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魯道夫自述
當天夜裡,俾斯麥遇刺逝世的消息便以通電的形式傳到了國內許多城市。
第二天早晨,帝國國會大廈下半旗誌哀。中午,國會大廳一片肅穆,議員們各就各位,走廊擁滿了弔唁來賓。聯邦議會議長卡羅爾親王身穿中將軍禮服,胸佩功勛勳章沉痛地宣布俾斯麥辭世的消息。
威廉在皇宮宣布,全國為俾斯麥首相的不幸去世哀悼七日,並親往柏林大教堂主持了葬禮。
教堂的鐘聲再次響過後,唱詩班在安卧於鮮花叢中的俾斯麥身旁唱起了肅穆的《睡主懷中》:
睡主懷中,多麼幸福;
不會有人醒來哀哭,
靜寂、安寧、和平、歡欣
不會再有仇敵入侵。
睡主懷中,何等甜美!
到處充滿愛的溫馨,
清醒之時感恩歌唱,
死神不是兇殘暴君。
睡主懷中,何等平安!
醒來定能蒙福無量,
救主權能彰顯之日,
再無憂愁禍患艱難。
睡主懷中,雖離親人,來日相逢倍加高興。
睡主懷中,何等幸福!
不會有人醒來哀哭。阿門!
柏林各界自發的集體哀悼活動持續了三日,柏林大教堂更是人山人海,擠滿了全國各地趕來弔唁的人們。
俾斯麥遇刺身亡的消息傳到國外后,各種政府紛紛派出專人前來弔唁,更有眾多國外的名流政要不遠萬里,前來為俾斯麥送上一程。這其中不光有俄國人、英國人和奧國人,也有宿敵法國人。法國前總理費里便是其中一位。費里在1882-1884年擔任法國總理期間在非洲和遠東地區大搞武力擴張並得到俾斯麥的支持,而俾斯麥在洛林問題上的充滿感情善意談話,也曾讓他頗為感動,因此那段時期有法德兩國的「蜜月期」一說。只不過,1884年法國在中法戰爭失敗后,費里內閣倒台,此後布朗熱出任新內閣陸軍部長,兩國關係急轉直下,並一度出現「戰爭在望」危機。
費里對俾斯麥的憑弔也代表了法國少數有遠見的務實主義政客們的心聲:一個穩定的法德關係是法國不斷獲得繁榮的基石。但是能放下色當戰役以及阿薩心結,而不受選民左右的政治家實在太少太少,因為這種法德和解的論調在法國根本沒有市場。
俾斯麥下葬后第二天,行刺的兇手——一個來自柏林近郊的年輕製鞋工人——被柏林警察局抓獲。
兇手名叫魯道夫,籍貫上西里西亞,今年22歲,是柏林西郊哈德羅夫製鞋作坊的大工,來到柏林已有五年時間。
威廉仔細看了看兇手的資料,感覺確實不像是一起政治謀殺,這和他最初的設想卻是大相徑庭的。俾斯麥在最近的軍制改革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威廉認為可能是某個同情巴伐利亞的民族主義者下的黑手。
「陛下,我們認真審查了和兇手有關的每一個人,認定他確實是受到社會主義者的蠱惑,才幹出刺殺俾斯麥首相的蠢事。」警察局長林茨向威廉解釋道。
「社會主義從未主張使用暴力,更不會慫恿暗殺事件的發生。」威廉對警察局長的解釋並不滿意。在他的印象里,德國的社會主義者始終具有非暴力傳統,從拉薩爾、考茨基到倍倍兒,作為德國社會主義工人黨的領袖,他們從來不主張以暴力對抗政府,更何況是令人不齒的暗殺活動。
「帶路,我親自去問話。」威廉陰著臉吩咐道。
威廉穿著一身警察局長的制服,在審訊室見到了兇手魯道夫。
魯道夫身材不高,小眼睛、薄嘴唇、高顴骨,一副猥瑣至極的模樣。鬍子和頭髮似乎是剛剛清理過,看上去還算乾淨。
「魯道夫,你好。我是你的國王威廉,我希望你能誠實的回答我提到的問題,這對你來說意義重大。有問題嗎?」威廉看著坐在對面胸部和腿部被牢牢綁在椅子上的魯道夫威嚴而又平和的說道。
