衣服上當胸所繡的金龍,永王妃就已經認出了眼前的人。
口中對天子毫無顧忌,可當昭帝真的站在眼前,哪怕此時的昭帝已經是一臉病容,削瘦如竹,永王妃還是被驚得連退數步,一手撐在了後面的桌案上,渾身發顫。
她哆嗦著唇,猶如看瘋子一樣的看著王太后,「你居然把皇上叫來!」
王太后嗤笑一聲,「他是哀家的兒子,哀家要死了,總要讓他明白這事情的來龍去脈罷。」
永王妃對上昭帝冷冰冰沒有一絲溫度的眼睛,眼前一黑,情不自禁伏在了地上。
昭帝連一個眼神都不願再給她,從她身邊踱過去,喊了一聲母后,爾後再也無話可說。
母子相對,本該是至親至近之人,偏偏兩人都不知該從何說起。
半晌后,王太后一聲長嘆,目光流連的在昭帝臉上看了,這個兒子,她已經許久不見了。哪怕母子二人就同住在一座皇宮裡面。
「麗質那孩子,早就告訴你智兒之事了罷。」再度提起壽章長公主,王太后心中依舊有著錐心之痛。那是她與先帝的第一個孩子,哪怕只是一個女兒,也讓她和先帝欣喜若狂,甚至文宗都為此鬆了一口氣。正因為是女兒,她對這個女兒的愛,與任何利益都無關,愛她,緊緊因為這是她十月懷胎所生的女兒。
然而這個女兒,最終卻在自己的面前,用最讓自己無法忘懷的方式,了結了自己的性命,所以,促使這一切的人,一定要付出代價!
提到壽章長公主,昭帝死水一般的眼中微微掀起了波瀾。
曾經他無比痛恨這個姐姐,然而正是這個姐姐,在最後的時刻,依舊選擇了他,臨死前叫人告訴了自己,原來還有一位同母胞弟活在人世。
昭帝沒有說話,不用他說,王太后也知道了。
王太后笑了一笑,唏噓道:「麗質這孩子,她像先帝,太過重情,是以總會進退兩難。」她說罷,拉起了昭帝的手。
昭帝身上顫了顫,只是輕輕一動,沒有掙脫開,看著王太后花白的頭髮,便沒有再繼續掙扎。
王太后骨瘦如柴的手撫摸過昭帝的眉眼。
面前這孩子,以前自己喜歡從他臉上找一找先帝的影子,後來看到他,更想從他臉上看出幼子的輪廓,慢慢的,已經忘了這個孩子還是自己曾經期盼過的親生骨肉,而非全然是別人的影子。
「哀家現在才發現,你已經張大了。」
聽到這句話,昭帝唇角邊掛上了薄涼的笑,刺得王太后心中發痛。她溫情脈脈的神色消失,換上了平日和昭帝相處時慣有的冷漠,「她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如今你也該明白,哀家叫人在你的葯膳中放的東西,並非是想要害你。」
昭帝沉默片刻,直視著王太后淡然道:「這只是母后片面之詞,朕以為此事尚需太醫院太醫驗證才是。」
王太後面容一沉,心中是憤怒和愧疚,羞惱交雜的複雜滋味。她張開嘴想說什麼,喉頭去如同堵了一塊棉絮。
昭帝垂下眼眸,靜靜的凝望王太後半晌,轉身越過永王妃意欲離開。
「慢著。」
昭帝轉過身,緩緩道:「母后還有何吩咐?」
王太后仔細的端詳著面前的兒子,確定他從頭至尾都沒有一絲動容后,縈繞在胸口二十多年的那口氣忽然煙消雲散。
這個孩子,從前因他是自己用左格給出的秘葯才得來,每每想起來,總覺心驚肉跳,唯恐先帝知道后厭棄自己。再到出生,果然身體孱弱,且有寒毒。自己小心翼翼,不敢叫御醫知曉,只能求助於左格,為此不惜和左格許下諾言,暗中庇護苗人。及至後來承載著自己全部希望的智兒降生偏偏被視作妖孽,自己對這個孩子就有了更多的怨憎。
可如今,他是自己唯一剩下的骨肉,更是先帝和自己唯一的血脈了。若不幫他坐穩這江山,難道要讓那些與自己做了一輩子仇人的女人所生的孩子御極天下?
絕不可能!
