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剝繭
余慈航沒有被下入牢獄,而是直接被帶到李廷恩面前。
論起來余慈航算是李廷恩的師侄,余慈航亦曾大義滅親上奏彈劾李廷恩,可兩人儘管恩仇皆有,卻是頭一回見面。
看著面前端坐如松,面如冠玉半點不帶武夫魯莽之氣的李廷恩,余慈航定定看了一會兒后忽大笑道:「本官原以為是個弄臣,沒想倒成了副秀才樣貌。」
當年李廷恩差一步便是數百年來頭一位六首,直至如今,朝廷還有人稱讚李廷恩是大燕真正的文曲星降世,余慈航以秀才樣貌評判李廷恩,其中褒貶之意自然明顯的很。
從安向前站了一步。
李廷恩抬抬手示意護衛們退下,看著余慈航,目光平靜的道:「大師兄當年曾有信來,言你骨直氣傲,如今看來,你乃不識時務。」
「本官忠於朝廷,自然不用識大都督的時務。至於恩師厚情高義,來生自有報答。」余慈航滿臉不屑頓了頓話,「師祖一聲清名,全被你所毀,李廷恩,你當年為一農家子,得師祖栽培,朝廷重用,卻在西北擁兵自重,不臣之心久矣。而今西面廣袤之地,皆聞都督府不知有朝廷。你蒙蔽百姓,重用武將,來日天下大亂,百姓流離失所,你有何顏面見九泉下的師祖!」
聽這一篇正義凜然的話,李廷恩半點不意外,更不覺得動怒。若有感覺,唯有好笑之餘那一點蒼涼。
「你們已經本將要反?」李廷恩微微前傾身子,眼光像狼一樣銳利的盯住了余慈航。
余慈航梗著脖子一聲冷笑,「你若不反,早前為何不肯將神武大炮之技藝交予朝廷,又為何不肯將火槍分與四方鎮守將領。將此等秘術藏於手中,年年徵兵入伍,四處搜買人心,你若不反,樁樁件件乃是為何?」
李廷恩沒有回答余慈航的質問,右手食指中指輕輕併攏一搓,似是自言自語般喃喃道:「原來是為了神武炮。」
簡簡單單一句話,說的余慈航面色立變。
李廷恩唇角一抹譏諷分外明顯,「本將一直弄不明白,為何你這出了名的耿介文臣會參與到如此陰謀之事中。如今總算清楚,或許在你的眼中,本將兩個弟弟本就不算無辜,若能就此攪亂西北一灘渾水,將神兵利器送歸朝廷,從此朝廷有壓制西北之力,也算瑕不掩瑜,得大於失。如此,就算你余慈航背了一身污名,道德有虧,也是忠義兩難全了。」
帶著涼意的諷刺話語瞬間將余慈航先前的滿臉義正言辭剝奪的乾乾淨淨,他踉蹌了一下,往後退了一退很快又朝前進了一步,竭力挺直了脊樑。
李廷恩沒有理會他,眼神有點放空的看著遠處,「你們一開始的打算,就是西北的兵器。選中高家,不過是因高家被本將看中意欲聯姻。興許,你們還想讓本將慌亂之下領兵親自出去找尋廷逸,若能趁亂將本將擊殺當然更好,實在不行,本將身邊精銳調走泰半,守衛兵器庫的人馬必定減少,布置許多,就算硬闖軍火庫,也許都能弄走點東西。抑或你們還想劫走幾個工匠。西北四處都在搜羅廷逸廷文的消息,對上了年紀的人反而不在意。要在此時帶走工匠,必然比尋常容易很多是不是?」
余慈航額頭汗珠成串墜落,到了此時他已不知該說什麼。原本他打定主意,在官府等著李廷恩的人過來。天下人都贊李廷恩是重情之人,他既然身為石大人門下,李廷恩總會見一見,不會上來就動刑。當然他有把握就是動刑也不會吐露隻言片語。可他好歹能拖一拖,大罵一頓也罷,論情論理亦好,甚至李廷恩留著他一條性命想從中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都成,這都是機會。總之要讓李廷恩暫且回不過神想旁的事情。
哪知不用他開口,李廷恩竟然已將事情猜測的七七八八。
余慈航心中一根弦陡然繃緊,若李廷恩猜測到他們的目的,那李廷恩會不會同樣已經猜到他們最後準備的殺招?