「國王陛下?」魯道夫睜大了眼睛,又仔細看了一眼,道:「我,我願意。」國王的威嚴顯然深深的震撼了魯道夫。話說威廉的畫像他每天在各種場合會見到不下十次的。
威廉滿意的點點頭道:「你現在是否後悔?」
「不,我從未後悔。」魯道夫堅定的說道。
「你不認為這是你所犯下的錯誤嗎?」威廉道。
「或許是錯誤,但我堅信,為了實現人人平等的**社會,為了讓全德國的工人階級不再像我一樣受苦,我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魯道夫彷彿找到了感覺,昂起頭來,義正詞嚴的說道。似乎對他來說,只要自己有一個高尚的目標,那麼為了達到目標便可以犯下的任何罪惡,而不必懺悔。
末了,他又低下頭道:「更何況我本來就活不了多久了。」
「殺死俾斯麥首相,你就可以達到目標了嗎?」
「殺了他,我想或許會讓工人們生活的好些吧。」魯道夫道。
或許是又想到了什麼,在白熾燈的照射下,魯道夫的神情再次變得頹然,嘆了一口氣道:「能給我一支煙嗎?我很想給陛下講講我的故事。」
威廉點頭,一名警察把一支點著的香煙遞給了魯道夫。
「我出生在上西里西亞省靠近摩拉維亞的一個邊境小鎮上,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記得母親和我說,我剛出生的時候家裡還有不少田地,至少衣食無憂。不過,在我兩歲那年家裡發生了一件事,從此家中的光景便每況愈下了。」
魯道夫吸了一口煙,繼續娓娓說道:「那一年春天大旱,田裡的莊稼顆粒無收,我父親嗜酒如命,在一次酒醉后糊塗的從一個猶太商人那裡借了一筆錢。家裡的生活當時改善了不少,但為了償還這筆錢和利息父親不得不開始變賣田地。五年後,父親去世了,為了還清欠款並給父親籌備喪葬費用,母親再次賣掉了家中大部分田地。從12歲小學畢業那年起,我開始在鎮上的一家製鞋廠里做學徒,雖然每天掙的錢僅僅夠自己吃一頓飯,但我卻不得不做,因為家中的生計實在是太艱難了。當時鞋廠里還有好幾個和我差不多年齡的孩子,我是所有人中幹活最誠實的。」
「17歲那年,我的母親也去世了。當時我在鞋廠里已經是熟練工,但鎮上的工資水平很低。每年冬季,從摩拉維亞都會偷偷跑過來的一些捷克人,他們要求的工資很少,因為他們那裡的食物要便宜很多。」
「在親戚們的建議下,我來到柏林,打算通過幾年的努力賺取一筆回鄉娶親的費用。但是柏林工廠的待遇並不像我們想象的那麼好,而且每月的開支又如此巨大。在來到柏林的第一年,我和我的一位工友以及他的母親和妹妹,一共4個人租住在西郊的一間只有6平方米的公寓內,兩張床就幾乎佔滿了整個房間。不過好在這兒交通方便,每天早晨還可以節省十幾分鐘上公共廁所排隊的時間,能多睡一會。」
「雖然環境很艱苦,但我還是滿懷希望的憧憬著未來。哈德羅夫先生答應我,等我干滿一年,就給於我和本地熟練工人一樣的待遇。工資能增加三成,工作時間則可以縮短一個小時,從每天12小時減少到11個小時,並且每月還可以有三天的假期。」
「半年後,有一天晚上工友的妹妹說我想強暴她,其實那天是我的生日,稍微喝了點酒,並非故意的。不過,兩周后我還是被迫從公寓中搬出來,重新找了一個住處。新找到的住處依然是兩人一間的小公寓,但只有兩個單人床,是我和一個馬車夫合租的,租金自然比原來高出了不少。」