王太后傲然一笑,抬了抬下巴,隨手拍了拍床邊的四腳高凳,「哀家有話告訴你。」
昭帝蹙了蹙眉,依言坐下。
他一坐定,王太后卻沒立即就說她要告訴昭帝的話,而是道:「你不會一個人來哀家的永寧宮,叫跟著你的人進來,先把這個女人押出去。」
伏在地上的永王妃瑟瑟發抖。
王太后陰冷的視線在永王妃身上凝聚成了一根針,「先讓她活著,哀家死之前,總要好好的招待招待這箇舊友才是。」
昭帝聞言,揚聲道:「來人。」
冒姜不知何時,就帶了幾個黑衣侍衛,從外面倉皇的進來,一看到昭帝尚好,冒姜鬆了一口氣,彎腰道:「皇上。」
「把她押出去看管起來。」昭帝話音一頓,又道:「別讓人斷了氣。」
冒姜是在宮中生存久了的人,哪裡不知道昭帝這話的意思,當下一使眼色,兩名侍衛上來架了永王妃的胳膊,在她背上一按,永王妃的脖子就像軟軟的耷了下來。冒姜隨即帶著侍衛面露恭敬的退了出來。
殿內除了王太后與昭帝母子,此時已經再無一人。王太后卻沒有立時就說出她留下昭帝的目的,只是目光放空的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了口,「哀家知道你為何要傳李廷恩入京。李廷恩此人,用得好,的確是一把利刃,可哀家只怕,李廷恩這把刀,不是皇上的刀鞘能關的住,到最後,會傷了皇上自己!」
昭帝神色一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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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起來,朱瑞成和屈從雲洗漱完畢,眼都覺得還有點睜不開。兩人一人筷子上夾著一個豆腐皮包子,眯著眼睛打著哈欠,十足十沒睡醒的模樣。
屈從雲打個哈欠,筷子上夾著的包子就掉到了碟子里,濺起一串醬料,把兩人的袖口都給弄髒了。旁邊伺候的丫鬟見了,趕忙遞上濕帕子過來服侍著擦衣裳。
屈從雲揮退丫鬟,「算了,回去換一身去。」
兩人回去折騰了又換了一身,再回來精神頭似乎也就跟著回來了。
不過這回他們依舊沒能安安穩穩坐著吃飯,因為不一會兒,屈從雲手下的黑三就從外頭進來,一頭一臉的土和汗,幾乎是連滾帶爬的奔進來的,「小少爺……」
「黑三!」
黑三是屈從雲外祖父手底下的馬賊,以前也是軍營中的一個當兵的,不過後來貪生怕死,在一場大戰中做了逃兵,也不敢回軍營去,輾轉流落到屈從雲外祖父手下做了一名馬賊。屈從雲要為李廷恩辦事,就把黑三要了過來。
然而像黑三這樣的人,只能進行一些私底下的活動,是絕不適合出現在李廷恩宅邸之中,這一點屈從雲也明確的告訴他們吧。
此時一看到黑三沒有忌諱的直直就拿了信物闖進來,屈從雲立時就知道出了大事。
「出了什麼事?」
黑三竄過去在屈從雲耳邊小聲道:「裴炎卿和鄒得意領兵已經到薊縣了。」
「你說什麼!」屈從雲駭然的一聲爆喝,嚇了周圍服侍的人一跳。
朱瑞成和屈從雲手上分管的事情不一樣,是要避嫌的,當然沒有仔細去聽黑三說的話。此時屈從雲這幅模樣,朱瑞成也擔心了,放下手中的粥就道:「都下去。」
等屋子裡下人們走了,朱瑞成才趕緊問到底出了什麼事。
等聽屈從雲說完,朱瑞成也已經是面無人色。
黑三苦澀道:「是咱們下頭的兄弟出了差池,原本按照少爺的吩咐,咱們是要悄悄鼓動了威國公府二房的陳秉國。陳秉國是二房頭上唯一的嫡子,二房的裴氏三十許才生下陳秉國,裴炎卿是陳秉國的親舅舅,一貫看重陳秉國。誰知陳秉國這幾日與裴炎卿的獨子裴素河在一道,下頭的人不知輕重,動手的時候把裴素河一道給幫了,裴素河底子弱撐不住,胸口挨了幾腳在馬車上就不行了。」
「你為何不早來告訴我!」屈從雲此時哪裡還有不明白的。
他們處心積慮調動手上所有的力量,去逼迫威國公府展露野心,讓以前早就有反意的各路藩王一塊兒顯現出來,如此才能亂中取勝,火中取栗,讓王太后再沒有閑心來對付李廷恩,也讓昭帝覺得,李廷恩此時仍舊還大有可用的價值。只要王太后和昭帝緩一緩,威國公府一起,果毅侯府和誠侯府的兵力再加上,裴炎卿和鄒得意是不會和威國公府站到一起的。
到時候昭帝苦心安排的平衡態勢被打破,一切就大有可為了。
動陳秉國,是要讓威國公府在準備不足的時候選擇捨棄陳秉國,讓裴炎卿和威國公府的聯盟出現裂痕。鄒得意是個審時度勢的人,他手上的兵馬比裴炎卿更多,卻不如裴炎卿的精良。再有鄒得意和威國公的關係不如裴炎卿更深,他頗有些牆頭草的模樣。裴炎卿與威國公撕破了臉,鄒得意就不會再堅決的站在威國公這一邊。
他們想要拱著李廷恩往上爬,可也沒想過真要背負千夫所指的罪名,讓這個江山此時就亂起來。就是要亂,這個罪名也絕不能讓李廷恩來背上,否則將來如何服眾!