事到如今,原本的謀划已經有太多超出預料。魯莽衝動,本該得到消息就前往厲戎部救人然後栽在厲戎部手中的李廷逸沒有出現,他們成功抹去了李廷逸的痕迹讓大都督府的人遍查不成,自己卻照樣失去李廷逸的蹤跡。此時此刻,不僅大都督府的人找不到李廷逸,他們同樣找不到。李廷恩並非易於之輩,手中無人,先前想要借刀殺人之際就不能再用,李廷恩更不會奔赴厲戎。李廷恩坐鎮西北,威名赫赫,有他在西北便難以成事,是以只得捨棄早前無數拉攏的正義之士聯手掩蓋李廷逸的行蹤,只消李廷逸行蹤成迷,李廷恩總要分出一二絲心神,多拖兩日,不會不會親自去找。誰知這一擊照舊不成。李廷恩的確心慌卻從未動過親身出去尋人之意。而且短短數日,已然猜到自己頭上,將事情來龍去脈拼湊出來。
本就有了防備,此時定會加緊人手防守兵器庫重地,他們的謀划,大抵是不成了。
想到此處,余慈航心頭一滯,如被利爪狠狠撕了一抓,瞪住李廷恩恨聲道:「你生就如此才能,為何偏要做個奸賊!」若肯效忠朝廷,便是天下萬民之福,自己不會頂著不敬師長的惡名,亦不會害得那許多義士全家乃至全族丟了性命。心狠手辣的大都督,此事之後緩過氣來,如何會放過那些私下幫著掩藏李廷逸行蹤的官吏們。
這句指責讓李廷恩倍覺好笑。
「奸賊。」李廷恩眼中的蒼茫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怨憎,「本將生於鄉間,六歲入書塾開蒙,自小學的是詩書經義,記得是禮義廉恥。本將數位恩師,從來殷殷叮囑,皆是效忠朝廷,造福百姓。若本將早有不臣之心,早便投身軍營,不會十年寒窗只為科考!」李廷恩豁然站起目色中隱現一股少見的癲狂之色,「余慈航,你說我是奸賊。我只問你,我李廷恩一路上來,守了縣城,擊退流匪,事後可向朝廷要過封賞?金鑾殿中,我文為第一,王太后一言墜入探花,將我擢入兵部行事,我李廷恩可有怨言。皇上用我查證陳年舊案,數次暗殺,親信折損,家中親人在河南府亦飽受攻殲,我可曾半途而廢?京都大亂,皇上令我奪情,大長公主要我穩定朝局,我在青廬跪了七日七夜,請動歸元先生重新出仕,朝廷又是如何對我?西北動亂,蠻族橫行,我用家中產業招兵買馬,驅逐異族,數次出生入死,還西北百姓一片太平安穩,朝堂之上那些文官清流,宗室重臣,又是如何評判我的功績?」
余慈航面對此等詰問,滿臉憤憤之色,怒聲道:「身為大燕百姓,為大燕效力乃是常理。身為朝臣,為朝廷效死命更是應當。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別說朝廷還許以你封賞,不過一二折辱你便忍不得,就是皇上要你的性命,你也當自行割之以示忠誠之心!」
李廷恩仰首大笑,走至余慈航近前,眼中一片血紅,他親手勒住余慈航的脖頸,語調中意外的顯出几絲陰柔,「是啊,你們世學儒家,我李廷恩,比不過你們。」
看余慈航被勒的臉色青黑,李廷恩唇角笑意漸增,徐徐道:「先生日日為善,畢生心愿只願將秦家書齋開遍天下,為大燕培養士子。到頭來只因王太后私心,朝廷爭鬥,先生無辜死於戰火之中。老師生於永溪世家,清名滿天下,輔佐三代帝王,卻被逼的殿中自盡,朝廷連死後哀榮都吝與封賞。我數度將姓名交託與朝廷,忘懷生死,這天下還我的,卻不是公道,既如此,我只好自行討一個公道了。我李廷恩的性命,自此之後,絕不交付旁人之手!」
余慈航被他勒的幾難呼吸,聽完這番話仍舊勉力掙扎道:「你,你果真要謀逆?」
「什麼是謀逆?」李廷恩鬆手手中衣襟,看著跌坐地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的余慈航,含笑道:「大燕□□,當年不也是起兵謀逆多了前夏的江山?」
「你……」余慈航壓住心口恨恨道:「前夏殤帝倒行逆施,引得……」
「大燕流匪滋生,藩王謀逆,貪官橫行不法,民生凋敝,百姓度日艱難,大燕此時不也是天下大亂?連歸元先生都死於昏君之手,這大燕,早該亡了。」李廷恩靜靜的看著余慈航駭然不信的面孔,淡淡道:「你以為當年瑞安大長公主為何肯放我出京,只因我手中捏著她與昭帝毒殺歸元先生的證據。」若非如此,瑞安大長公主寧肯背上罵名也會在京都安上一個莫須有的罪名賜死自己。
余慈航不敢置信的瞪大眼,「這,這,胡言亂語,胡言亂語……歸元先生年過八十,淡泊名利,四朝元老,立下無數功勛,皇上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他立的功勞太多太大,活的卻太久了。」李廷恩面色平靜如水,唯獨眼中閃過一絲痛惜。
他至今依舊記得歸元先生出山時說的話——京都亂局平定之時,便是老夫的死期。
他不信昭帝,卻信了瑞安大長公主的毒誓,然則政治終歸是政治,再欣賞的女中豪傑,在所謂的朝政大局面前,終歸會變得面目全非。
世人至今都言歸元先生是因年事已高在勉力支撐著平定京都亂局后活活累死,誰又知道,是因歸元先生重新出山就立下不世之功,名聲太盛又身子康健才被昭帝與瑞安大長公主所寄,不願朝政再被分割把持故而暗中令人下毒鳩殺。
讓他至今愧疚的,是歸元先生明知面前是一杯毒酒卻慨然喝下,只為給自己這個被歸元先生認定的改世換顏之人留下一條生路。
「老夫昔年曾教導過杜如歸,直至教無所教,青出於藍。老夫以為,能被杜如歸選中,你必有過人之處,只可惜老夫年老體衰,等不到那一日了。只望你日後登於九重雲霄,照拂老夫子孫一二。」
言猶在耳,說話的老者在面前含笑飲下一杯毒酒,留下一個昔年朝廷御賜的酒杯。
瑞安大長公主此生最意外之事,怕就是沒想到歸元先生竟有意用御賜的酒杯裝了那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一壺梨花釀。
思及至此,李廷恩輕輕一哼,望著地上冷汗如漿仍舊迷茫的余慈航緩緩問了一句話,「與你共事之人,可是*郡主?」
如雷霆一擊,余慈航豁然抬頭看著李廷恩,見其臉上篤定之色,只得連聲苦笑。
見此情景,李廷恩已不需他回答,面上無風無浪,唯獨心口,驟然陣陣抽痛。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後天無更,大後天更,準備連寫三天弄一個大章出來把這件事情一股腦兒寫完再發。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