「半年時間很快過去了,哈德羅夫按照約定給我漲了工資,我高興極了。那個月我拿到了32馬克,扣除房租8馬克以及餐費12馬克,我還能剩下12馬克。如果能一直這樣工作下去,六年後我估計可以攢齊1000馬克,到那時就能夠家鄉置辦一處田地了。但是我僅僅高興了一個月,1887年的三月份,不知為什麼一夜之間所有的食物都漲價了,黑麵包的價格漲了一半。就這樣,辛苦工作一年下來依然所剩無幾。」
「更為麻煩的是,不久后,我的身體變差了。醫生告訴我,如果繼續這樣勞累下去而不注意休息,我最多還能再活十來年的時間,而眼睛要不了5年就會壞掉。鄉間的農夫們不生大病的情況下也能活個40多歲,想想自己辛苦做工,命運確是如此悲催。那一刻我徹底崩潰了,不辛苦就得挨餓,可是如此辛苦的活下去到頭來又能如何?生活沒了奔頭,人就真正懈怠了。」
魯道夫眨眨眼睛,出神的回憶著自己的往事。
「1888年下半年,同室的那個馬車夫死去了,因為柏林的公共交通換成有軌電車后,他就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房東說他大概死於營養不良。新來的室友是一位從波蘭逃過來的俄國人,名叫烏里揚諾夫,他年紀不大卻禿著頭,德語說的還算不錯。他沒什麼正經職業,但似乎有些積蓄,倒不至於挨餓。他總有閑暇時間讀書看報,也能了解最新發生的事情。當我抱怨食物太貴的時候,他對我解釋說,這都是俾斯麥首相增加了對俄國關稅導致的,他說『俄國的黑麵包的價格只有這裡的一半』,那一刻我驚詫萬分。」
「後來我才知道,他就是人們偶爾說起的社會主義者,受到俄國政府通緝才跑到德國來。他向我解釋了為什麼工人永遠都是受苦的命運,告訴我只有工人們聯合起來組成工會並使用暴力才能戰勝工廠主和貴族政府,結束自身受奴役的命運。」
「有一段時間他告訴我說,他被便衣偵探盯上了,要我每天幫他帶一些食物和報紙回來。後來,他為了感謝我的幫助請我去哈姆特舞場玩了一個通宵。」
「不久后,烏里揚諾夫先生動身去了瑞士。新來的室友漢斯則是個酒鬼,他原來在鐵廠工作,掙的工資也不少。因為未婚妻和一個有錢人跑了,所以變成了酒鬼。我也跟著他整天渾渾噩噩的過日子,偶爾也會去哈姆特舞場快活一次。去年年末,我被檢查出換了一種叫梅毒的嚴重的生理疾病,醫生說即便花錢治療也活不了多久了。我曾想過要回鄉下去,可身邊僅有的一點余錢,什麼都做不了。這時候,漢斯在大醉了一次后再也沒有醒來。看著灰暗的天空,我想起了烏里揚諾夫的話……」
聽完魯道夫的自述,威廉百感交集,他萬萬不能想到,此時的歐洲的工人階層生活是如此的困苦和艱辛。也難怪每年都有大批懷揣自己夢想的德國人漂洋過海到美國去。
「不必起訴了,十日後絞死。」
威廉冷冷的丟下一句話,走出了審訊室。
從這一刻起,改善工人待遇問題成為威廉心中的頭等大事,他是個有歷史嘗試的人,所以他害怕布爾什維克遠甚於什麼英國、法國和俄國。
可能有些讀者不能理解一百年前的歐洲,人們生活如此困難。其實確實是這樣,近一個世紀以來的生活改善都是拜科技進步所賜。
18世紀,加勒比種植園的奴隸們工作苦不苦,但英國本土的童工比他們更苦,女工的收入比他們更低;
1850年,普通法國人的預期壽命是40歲;
整個19世紀,英國手工工廠的人均工資是歐洲最高的,但在大部分時間裡,他們的工作效率遠高於法國,也高於普魯士;
一戰前,佔英國88%的人口只掌握了全部財富的7.5%,這個基尼係數現在無論放到哪個民主國家都夠造反好幾次了。