屈從雲暴跳如雷,恨極了黑三這些人為了一時的臉面竟然隱瞞下如此重要的事情,一腳就揣在了他腿骨上。
黑三趴在地上痛哭流涕,「小人們也想早日告訴您,可事關重大,您頭一次交給咱們的差事就給辦砸了,回到山上,只怕山主不會放過咱們。咱們原想瞞下來,就按著先前的主意朝威國公府要五百萬兩銀子就是。威國公府要有大心思,這筆銀子就不會出,到時候咱們就將裴素河的死一道推在威國公府頭上。誰知半夜三更居然有十來個人竄進來把陳秉國給救走了。咱們的人還折損了六七個,裴炎卿府邸周圍有咱們的眼線,一聽到裴炎卿悄悄率兵走山路往京城來,小人也不敢再瞞了。」
「你,你這個……」屈從雲指著黑三,氣的手指尖都在發抖,想罵什麼卻發現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做夢都沒想到,居然是自己的人闖出這麼大一個簍子。
朱瑞成心裡也是怒火滔天,不過黑三這些人,他是一句都不會罵的。
看黑三還趴在地上哭的眼淚鼻涕混合在了一起,他蹙了蹙眉道:「算了,此時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趕緊將事情告訴廷恩才是上策。」
「說得對!」屈從雲哼一聲,看了黑三一眼,跟朱瑞成一起拂袖而去,留下黑三一個人在屋子裡,高高大大的漢子,哪怕面前已經沒有一個人影,依舊跪的筆直,動都不敢動一下。
李廷恩聽完屈從雲的話后,並沒有屈從雲和朱瑞成想象中的暴怒,只是哦了一聲。
看兩人神色凝重的模樣,李廷恩反過來笑著寬慰他們,「兩位姐夫不必著急,咱們要做的是大事,每一個地方都可能會出現意外,這早就在我預料之中。」若色色事情都能一帆風順的進行,那自己就不是李廷恩,而是李諸葛了。
事實上,依靠黑石山的這些人去做這樣的事情,自己原本就有顧慮。也許這些人都有自己的長出,很多地方比久經沙場的人還要厲害,可這些人,也有致命的缺點,他們的紀律性不強,好顏面,好義氣。關鍵的時候就可能因為這些出現巨大的差錯。
然而自己也實在是沒有人手了。
不過經過十幾日的準備,此時裴炎卿即便進了京,李廷恩對他的估量也已經大大的打了個折扣。他在意的,反而是另有他人。
他就讓屈從雲把黑三給領了進來。
「將陳秉國救走的人,你可能識得些身手來歷?」
黑三面對李廷恩,更加戰戰兢兢,他想了一會兒,試探的道:「小人曾經軍中呆過,看那套路,他們動手的架勢,有些像軍中的八極陣。」
「八極陣。」李廷恩沉吟片刻,揚聲道:「長福。」
已經長成了一座山守在門外的長福從外面進來一抱拳,「少爺。」
「叫趙叔和虎叔他們進來。」
不多時,趙安和虎衛就領著幾個人過來了。
李廷恩一點地上跪著的黑三,「趙叔,虎叔,這是黑石山的黑三當家。」
黑三沒想到李廷恩叫他一聲當家,又喜又驚,急忙擺手道:「不敢當不敢當,小人……」
李廷恩沒容他客套,話鋒一轉道:「他方才告訴我,有人在救走陳秉國時用了像是軍中的八極陣,我想讓你們再練一遍給黑三當家瞧一瞧,看看到底是不是軍中所用親衛護將時所練的八極陣。」
趙安與虎衛對視一眼,兩人沒有猶豫。虎衛上前來,「少爺,我這就點幾個小子給您看一看。」
也不用虎衛明說,跟著虎衛來的幾個子侄禮就有八人竄出來跳到書房外的院子里,拔出腰間的長刀,先行擺出一個八卦陣。八人站定,一聲大喊,齊齊喝了三聲:「虎!虎!虎!」
刀聲喝聲,聚成一陣風,去旗幟般烈烈作響。
虎衛滿意的摸著下巴上的一點鬍渣子,笑道:「功夫沒落下。」
八人腳如銀龍,後背如生了眼睛,圍著中心那個空無的位置,不停變換位置,每一次刀鋒落下,都和身邊的人刀背相接,不留下一點空當。
黑三看的目不轉睛,不時還喝一聲好。
等八人演練玩一個陣勢,黑三回過神撲通一聲就跪到了李廷恩跟前,不住贊道:「大人手下高手如雲,高手如雲。」
屈從雲看他滿臉諂媚的模樣,在一邊氣的臉色鐵青。
李廷恩耐心的等黑三將所知道的詞都說完了,這才溫聲問了一句,「你可看清楚了,是否方才這樣的八極陣?」
這一次黑三沒有半點猶豫,斬釘截鐵道:「大人,小人斷定,就是八極陣。」話到這裡他咬了咬牙,補了一句,「雖說來的人裡頭有一個是瘸子,可小人覺得,他們使出的八極陣,威力只怕還在方才幾位護衛大人之上。」
「你亂說什麼!」虎狽幾人都是年輕氣盛,方才還得到了誇讚,這會兒聽一個馬匪出身的居然說他們的八極陣沒有別人使的好,不由怒上心頭。
「站回去!」虎衛一瞪眼,就把虎狽幾個呵斥了回去,不過跟著他也瞪了黑三幾眼,心裡略微有些不舒坦。
李廷恩卻若有所思的眯了眯眼。
瘸子,比虎狽他們使得更好的八極陣,除了一個人,這天下還有誰能練出比果毅侯更精的兵?
李廷恩的臉上,頭一次露出了入京以來第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
只要知道背後下刀的人是誰,一切問題,就都不是問題。
做出判斷後,李廷恩迅速吩咐長福領了黑三下去拿賞銀,不過黑三他們自作主張,李廷恩也暗示了屈從雲要處置一番。然後他帶著趙安等人,沒有片刻耽擱,輕車簡從去了誠侯府。
杜如歸依舊坐在那張竹椅上,身上依舊是經年不變的黑衣,看到李廷恩進來,他收回遙望著天上視線,露出一絲笑意。他一甩袖口,指著面前早就備好的一個蒲團,淡淡道:「李探花請坐罷。」目光一轉,「杜大,把無關的人攆出去!」
瘸著腿的杜大無聲無息的出現在了趙安等人面前。
趙安和虎衛欲要拔刀,被李廷恩阻止了。
李廷恩盯著杜如歸,淡淡道:「趙叔與虎叔都出去。」
趙安和虎衛這才隨著杜大出了院子,在外面一進等候。
李廷恩往蒲團上一坐,目色如箭釘在杜如歸身上,「在下此來,是有幾件事要向侯爺請教。」
杜如歸一笑道:「你問罷,這一回,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在下想知道,當初杜姑娘入宗正寺敲登聞鼓一事,侯爺是否早就知情!」
杜如歸雲淡風輕的模樣瞬間消失不見,他眼神如冰射向李廷恩,片刻后他收回目光,意味不明的贊道:「李探花不愧是李探花。你丟下大事不問,先問此事,是想亂我的心智!」
李廷恩跟著一笑,並沒有否認的意思。
杜如歸見此情景,坐直了身子,唇邊含著些許冷厲,「不錯,宋家的人私下籠絡紫鳶之事,我早就知道。杜玉樓是我一手養大之人,他要做的事,更瞞不了我。」
果然如此。
李廷恩接著往下問,「侯爺算準了皇上會出面讓人保住杜姑娘是不是?可侯爺當知道,這天下,沒有一個人能算無遺策,若杜姑娘……」
「若紫鳶送命,我就叫這天下給她陪葬!」杜玉樓截斷李廷恩的話,沒有一絲停滯,忽然他古怪的看了眼李廷恩,「你半點都不意外?」
「在下以前或許不信,可如今想來,這天下,只怕沒有什麼事情是侯爺辦不到的。只出了當年壽章長公主下嫁一事。」李廷恩微笑著說完這句話,看到杜玉樓神色大變,他唇角一揚,繼續溫聲道:「想來當初若非事發突然,多給侯爺數月籌辦的時日,侯爺想要拒了這樁指婚,也並非不行。或許,侯爺還能想辦法翻了王太后的皇后之位?」
這一次杜如歸沒有接話。
李廷恩自顧自的順著自己的想法說下去,「當年宋祁瀾能順利逃到沙洲,想必不是他自己的本事。宋祁瀾能回京,宋容華能入宮,侯爺在背後當出了大力才對。」
「不錯。」杜如歸此時的神色已經恢復如初,「宋容華是我假託宋氏剩下的人之手送入宮中,也是我從宋氏剩下的女子當中挑中了她,她和馨妃生的頗像。可宋祁瀾,並非我保下。」
「哦?」李廷恩做出了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
「是玉梳。」一提到這個名字,杜如歸眼底萬年不化的寒冰彷彿都解了凍,他語氣柔和的道:「玉梳當初以妾的身份重回誠侯府,她就知道王太后不會放過宋氏,可宋氏沒有一個人肯聽她的。所以她一面降低王太後母女的戒心,一面令人在宋氏可靠的下人中挑選人手,將這些人尋了借口都放出去。再找以前放出去的還對宋氏盡忠的人,暗地裡扶持他們。宋氏出事之後,正是這些下人暗中護送宋氏逃出來的人到各地休養生息。」
原來是這樣。
李廷恩不由對這位玉梳女生出一股敬意。從正室到妾室,連續經歷折辱,痛楚,甚至被娘家族人的排斥和不理解,她依然能提前預知到危險之後盡其所能的謀划。這中間還夾雜著她不停有孕又流產的煎熬。
「玉梳甘願去死,是為了讓王太後母女降低對宋氏的恨意,也是因她常日負疚,在安頓好宋氏的後路之後心灰意冷。玉梳死前,曾叫我庇護宋氏族人,卻不願讓我報仇。她要我立誓,善待杜玉樓和杜玉華,絕不對自己的親身骨肉動手,更不可為了報仇取壽章的性命。可我不甘心,查到宋林生一案的真相后,我按照玉梳留下的聯絡之法,藉手與宋氏以前的世交,挑選出宋氏族中值得栽培的數人,等到了如今。」
「侯爺不願違背對夫人的誓言,故而讓杜世子出面跟隨皇上,一面可以保住誠侯府的血脈延續,還可趁機讓太后得知杜世子出賣了她,離間壽章長公主與王太后之間的母女之情。」
杜如歸掃了李廷恩一眼,懶懶道:「你當初千挑萬選,高家鎮之事非要杜玉樓去做,難道不是早就看穿我的心思。」
「沒錯。」李廷恩微笑著搖了搖頭,「可在下沒想到杜世子會恰巧在永寧宮時漏了痕迹,王太后狠辣至此,壽章長公主性烈如此。為了護住杜世子,在永寧宮中不惜自絕。在下想不到,在下卻以為,侯爺神機妙算,必然是想到了的。」
杜如歸眼珠輕輕轉動了一下,面上依舊是一片平靜,「你還想問什麼?」
李廷恩含笑撣了撣衣袖上一片落葉,「在下還想知道,跟在在下背後對各處藩王封地上動手腳的人是不是侯爺,救走陳秉國卻讓陳秉國至今下落不明的人又是不是侯爺,或許侯爺還趁機利用陳秉國,讓裴炎卿得知獨子是死於宮中禁衛之手?」頓了頓話,李廷恩又道:「差點忘了,在下更想知道的是,幫著宋容華害死了二皇子的人,是不是也是侯爺?」
一連數個問題拋出來,杜如歸沒有立時回答,他目光幽沉的望了李廷恩半晌,忽然仰天大笑。
「李廷恩啊李廷恩,你不該為臣,你當為君!」話到最後,杜如歸豁然從椅上站起,寬大的袍袖在風中飛舞,如一片黑雲籠罩在了李廷恩上空。
饒是李廷恩已經歷練至此,看見杜如歸穩穩的站在自己面前,也不禁神色大變!
作者有話要說:本來想一口氣寫完的,發現實在寫不完了,明天繼續寫這樣的大章,努力把太后幹掉幹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